到2008年初,乔布斯和他的医生们已经确定,他的癌细胞正在扩散。2004年医生切除他的胰脏肿瘤时,他请专家对癌症基因进行了部分排序。这有助于医生确定问题出现在哪些致癌位点上,并对他采取他们认为最有效的定位靶向治疗。
他也在接受止痛治疗,一般都是用吗啡成分的镇痛药。2008年2月的一天,鲍威尔的好朋友凯瑟琳·史密斯在他们帕洛奥图的家里做客时,跟乔布斯一起出去散步。“他告诉我,当他实在难受时,他就专注于疼痛,钻进去,似乎就能把疼痛驱散了。”她回忆说。但是事实并非总是如此。乔布斯疼的时候,会充分表达出来,让身边每一个人都知道。
还有另外一个健康问题越来越严重,之前并未像癌症或疼痛一样引起医疗研究人员的足够重视。他面临进食问题,体重不断下降。部分原因是他切除了大部分胰脏,而胰脏的功能是分泌消化蛋白质和其他营养素所需要的酶。另一个原因是镇痛用的吗啡让他缺乏食欲。此外还有心理原因,医生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更别说治疗了——自从他十多岁起,乔布斯就沉迷于严格的节食和禁食。
即使是结了婚有了孩子后,他依然保留了那些令人质疑的饮食习惯。他会连续几个星期吃同样的东西——胡萝卜沙拉加柠檬,或只是苹果——然后同样突然地摒弃那种食物,宣称他不再吃了。一如他十几岁时一样,他还是会禁食,而且会在饭桌上虔诚地宣讲他所遵循的饮食方法都有怎样的好处。鲍威尔在他们刚结婚时还是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但是在丈夫做手术后,她开始让家里的饮食更多样化,增加了鱼和其他蛋白质。儿子里德也曾是素食主义者,现在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杂食动物。他们知道,让乔布斯从多种来源摄取蛋白质是非常重要的。
乔布斯家聘请了一位温文尔雅又多才多艺的厨师,布里亚·布朗(Bryar Brown),他曾经在潘尼斯餐厅为爱丽丝·沃特斯工作。他每天下午都会来家里,用鲍威尔在花园里种植的香草和蔬菜做一桌丰盛的晚餐。每当乔布斯提出任何奇思怪想——胡萝卜沙拉,九层塔意大利面,香茅汤之类——布朗都会静静地、耐心地想办法做出来。乔布斯一直对食物极其挑剔,而且倾向于对任何食物都立即作出极端的评价:美极了或糟透了。一般人会觉得毫无区别的两个鳄梨,乔布斯尝一口就会宣称,一个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而另一个就难以下咽。
2008年初,乔布斯的饮食失调问题越来越严重。有的晚上,他会盯着地板,完全无视长桌上摆着的各种美食。其他人刚吃到一半,他会突然站起来,一句话不说就走掉。这给家人造成很大压力,他们眼看着他在2008年春天体重骤减40磅。
2008年3月,《财富》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题为“史蒂夫·乔布斯的麻烦”,令他的健康问题再度受到公众关注。文章透露,乔布斯试图通过饮食治疗癌症已经有9个月时间,文章还调査了他与苹果股票期权日期倒签事件的瓜葛。在这篇文章的采写过程中,乔布斯把《财富》总编安迪·瑟沃请到库比蒂诺——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命令,向他施压,希望他撤掉这篇文章。他逼近瑟沃的脸问道,“那么,你就算发现了我是个混蛋,这又有什么新鲜的呢?”他从夏威夷的康娜度假村用卫星电话打给瑟沃在时代公司的老板,约翰·休伊(John Huey),说了同样的颇有自知之明的话。他提出只要《财富》砍掉这篇文章,他可以召集一群CEO来开个座谈会,并且可以与《财富》讨论什么样的健康问题适合披露。然而《财富》还是刊登了这篇文章。
2008年6月,乔布斯推介iPhone 3G时,他的消痩甚至抢了产品发布的风头。在《君子》杂志的一篇报道中,汤姆·朱诺(Tom Junod)描述舞台上那个“干瘪”的人,“穿着曾经象征他刀枪不入的战衣,像海盗般骨痩如柴。”苹果发表了一个声明,谎称乔布斯体重减轻是“偶染微恙”的结果。过了一个月,质疑声依然不绝于耳,公司就又发表了一份声明,说乔布斯的健康是“私事”。
《纽约时报》的乔·诺切拉写专栏谴责对乔布斯健康问题的处理方式。“在关于其CEO真实情况的问题上,苹果根本不值得信任。”7月末他这样写道,“在乔布斯先生的领导下,苹果创建了一种保密文化,这种文化在很多方面效果不错——猜测每年Macworld大会上苹果会推出什么产品已经成了该公司最好的营销手段之一。但也正是这种文化毒害了它的公司治理。”他在写这篇文章时,从苹果那里得到的所有反馈都是这纯属“私事”,但他出乎意料地接到了乔布斯本人打来的电话。“我是史蒂夫·乔布斯。”他开门见山地说,“你觉得我是个认为自己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傲慢混蛋,而我觉得你是个把大部分事实都搞错了的烂人。”在这段“引人人胜”的开场白之后,乔布斯表示可以提供一些关于他健康状况的信息,但是诺切拉不能将之公之于众。诺切拉接受了这个条件,但是他得以报道说,虽然乔布斯的健康问题已经不仅仅是偶染微恙,“但还不足以危及生命,他的癌症也没有复发。”乔布斯给诺切拉的信息已经比他给苹果董事会和股东的信息还多了,但是那不是完整的事实。
部分缘于对乔布斯体重骤减的忧虑,苹果的股票价格从2008年6月初的188美元下滑到了7月底的156美元。雪上加霜的是,不久,彭博社(Bloomberg News)误发了提前准备好的乔布斯的讣告,最后上了Gawker网。几天后,乔布斯在他的年度音乐活动上引用了马克·吐温的名句:“关于我死亡的报道是严重的夸大。”他在发布新的iPod产品系列时说。但是他那消痩的外形还是让人无法安心,到10月初,股价跌到了97美元。
当月按照计划,环球音乐集团的道格·莫里斯要到苹果公司跟乔布斯会面。乔布斯改变了计划,把他请到自己家里。莫里斯惊讶地看到乔布斯的病容和痛苦。莫里斯要参加在洛杉矶希望之城国家医学中心举办的一场盛会,为对抗癌症筹款,他希望乔布斯出席。乔布斯一向回避慈善活动,但是这次他决定出席,既是为了莫里斯,也是因为这个主题。活动在圣莫妮卡海滩上的大帷篷里举行,莫里斯告诉2000位来宾,是乔布斯让音乐产业重新焕发了生机。当晚的演出有史蒂维·尼克斯(Stevie Nicks)、莱昂内尔·里奇(Lionel Richie)、埃里卡·巴杜(Erykah Badu)和阿肯(Akon)献唱,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乔布斯被冻坏了。吉米·约维内给了他一件带帽子的毛衣,他整晚都把帽子套在头上。“他是那么虚弱,那么冷,那么痩。”莫里斯回忆说。
《财富》杂志的资深科技记者布伦特·施伦德那年12月就要离职了,他的告别作品将是同时采访乔布斯、比尔·盖茨、安迪·格鲁夫和迈克尔·戴尔。这样一次采访很难组织,然而就在采访日的前几天,乔布斯打来电话声明退出。“如果他们问为什么,就说我是个混蛋。”他说。盖茨一开始很不高兴,后来发现了乔布斯健康状况的实情。“当然,他有非常非常好的理由,”盖茨说,“他就是不想说出来。”12月16日,苹果宣布乔布斯将取消出席1月份Macworld大会的计划,而过去11年来他都是在这个论坛上发布重量级产品。至此,他的健康状况更加明了。
网络上充斥着对乔布斯健康状况的各种猜测,其中很多都接近事实。乔布斯为之愤怒,感觉自己的隐私遭到了侵犯。他也因为苹果没有更积极地反击而感到不悦。因此在2009年1月5日,他撰写并发布了一封误导公众的公开信。他宣称他不出席Macworld是因为想有更多时间跟家人在一起。“如大家所知,2008年全年我的体重一直在下降。”他补充说,“我的医生们认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原因——是荷尔蒙失调导致我维持身体健康所需的蛋白质流失,精密的血液检验已经证实了这个诊断。这个营养问题的解决办法是相对简单的。”
这封公开信里有一部分事实,但只是很小一部分。由胰脏分泌的荷尔蒙中有一种胰高血糖素可使血糖升高,与胰岛素(的降血糖作用)相互拮抗。乔布斯的癌细胞转移到肝脏,并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实际上,他的身体在自我毁灭,所以医生在给他用药来降低胰高血糖素水平。他确实是有荷尔蒙失调,但那是由于他的癌细胞扩散到肝脏造成的。他不但自己不肯承认这点,而且也希望公众不这么认为。不幸的是,这在法律上是有问题的,因为他经营着一家上市公司。但是乔布斯对网络世界对待他的方式感到愤怒,而且他想还击。
尽管乔布斯的公开信语调乐观,但当时他非常虚弱,而且饱受疼痛的折磨。他接受了新一轮的化疗,副作用很大,皮肤开始干裂。他寻求各种治疗方法。他飞到瑞士巴塞尔,尝试了一种试验性的荷尔蒙传导的放射线疗法。他还接受了一种在鹿特丹发明的试验性疗法,叫做肽感受器放射性核素疗法。
在法律顾问越来越强烈的建议下,一周后乔布斯最终决定休病假。他在2009年1月14日给苹果员工的另一封公开信中宣布了这个消息。首先,他掉这个决定归咎于那些博客和媒体的窥探行为。“很不幸,对我个人健康的好奇不仅持续干扰着我和我的家人,也干扰着苹果的每一位员工。”他说。但是接下来他承认,对他“荷尔蒙失调”的治疗并非如他之前宣称的那么简单。“在过去几周我得知,我的健康问题比我原来想象的要更加复杂。”蒂姆·库克将再次接手日常的运营工作,但是乔布斯说他仍然担任CEO,继续参与重大决策,6月就会回来上班。
乔布斯一直在向比尔·坎贝尔和亚瑟·莱文森咨询,他们既是他的个人健康顾问又是公司的联合独立董事。但是董事会其他成员就没有获得同样充分的信息,而且股东最初得到的信息是错误的。这引起了一些法律问题,证券交易委员会立案调查苹果公司是否向股东隐瞒了“重大信息”。如果公司允许错误信息传播或隐瞒了跟公司的财务前景相关的真实信息,将构成证券欺诈,是一项重罪。由于舆论认为乔布斯和他的魔力跟苹果的再度崛起紧密相关,他的健康问题似乎就符合了“重大信息”的标准。但这是法律的灰色地带,必须要把CEO的隐私权考虑在内。在乔布斯这个案例中,要实现信息公开与保护隐私的平衡尤为困难,因为他既重视自己的隐私,又比大多数CEO都赋予了公司更多的个人风格。他还令这个任务难上加难。他变得非常情绪化,痛骂起任何建议他不应该那么神秘的人,常常又是咆哮又是流泪。
坎贝尔很珍视他跟乔布斯的友谊,他不想因所承担的任何诚信责任而去侵犯乔布斯的隐私,因此他提出辞去董事职务。“保护他的隐私对我非常重要,”他后来说,“我们是一百万年的朋友了。”律师团最终决定,坎贝尔无需辞去董事会职务,但是不应继续担任联合首席董事。雅芳总裁钟彬娴接替了这一职位。证券交易委员会的调查无果而终,董事会也齐心协力保护乔布斯免受那些让他公开更多信息的要求。“媒体希望我们能透露更多个人细节,”阿尔·戈尔回忆说。“应该由史蒂夫来决定是否需要提供超出法律要求的信息,但是他非常坚决地认为他不希望自己的隐私受到侵犯。他的愿望应该得到尊重。”我问戈尔,2009年初董事会是否应该提供更多信息,当时乔布斯的健康问题比股东们被误导去相信的状况要严重得多,他回答说,“我们聘请了外部律师去研究法律规定和最佳做法,然后我们完全是按章行事。我说起来像是在辩解,但那些批评真的让我烦透了。”
有一位董事会成员有不同意见。前克莱斯勒和IBM首席财务官杰里·约克没有公开置评,但是私下向《华尔街日报》的一位记者吐露,当他知道公司在2008年底隐瞒了乔布斯的健康问题时,觉得很“恶心”。“坦白地说,我真希望当时我已经辞职了。”2010年约克去世时,《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他的评论。约克还向《财富》杂志提供了非公开信息,该杂志在2011年乔布斯第三次休病假时进行了披露。
苹果公司的一些人不相信那些引述约克的话是准确的,因为约克当时没有正式提出反对意见。但是比尔·坎贝尔知道这些报道是真实的,因为约克在2009年初曾经向他抱怨过。“杰里在深夜多喝了点儿白葡萄酒,凌晨两三点钟打电话来说,‘去他妈的,我才不相信那些关于他健康的鬼话,我们得确认一下。’等我第二天早晨给他打电话,他会说,‘哦,没什么,没问题的。’这样说来,在某个晚上,我敢肯定他会喝多了然后跟记者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