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军登陆上海,未能收到良好的收视效果,结果坑惨了一个人:
苏松太道吴煦。
苏松太道这个职位,相当于上海市市长。
细说起来,吴煦应该是淮军赴沪的头号功臣,为了达成这个结果,他跑前跑后,做了许多工作,甚至不惜为此和通商大臣薛焕力争。但等到淮军登陆之后,那寒酸到了极点的军装,让吴煦惊讶之余,顿时陷入了失望之中。
弄错了,就不该让这些叫花子兵来。吴煦心想,他们来了能有什么用?穷到这份儿上,明摆着是来要饭的。
次日,吴煦接到李鸿章,双方再一交流,吴煦当时就震惊了:有没有搞错?这个李鸿章,他只不过是个遗缺道,没有具体职务,最多是个待岗调研员。你说我好歹也是个上海市长,把个待岗调研员请来干什么?
于是吴煦和杨坊商议:看明白了没有?这个李鸿章,还有他带的叫花子兵,明显是来打秋风混饭吃的,想在咱们上海弄一笔钱,穷酸的大头兵们一人买双鞋子穿,等到太平军再来进攻,他们甩手一走,声称调防走人,到时候咱们找谁说理去?你看安庆的曾国藩,一次次来信老提镇江镇江,为什么提镇江?还不是随时准备把这支军队调走吗?
凭什么让咱们上海人掏钱给他曾国藩养兵啊?上海就是再有钱,也不能这样花。
两人经过严肃讨论,终于研究出一个应对之法。等到4月11号,也就是李鸿章抵达上海的第三天,吴煦和杨坊夹着厚厚的账本,笑吟吟地来拜访李鸿章。为了见一个没有官职的副厅级待岗调研员,上海两名高级行政官员亲自出面,够给李鸿章面子的了。
吴煦和杨坊坐下来,亲切问候道:小李呀,这两天过得怎么样啊?吃得惯上海的甜食吧?
李鸿章道:甜食倒还在其次,实话说,我现在是食不甘味啊。这几天我派人打探消息,得知太平军主将李秀成遣麾下大将两员——听王陈炳文与纳王郜永宽,统强兵五六万,正沿青浦、泗泾方向,向上海城逼近,不知两位大人有何计较啊?
杨坊失笑道:太平军之事,无须足下多虑。英国统领士迪佛立少将,与法国少将卜罗德先生,已经双双率了英法联军出战太平军。此二人,皆是世上罕见的名将也。之前驱师大入北京,先帝咸丰狼狈而逃……不是,先帝咸丰北狩,使此二人扬名于天下。此番二人联手再战太平军,管教这上海城四门大开,太平军却休想越雷池半步。再加上我的女婿华尔,其驻扎于松江城中的常胜军,更以一连串的骄人战绩,令得太平军闻风丧胆。所以这些许小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李鸿章:不劳我费心……虽说如此,可我淮军既然来到上海,就有守土之责。现在的问题是,淮军的装备太过于简陋,听说这沪上之战,连太平军那边用的都是洋枪洋炮,所以我想……
吴煦把话接过去:说到军资简陋,那真是没办法的事儿。要我说这都怪咱们清国太落后了,所以才穷成这般模样。小李你还算是幸运的,在曾公手下做事,曾公好歹能拼凑出这么一支军队来,让你过一过瘾。像这种美事,在我们上海这么穷的地方,想都不敢想。
李鸿章:……上海……穷?
穷!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杨坊感叹道:跟你说实话吧,你真的再也找不到比上海更穷的地方了。你看看吴大人,就为了摆弄上海这个穷摊子,每天费尽了心神,硬是熬白了头发,却仍然是四处伸手,八方要钱,始终支绌啊。
是啊是啊!吴煦被自己幻想出来的贫穷惨状打动了,深有感慨地说道:世人都说上海富庶,又是江海关税收又是厘捐,传言纷纷啊。可又有谁知道本官的难处?洋人奸诈,商人吝啬,每收上来一文钱,都是耗尽了心血。临到头,一文钱还要掰成十份花,这般艰难,活活愁死本官。
杨坊在一边仔细观察李鸿章的表情,一时间看不出个眉目来,就顺嘴说道:这么说你可能不信,你看看账目就知道了,正所谓大有大的难处,上海的实情,实不足为外人道啊。
李鸿章接过账本,粗粗地扫了一眼收支大账,一个数字跳入他的眼里,差点儿让他大声惊呼起来。
财务报表显示,上海每个月的关税厘捐总计只有区区二十万两银子。
当然,二十万两银子并非小数目,但问题是,钱鼎铭早就告诉过李鸿章,上海是天下膏腴之所在,最是富裕,每个月的关税厘捐,不少于六十万两银子。事后李鸿章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仔细计算过,认为六十万这个数目是合乎实际的。正因如此,他才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与老师斗法,终于抓住了沪上之行的好机会。
可是现在,吴煦和杨坊,却只报给他二十万两,隐瞒了总数的三分之二。
隐瞒就隐瞒吧,这事李鸿章能够理解,真的能理解。谁让你李鸿章连个官衔也没有?怪都怪那朝廷,你任命个官员,无非是拿笔在废纸上划拉两道,又不费多大力气。怎么轮到我李鸿章,朝廷突然吝惜起笔纸来了呢?倘若朝廷授予自己一个署理江苏巡抚的职务,那就是吴煦和杨坊的顶头上司了,借这两人十个胆,也不敢这么睁眼说瞎话。
现在的情形是,淮军不过是一支客军,随时都有可能被调走。李鸿章更等同于布衣白丁,你一介百姓来到沪上,上海市长亲切接见你,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莫不成还要查市长大人的账目不成?
李鸿章心里憋屈,可毕竟是眼前这两个人费尽了周折才把他给请来的,他心里还抱有几分希望:既然如此,但我的淮军装备太过于低劣,我只要……
不行!杨坊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千辛万苦凑这么点儿银子,你当是容易的吗?就这么点儿钱,根本补不上开销的大窟窿。小李你看啊,二十万两银子,曾公曾大人的湘军,每月就要支取四万两,这是当时曾大人答应赴援时的条件,这银子你敢不给吗?再就是华尔的常胜军,每个月是六万两的饷银,上海城至今仍未被太平军攻陷,全都是指望着这支部队,这银子你能不花吗?这就下去十万两了,还有十万两,其中三万两是给中外会防所的,这是通商大臣薛焕办起来的,那太平军每一日不知密遣多少奸细混入,制造谣言挑动骚乱,可是上海城不动如山,这就是中外会防所努力的结果,这银子你能省下来吗?还剩下七万两,全上海所有的大小衙门,包括迎请淮军来沪的开销,人员开支,伤老病残,烈女旌表,孤寡抚恤,全指着这么点儿钱,指着这么点儿钱……
李鸿章听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他以为,吴煦和杨坊费这么大力气把他请到上海来,尽管不愿意太过于出血,但看在情面上,多少也会给点儿小钱吧?
可没想到,这两人竟然是一文不给。
不给钱,你把我请到上海来干什么?这不是坑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