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4月5日,第一批赴沪淮兵登船出发。
这支人马,有程学启的开字两营,韩正国及周良才的亲兵营。临登船,曾国藩亲往壮行,他手抚程学启的背,说道:程学启,好好干,我看好你。知道天地会的张国梁吧?他死了,死得好惨,被李秀成打得尸沉河底。让先帝咸丰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这一番话,说得程学启感激不尽,莫明其妙。
曾国藩所说的这番话,隐藏着中国历史上一个怪异的规律。每一次战争与劫难,都是中国的尚武中心崩裂所致。当时的中国,存在着两个尚武中心,一个是民间暴力社团天地会,另一个是淮上巨捻。
暴力社团天地会,最早在明朝灭亡时由郑成功的军师陈永华创建,陈永华希望凭借这个非法组织,联合江湖英雄,驱逐满人出关。这个目标最终没能达成,天地会却在不断的清剿行动中坚持了下来,而且集结了江湖之中最崇尚暴力的一伙怪人。
天地会及淮上巨捻虽然崇尚暴力,视杀戮为体面之事,但由于这两个尚武中心都缺乏一个明确的政治主张,所以始终闹不出个名堂来。临到洪秀全起事于广西,自称他是耶稣的弟弟,这个癫狂的呓语,却成了太平军起事的明确纲领。而太平军缺乏能征惯战之人,只能要求天地会加入,替太平军去打天下。
说到政治纲领,这东西也有一个规律。政治纲领的文明开化程度,与组织的严密程度是成反比的。简单说来就是:越是文明的、先进的纲领,越是推崇人性的自由与解放,越是远离紧密的组织结构;越是愚昧的、落后的纲领,越是契合人性之阴暗,感召人性之恶,越是容易聚集成为暴力中心,聚拢起具有强大破坏力的团队来。
这是因为,越先进、越文明,越是趋近于建设性。而建设十分艰难,所以建设性纲领最难见到效果。而越落后、越野蛮的纲领,越是趋近于破坏性。破坏可是比建设容易千倍万倍的事情,所以特别容易取得效果。
当时,天地会有几名头目:罗亚宋,大头羊张钊,冯子材。当时罗亚宋认为,洪秀全的理论太过于邪门儿,没必要理睬。可是大头羊张钊却坚持认为洪秀全这个搞法蛮好,说不定会搞死清廷。于是天地会破裂,大头羊张钊带着小老弟冯子材,投奔了洪秀全。而罗亚宋却投奔了官兵。
大头羊张钊到了太平军那边,改名叫张嘉胤,他很快成为太平军中最优秀的将领,与广西巡抚劳崇光对阵厮杀。战不多久,张嘉胤突然想到一个妙计,他与太平军首脑们商议,由他假意投降劳崇光,然后里应外合,大破官兵。太平军首脑们拍手称妙,就让张嘉胤赶紧去执行。
于是张嘉胤假意投降劳崇光。可是那劳崇光既然是做官之人,每天琢磨的就是算计别人,一点儿也不傻。发现张嘉胤只是自己跑过来,妻子儿子还留在太平军那边,就知道他是诈降。
那么该当如何处置这个诈降者呢?劳崇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暗中找了一个人,模样相貌与张嘉胤略有相似,就让这个人假冒张嘉胤,带着官兵大战太平军。这条计策,听起来极是儿戏,带有很强的恶作剧效果,应该不会奏效才对。
事实上,太平军那边是知道劳崇光以诈对诈的,这么简单的花样儿,犹如小孩子玩过家家,岂有一个看不明白之理?可是他们忌妒张嘉胤有一身不俗的武艺,更忌妒他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于是就假装懵懂,装作没看出来,趁此机会把张嘉胤的妻子儿子拖到战场上来,当着张嘉胤的面全部宰杀了。
目睹妻子儿子惨死,张嘉胤心胆俱裂,从此就死了这颗心,踏实地做起官兵来。不久钦差大臣向荣赶到,发现张嘉胤是个将才,就替他改名叫张国梁,并把他的名字报告给咸丰皇帝,要求嘉奖。
咸丰皇帝是性情中人,最喜爱战场上能打能杀的猛将,从此视张国梁为自己的心腹爱将,不停地给他加官晋爵。有次听说张国梁得了感冒,咸丰皇帝立即派八百里快马给张国梁送药来。此事让张国梁感激不尽,遂建江南大营,将南京城围困起来,誓擒洪秀全以报咸丰皇帝知遇之恩。
却不料,太平军中的天才将领李秀成攻破杭州,取其辎械,然后突然回师,直捣江南大营。这是江南大营第二次崩溃,张国梁力战不支,溺水而死。李秀成怜其忠义,命人收尸以礼下葬。
这个时候,天地会的罗亚宋因为与会中之人不睦,最终分道扬镳,投奔了官兵。岂料他前脚加入官兵,后脚张国梁就带着小老弟冯子材,也投奔了过来。罗亚宋怒极,发誓决不与张国梁站在同一阵营,就又跳槽去了太平军那边,改名罗大纲,成了太平军中最悍勇的战将,并很快战死。
罗大纲、张国梁双双身死,只剩下一个小老弟冯子材躲在镇江。后来他大败法国兵于镇南关,扬我国威。但另一个尚武中心淮上的存在,标志着中国战乱的持续。
不读书、愚昧固执、对社会充满仇恨的人多了,就是乱世。读书人多了,思想比较开明,对人性持淡静宽容的人多了,就是盛世。
曾国藩之所以对程学启提到张国梁,是因为两人的人生际遇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先从贼,后为官兵,都是被太平军当面宰杀了妻子儿子。所以曾国藩希望程学启能够成为第二个张国梁。这个希望是有道理的,两人既然前半生的轨迹十分吻合,后面的结果也不应该有区别。如果弄出区别来,那人性的规律就不好研判了。
壮行之后,程学启和哭得两眼红肿的钱鼎铭,率师登上火轮船。他们将穿越太平军占据的腹心地带。
此行安危如何,实在是一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