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家乡淮上,是一个尚武中心,是暴力高发地带。李鸿章青少年时代的淮上少年,最为崇尚的就是红胡子与拽刀手。红胡子是淮上少年的成年礼,每当一个少年成长起来,家人就会为他准备好用染红的棉絮做成的假胡子,戴在颏下,然后持刀出门,与伙伴们劫道杀人,抢夺钱财。少年拽刀手则是淮上最为拉风的景象,成群结队的少年手提长刀,呼啸着招摇过市,横行无忌。
其时的淮上,动荡不安,各村各寨不得不组织武装力量,聊以自保。据《十九世纪中期中国双重统治格局的演变》一书记载:
一村有捻一村安,一族有捻一族幸。村有捻,外捻不入,曰:某某我们都是混家子。族有捻,则曰:某某叔也,兄也,虽及第之荣不若是其赫赫也。由此,庄有稍悍者,众即怂恿:何不出头混着!既或帮以资粮,纠众而捻矣。捻子、捻党没有统一组织,各自独立,互不统属。各捻组织松散,居则为民,出则成捻,招呼成群,撒手立散。
当时就是这样,皇家的权力体制仍然对淮上起着决定性的影响,但崛起的年轻尚武之徒,却以铁血法则对现存的秩序与规则,形成了颠覆性的冲击与挑战。生长于淮上的李鸿章,注定要成为应对这一挑战并恢复秩序的人。但他在幼年与少年,其人生的成长过程,势必受到这种力量的冲击与打压。
这种冲击,这种打压,体现出的是一种暗灰色的调子。暴力行为是最易激发人性之恶的力量。李鸿章的幼年与少年,就生长于这种恶性的暴力氛围之中。其青春成长的苦痛,更甚于普通少年。当地人与人的关系,不是体现为宽和与谅解,而是龌龊的钩心斗角与隐秘的心理挤压。
决定一个人人生成就的,无非是内外两个环境。如果外部环境表现得比较宽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走向和谐,因为没有过于强大的压力,人性中的善更容易体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表现为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鼓励与相互支持。
相反,如果外部环境压力过大,人人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之中,彼此之间的敌对意识就比较强烈。这种情况下的人际关系,更多表现出一种相互仇恨、激烈竞争与相互打压的状态。很明显,李鸿章正是生活于这样一个可怕的氛围之中。由于他的父亲高中皇榜,他们家族由普通农家一跃而成为庐州望族,这对于其他人家来说,即使不意味着一种明显的挑衅,也是一种严重的羞辱。
淮上糜烂,一发不可收拾,源于淮上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恶性竞争。据随工部侍郎吕贤基回淮上办团练的赵畇描述说:
细心体察,其故有三:富者明知团练于己有益,而吝惜资费,苟安目前;贪者则百计图谋,羼身其中,一经入局,百端侵渔,居局外者,有求不遂,争相讦讼;又有一种幸灾乐祸,希冀贼至可以肆行,惟恐团练认真,乃造作谣言,或云将征调远出,或云将按籍苛敛,摇惑人心,沮挠大计。
在这里,赵畇将淮上人物,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富人,目光短浅,吝啬非常;第二种是贪人,多吃多占,相互攻讦;第三种是坏人,造谣生事,破坏大局。任何时候,只要社会规则崩坏,不公开不透明,浮到社会表层上的,总是这三种人。理论上,一个公开透明的规范法则,能够约束这三种人,但这三种人会拼了性命阻挠公正的法则,直到社会彻底糜烂,大家全部死光光为止。
李鸿章生于淮上,长于淮上,对于淮上的人心人性,比任何人更为了解。他实际上是淮上尚武传统的反对者,注定要成为解决这一社会问题的人。即使这个历史使命不是由他来完成,也必然是由另一个对淮上风俗了然于心的人来完成。只不过,唯有他的智慧达到了这一境界,所以这个使命迟早会落到他的肩上。
人生的起步,取决于对人性善的认知。不了解人性之善,就有可能误入歧途,百死而莫赎。而人生能够走多远,则取决于对人性恶的认知。因为你的人生成就越高,就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难免遭到性恶之人的明枪暗箭。
李鸿章的人生开端,比他的父亲李文安更有起色,因为他踩在了父亲的肩膀之上。他赴京赶考,首先由父亲安排去见在翰林院的曾国藩。从此二人就有了师生之谊。这一年曾国藩是考官,李鸿章是考生,虽然曾国藩对李鸿章的诗文赞不绝口,但李鸿章还是很扫兴地落榜了。
三年以后,李鸿章再入考场。这一次他如愿以偿地高中皇榜,进士及第之后成了皇家翰林院编修,正心花怒放地实现他的桂冠诗人之梦,却不料由于洪秀全这个极不稳定因素的介入,导致了社会与官场规则的变化,将李鸿章一下子打回了原形。他的人生,不得不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