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老问题了。别人之前在不同的文章里都提到过。如果知识网络完全连通了,那我此时此刻就可以把恰当的历史引用文附在本书之后,而且能为所有这些沉思默想提取出历史背景。
研究者们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个数据和思想紧密相连的网络。今日的科学处于连通性局限的另一个关口;分布式科学网络上的节点在达到其进化能力的极点之前,必须更为紧密地相互连接。
美国陆军医学图书馆理员们设法将医学期刊的索引编制到一起,迈出了走向高度连接的知识网络的第一步。1955年,参与该项目的一位图书管理员,对机器索引感兴趣的尤金·加菲尔德开发了一个计算机系统来自动跟踪医学界发表过的每份科学论文的文献资料出处。后来他在费城自家车库里开创了一家商业化公司——科学信息研究所(ISI)——可以在计算机上跟踪某段时间内所有发表过的科学论文。今天ISI已是一家拥有众多雇员和超级计算机的大公司,数百万份学术论文与文献参考目录网状交联在一起。
打个比方,就拿我的参考书目里的一篇文章来讲吧:罗德尼·布鲁克斯写于1990年的文章《大象不下棋》。我可以登陆ISI系统在其作者名下找到这篇文章,并能很快读取在参考书目或脚注里引用过“大象”的所有发表过的科学论文清单,而我这本《失控》也在其中。假定认为“大象”对其有益的学者和作者们的文章可能对我来说也是有益的,我就有办法回溯这些思想的影响。(可是,目前书籍还不能编制引文索引,因此,事实上,如果《失控》不是书而是篇文章,这个例子才说的通。但其原理是适用的。)
引文索引让我可以跟踪自己思想的未来传播。再次假设《失控》作为一篇文章编入了索引。每年我都能查阅ISI的引文索引并得到所有在其著作中引用过此文的作者清单。这个网络会让我接触到很多人的观点——其中许多观点自打引用了我的看法就显得更贴切了——我以别的方式也许根本无法办到。
引文索引功能目前被用来绘制突破性的科学研究“热门”领域的概图。引用频率极高的论文能预示某一研究领域正在飞速发展。这个系统还有一个无心插柳的成果,就是政府资金资助方可以利用引文索引来帮助他们决定资助哪些项目。他们计算某学者著作被引用的总次数——并根据刊发论文的杂志的“份量”或声望进行调整——来显示该学者的重要性。但就象任何网络一样,引文评价培育了一种积极反馈回路的良机:资金投入的越多,论文问世的越多,引文累积的次数越多,资金的安全越有保障,如此等等。而没有资金,就没有论文,没有论文的引用,也就没有资金的回报,也产生出类似的消极反馈回路。
我们也可以把引文索引看成一种脚注跟踪系统。如果你把每份参考目录看作正文的脚注,那么一份引文索引就把你引向脚注,然后允许你找出脚注的脚注。对此系统有种较为简洁的描述,就是特德·纳尔逊于1974年杜撰的“超文本”。本质上,超文本是一种大型分布式文档。超文本文档就是在文字、思想和资料来源之间实况链接的模糊网络。这样的文档没有中心,没有尽头。阅读超文本,你可以在其间纵横穿越,可以翻过正文去看脚注,看脚注的脚注,可以细读和“主要”正文一样长,一样复杂的附加说明的思想。任何一个文档都可以链接到另一个文档并成为其一部分。计算机处理的超文本可以在正文中包含各种旁批,注释,这些注释来自其他作者的补充、更新资料、修订、提炼、摘要,曲解,并且就象在引文索引中一样,要在文章中列出所有参考书目。
这种分布式文档的应用范围是不可知的,因为它没有边界并且常常是多位作者的共同结晶。它是一种群集式文本。但是一位作者就能独自编辑一个简单的超文本文档,别人可以按照许多不同指示,沿着多种途径阅读该文档。因而,超文本的读者在作者架设的网络上又做出了自己的创造,这种创造取决于读者是怎样看待并利用素材的。因此在超文本中,就像在别的分布式创造物里一样,创造者必须对他的创造物适当放权,减少控制。
各种深度的超文本文档已经存在10年了。1988年,我参与开发第一代商用超文本产品——一本名为《全球目录》杂志的电子版本,在麦金塔上用Hyper Card程序编写而成。即便在这样一个相对较小的文本网络里(有1万个微型文档;并有数百万种浏览它们的方式),我也对这种互相连接的理念产生了想法。
一方面,超文本很容易使读者迷路。超文本网络没有掌控叙事的核心,其间所有事物好像都不分主次,处处显得大同小异,这个空间仿佛是乏味杂乱的区域。在网络里定位查找某个条目是个重要问题。回到早期的书籍时代,在14世纪,写字间里的书本是很难定位查找的,因为它们缺乏编目、没有索引或是目录。相比于口述传统,超文本模式通过网络体现出来的优势在于,后者可被编制索引和目录。索引是阅读印刷文本的二选一的方式,但对于阅读超文本来说,它只是许多方式中的一种而已。在一个没有实物形态的应有尽有的大型信息库中——比如未来可能出现的电子图书馆——你会很容易获知虽然简单但心里总觉得很重要的线索,比如想知道你总共读了几本书或是要读到一本书大概有多少途径。
超文本为自己创造了可能性空间。正如杰伊·戴维·伯尔特在他那本杰出的但鲜为人知的著作《写作空间》里写道的:
在这个印刷时代的后期,当定位于印刷书籍的空间时,作者和读者还是会想像到所有的文字,想象到文字本身。在印刷书籍的概念空间,书籍稳定不变,浩瀚而不朽,而且绝对由作者作主。这是一个由成千上万册印刷精美的相同书卷所确立的空间。另一方面,流动不定,作者和读者间往来互动的关系成为电子书的概念空间的特色。
应用科学,特别是知识的应用科学,塑造了我们的思想。由每种应用科学创造的可能空间给予某种类型思想产生的机会,同时阻止其它类型思想的产生。黑板让使用者可以再三修改、擦除,从而促进了随心所欲的思考以及自发行为的产生。用羽毛笔在写字纸上书写要求你小心翼翼、注意语法、整洁、克制思考。印刷的页面征集的是反复修改过的草稿,还需要打样,复核,编辑。而超文本激发的是别样的思考方式:简短的、组合式的、非线性的、可延展的,合作的思考模式。正如音乐家布莱恩·伊诺在写伯尔特的作品时写到,“(伯尔特的理论)是说,我们组织写作空间的方式,也就是我们组织思想的方式,最终成为我们考虑世界必须组织自身的方式。”
古代的知识空间是动态的口述传统。通过修辞语法,知识构成了诗歌和对话——易于插话,质疑以及转移话题。早期的写作也这般灵活。文本是件不断发展的事情,由读者来修正,让弟子来校订;是一个协商的论坛。待到手稿付诸印刷之时,作者的想法就成为确立不变永存的思想。读者对文章成型所起的作用也就不见了。贯穿全书的一系列坚定不移的思想赋予著作令人敬畏的权威——“权威”和“作者”源于相同的字根。正如伯尔特所指出的,“当远古、中世纪甚至文艺复兴时期的书籍呈现在现代读者面前时,不仅其中的文字有了改变,而且其文本也被转移到现代印刷品的空间。”
在过去的印刷时代,一些作者想方设法探究拓展自己的写作和思考的空间,试图从封闭线性的印刷书籍转入带来非连续性体验的超文本。詹姆斯·乔伊斯写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记》就如同互相撞击、前后参映的思想网络,每次阅读都会有变幻不定的感觉。博尔赫斯写作的风格是传统线性的风格,但他描述的写作空间是:有关书的书,包含不断分支的情节的文本,怪异地反复自我指称的书,无尽排列的文本,保存各种可能性的图书馆。伯尔特这样评价道:“博尔赫斯能够想像出这样的空中楼阁,却无法制造出来……博尔赫斯本人从未为自己创建一个有效的电子空间,在这个文本网络里,各个时代发散、融合或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