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任何一本论述进化的书,关于变化的故事俯首可拾。适应、物种形成、突变,这些术语说的都是一回事——转变,即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变化。用进化科学教给我们的“变”之语言,我们用变动、变形、创新等词描述着我们的历史。“新”是我们最喜欢的词。
不过,进化理论的书里很少有谈到稳定性的。你在这类书中找不到类似静态平衡、固定性、稳定性、或任何表示恒常的术语。尽管进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变化不大,但老师们和教科书们却闭口不谈这种恒定。
恐龙被当作不愿改变的典型,这实在有点冤。在人们脑海中,这个高大的怪物总是瞪着眼傻看着鸟一样的生物在自己步履迟缓的脚边飞来飞去。我们时常劝诫怯懦者:别做恐龙!不要被前进的车轮碾碎!我们告诉迟钝者:要么适应,要么倒下。
当我在图书馆的在线索引中输入“进化”这个词时,得到了如下名单:
《中国语言的进化》,《音乐的进化》,《早期美国政党的进化》,《技术的进化》,《太阳系的进化》
很明显,这些标题里的“进化”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用法,意为随着时间推移而递增的变化。但是,世界上是否有什么东西不是渐变的呢?我们周围几乎所有的变化都是递增的。灾难性巨变很少见,长期持续的灾难性变化几乎是闻所未闻。所有的长期变化都是进化性的吗?
有人是这样认为的。华盛顿进化系统协会是由180名工程及科学专家组成的充满活力的全国协会。其宪章认为所有系统毫无例外都是进化性的,“(我们)对所要考察的系统没有任何限制……所有我们看到的和经历的,都是正在上演的进化过程的产物。”在研究了他们对进化的一些看法——譬如“客观现实的进化,企业的进化”——后,我忍不住问协会创始人鲍伯·克劳斯贝,“有没有你认为不是进化的系统的?”他回答道:“我们还没看到任何一处没有进化的角落。”我曾努力避免在本书中使用“进化”的这个意思,即随时间推移而递增的变化,但我没能完全做到。
尽管“进化”这个词会引起混淆,但最能体现变化之意的那些词都与有机体密切相关:成长、发育、进化、变异、学习、蜕变、适应。大自然就是一个有序变化的王国。
而迄今为止的无序变化正是技术的真实写照。无序变化的极致是“革命”——这是一种人造之物所特有的激烈、间断式的变化。自然界中不存在革命。
技术以革命为其常见的变化模式。从工业革命开始,伴随而来的是其始料未及的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随后我们又见证了一系列由科技进步引发的连续不断的革命——电子器件、抗生素和外科手术、塑料制品、高速公路、节育等等。现如今,每周我们都能听到社会和技术领域发生革命的消息。基因工程和纳米技术等科技的出现,意味着我们能制造任何想要的东西,也就保证了革命每天都会发生。
但我预言,这种每天发生的革命将会受到每天发生的进化的狙击。科技革命最终将会与进化合二为一。科学和商业都在试图掌握变化——以结构化的方式持续为自己滴注变化——以便使它稳定运转,产生持续的微革命浪潮,而不是戏剧性的、摧枯拉朽的宏大革命。我们该如何将变化植入人造物,使其能够既有序又自主?
进化科学不再仅为生物学家们视若珍宝,工程师们也同样如此。人工进化在我们身边兴起;对自然进化和人工进化的研究也越来越被重视。阿尔文·托夫勒是一位未来主义者,是他首次使公众意识到,不仅科技和文化在迅速地变化,变化本身的速率似乎也在加快。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中,我们必须理解这个世界。而我们对自然进化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借助近年来发明的人工自然进化以及对它的研究,我们能更好地了解有机界的进化,并在我们的人造世界里更好地掌握、引入和预见变化。人工进化是生物所属的新生物学的第二主线,也是机器所属的新生物学的第一主线。
我们的目标是制造,比如说,制造自己会调整框架和车轮以适应行驶路况的汽车,修筑能检查自身路况并进行自我修复的道路,建造可以灵活生产并满足每个客户个性化需求的汽车厂,架设能察觉车流拥堵状况并设法使拥堵最小化的高速公路系统,建设能学习协调其内部交通运输流量的城市。这当中的每个目标都需要借助科技改变自身的能力。
然而,与其不断地泵入少许的变化,不如将变化的本质——一种适应的精神——植入系统的内核。这个神奇的幽灵就是人工进化。往大了说,它能繁育出人工智能;往小了说,它可以促成温和的适应。无论从哪方面说,进化都是一种机器们远不具备的自引导力量。
后现代思维接受了“进化对未来一无所知”这一曾经令人不安的理念。毕竟,人类不可能预见到未来的一切需要——而我们还自认要比其他的物种具有更长远的眼光呢。讽刺的是,进化比我们所想的更混沌无知:它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不仅对事物的将来一无所知,对它们的过去和现在也茫然一片。大自然从不知道它昨天做过什么——它也不在乎这个。它不会记录所谓的成功、妙招、或是有用之物。我们所有的生物加在一起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历史记录,不过,如果没有大智慧,我们难以揭示或解密我们的历史。
一个普通的有机体对其下层的运作细节没有丝毫概念。一个细胞在对自己基因的了解上就如同无知少女。植物和动物都是小型的制药厂,随便鼓捣出的生化药剂都会使基因泰克公司垂涎三尺。但是,无论是细胞、器官、个体也好,还是物种也好,都不会对这些成就追本溯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正是生命所秉持的最高哲学。
当我们把自然看作一个系统时,并不指望它有意识,而是希望它能记录下自己的所作所为。众所周知,生物学有一条金科玉律,叫中心法则。该法则指出,自然没有任何簿记。更确切地说,信息由基因传递给肉体,但绝不可能倒推——从肉体回到基因。也即是说,自然对自己的过去是不留一丝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