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春天,美国第二装甲骑兵团上尉麦克马斯特走过一片静谧的沙漠战场。沙漠上布满了碎石,如同一个月前他刚来这里时一样安静。而扭曲的伊拉克坦克残骸也保持着几周前他离开时的模样,只是不再燃烧着熊熊的烈火。感谢上帝,他和他的部队都活了下来。但是伊拉克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个月前,交战双方都不知道他们所进行的是沙漠风暴行动中的关键战役。形势迅速发展。三十天后,这场宿命的交战已经在历史学家那里获得了一个名字:东距73战役。
现在,在美国后方一些狂热分析师的要求下,麦克马特斯又被召回到了这片不毛之地。五角大楼要求所有军官趁着美国尚能控制这块地盘并且对于战斗的记忆仍未消退时,重新回到“东距73战役”的战场上。军方准备重建起整个战役的三维仿真实现,以便未来军校的任何学员都可以进入并从头经历那场战斗。“一本活的历史书”,他们如此称它。一个战争的拟像。
在伊拉克的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士兵们正粗略地勾勒出这场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的战役。他们尽最大努力回忆当天的激烈战况,按照所能想起的内容来重复自己的行动。有些士兵还提供了日记来帮助重建当时的行动。甚至有几个人还拿出了自己在混乱中拍摄的录像。沙漠中的痕迹为仿真器提供了精确的运动路线。装在坦克上的用三颗卫星来定位的黑匣子,将地面坐标精确到八位有效数字。每一枚发射的导弹都在沙地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痕迹,静静地躺在那里。指挥中心有一盘磁带记录了当时从战场发过来的无线电通讯内容。卫星从空中顺序拍摄的照片提供了重要的视图。士兵们在被阳光晒干的场地上来回走着,热烈地争论到底是谁打中了谁。激光和雷达测绘出了该地的数字地形图。当五角大楼的人离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掌握了所有需要的信息,足以重建这场史上资料最详尽的战役。
而在后方的仿真中心——位于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里亚的国防分析研究所的一个部门里——技术人员花了九个月的时间来消化这些过量的信息,用数以千计的片段拼接出一个人工合成的现实。在几个月后,他们让当时驻扎在德国的一支真正的沙漠之旅观摩了这个“游戏”的初期版本。这个拟像已经有血有肉了:士兵们可以坐在坦克仿真器中参加虚拟战斗。他们向技术人员指出需要修订的地方,后者则对模型进行修改。在战役结束一年之后,由麦克马斯特上尉做了最后的检查,紧接着,重现的“东距73战役”就为军方高层做了首次公演。麦克马斯特简洁而低调地表示,这一拟像能给人一种“驾驭战车亲临那场战役的非常真实的感受”。这个副本中记录了每一辆战车、每一个士兵的运动,记录了每一次交火、每一次阵亡。一位当时远离战场但却曾身经百战的四星上将参加了这场虚拟战斗,当他从仿真器中出来的时候,手臂上汗毛直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一幅全景画面显示在50英寸电视上,图像分辨率可与最棒的电子游戏相媲美。油烟把天空染得乌黑。灰暗的沙漠地面被近日的雨水打湿,隐入黑色的地平线。坦克那被摧毁的钢青色壳体,喷涌出黄橙色的火舌。火在持续而稳定的风中倾斜飘荡。超过三百辆的车辆——坦克、吉普、油车、水车,甚至还有两辆伊拉克的雪佛兰皮卡——在画面中游荡。黄昏时分,时速40节的夏马沙暴刮起来,形成黄色迷雾,使能见度降至1000米。显示屏上可以看见单个的步兵在行进;还能看到数以百计的伊拉克士兵在意识到这次炮击不是精确制导的空袭之后,从脏兮兮的掩体中迅速爬出来,跳入坦克的场景。直升飞机出场了大概6分钟左右的时间,就被扬起的沙尘赶走了;而固定翼飞机则正在参加伊拉克战线后方纵深处的一场战役。
将军可以选择任意交通工具加入这场战斗,而且能够看到司机所能看到的一切。犹如真正的战斗,每个小丘陵后面都可能隐藏着一辆坦克。视野受到阻碍、那些重要的东西都隐藏起来,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在同一时间发生。不过,在虚拟世界中,你可以骑上每个士兵都梦想拥有的飞毯,在战场之上迅速游走。如果你升到足够的高度,就可以看到神眼所见的天体图一样的图景。真正疯狂的是,你可以进入仿真环境,骑着飞向目标的导弹,发疯似地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这个系统目前还只是一个三维电影。不过,下一步会是这样:未来的军校学员们可以通过在仿真系统中设置假设条件,来与伊拉克的共和国卫队进行较量。如果伊拉克人有红外夜视装备怎么办?如果他们的导弹射程是现在的一倍,又该怎样?如果他们一开始没有爬出坦克呢?你还能赢吗?
如果没有提出“如果”的能力,这个“东距73战役”的仿真就只不过是一个非常昂贵的引人入胜的纪录片而已。但是,只要赋予仿真系统极小的朝无计划方向运动的权力,它就获得了某种灵魂,从而变成一名强有力的教员。它会在本质上变为某种真实的东西,而不再只是发生于伊拉克某处的一场战役。在调整了参数、装备了不同的军事力量以后,这场仿真战斗在同一地点以同一方式拉开帷幕,但很快就会运行到其自己的未来。那些沉浸在仿真之中的学员们所参与的是一场超真实的战争,一场只有他们知道,也只有他们才能参与的战斗。他们进行的这些战斗,和“东距73战役”的仿真一样真实,也许更为真实,因为这些战事的结局是未知的,正如真正的人生一般。
在日常训练中,美军将部队投入到超真实的战场。世界各地的十几个美军基地联结成名为“仿真网络”(SIMNET)的军事系统,那位四星上将正是通过这个系统进入仿真的“东距73战役”的。坦克和战斗机驾驶员就在这仿真的陆空立体战斗中进行对抗。用《国防杂志》专栏作家道格拉斯·尼尔姆斯的话来说,SIMNET“把地面人员和飞行器从地球这颗行星传送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可以将安全、经费、环境和地理因素抛在脑后进行战斗。”事实上,SIMNET中武士们首先侦察的地方,是自己的后院。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堡,80名M1坦克仿真器的乘员驾驶着仿真器穿越令人惊讶的虚拟世界:诺克斯堡的户外战场。这片数百平方英里土地上的每棵树、每座建筑物、每条溪流、每根电线杆以及每条斜坡在被数字化之后,都能在SIMNET的三维地貌上展现出来。这个虚拟空间如此之大,极易让人在里面迷路。今天部队也许还驾驶着油腻的真坦克穿越真实的道路,但第二天他们穿越的可能就是仿真世界中的同一个地方了——只是仿真器中嗅不到燃烧的柴油味。部队征服了诺克斯堡之后,可以通过电脑菜单的选项把自己传送到另外一个地点。被完美地仿真了的地区还有:著名的国家训练场欧文堡,德国的部分乡村,富含石油的海湾国家的数以十万计平方英里的空旷地区,此外,似乎没有理由不把莫斯科市中心也仿真进去。
标准的M1坦克是SIMNET的虚拟地面上最普通的实体。从外面看,M1仿真器从来不会动一动:这是一个巨大的纤维玻璃盒子,外形有点像一个固定在地上的超大垃圾桶。一个四人的驾乘小组,或坐、或蹲、或靠地挤在他们那狭窄的岗位上。仿真器的内室模仿的是M1布满各种器材的内部设置。乘组人员要快速控制数百个复制的表盘和开关,同时还要密切注意监视器。驾驶员发动坦克仿真器时,它会轰鸣、呻吟和颤抖,就和驾驶真的坦克一样。
八个或更多的这种纤维玻璃大盒子通过电线连接到诺克斯堡那土褐色的仓库中。一台M1可以在SIMNET的地面上对抗其他的M1。长途电话线将遍及世界的300个仿真器联结起来形成一个网络,使得300辆战车可以在同一场虚拟战斗中同时亮相——不管这些驾乘人员在什么地方——也许有些人在加州的欧文堡,其他人却在德国的格莱芬堡。
为了提高SIMNET的拟真度,军方的程序高手们还设计了一些由人工智能操纵的车辆,这些车辆只需要一个计算机操作员就能轻松地照看过来。把这些“半自动化力量”投入到虚拟战场,这支部队就可以得到超过规模更大、更能发挥作用的有生力量。仿真中心负责人尼尔·柯斯比说,“我们曾经在SIMNET中同时投入1000个实体。一个人在一个操作台上可以控制17辆半自动战车,或者一个连队的坦克。”柯斯比继续解释这种半自动兵力的优点:“比如说,你是国民警卫队的一个上尉。星期六的早上,你和100个士兵守卫着一个军械库。你想带着你的连队抵挡一个500人的营队的攻击。唉,在周六早上的圣地亚哥城,你到哪去找500个人来?不过,有个不错的主意:你可以呼叫SIMNET,找上另外3个人,每个人操作两三个操作台来控制那些攻击你的武装力量。你发出这样一条信息:今晚21: 00在巴拿马数据库碰面,准备行动。你所交谈的对象可能身处德国、巴拿马、堪萨斯或者加州,大家会在同一个虚拟地图上碰面。而你绝对分不清楚这些半自动战车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些数字复制品。”
柯斯比的意思是你不会知道它们是真实的仿真还是虚构的仿真(超真实),军方现在才开始重视这一新的特征。真实、虚构和超真实虚构之间那难以察觉的模糊界限可以用来在战争中获得一些优势。海湾战争中的美军颠覆了一个在双方专家那里都颇为流行的观点。传统的观点认为,伊拉克的军队年龄较大,经验较丰富,经受过战争的洗礼;而美军则较年轻,没有经验,是一群整天打游戏看电视的家伙。这个观点倒是没错:据统计,每15个美国驾驶员中只有1个人有过战斗经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刚从飞行学校毕业的新人。但是,美国在海湾战争中所取得的那种一边倒的胜利,也不能单纯地解释为伊拉克一方没有斗志。军方内部人士将此归功于模拟训练。一位退伍的上校曾经问过“东距73战役”的指挥官这样一个问题:“你怎么解释你所获得的这种令人瞩目的胜利?你的队伍里没有一个军官或者士兵有任何的战斗经验,可你却在共和国卫队自己的战斗演习场上打败了他们?”这位指挥官答道:“啊,我们有经验。我们曾经在国家训练中心和德国参加过六次完整的仿真战役。这场战斗跟训练没什么区别。”
“东距73战役”的参战人员的经历并非独一无二。参与沙漠风暴行动的美国空军大队,有90%都事先参加过高强度的战斗仿真训练;地面部队的指挥官们也有80%事先参加过高强度的战斗仿真训练。国家训练中心为士兵们精心打造了不同级别的SIMNET仿真设备。国家训练中心跟罗德岛差不多大小,位于加州西面的沙漠地带。中心建有价值1亿美元的高科技光纤和无线网络,可以仿真坦克在真正沙漠中的战斗场景。在扮演主队的对手时,骄傲的美国老兵们会穿着俄罗斯的军服,按照俄罗斯的操典和战斗条例战斗,偶尔还会用俄语来通讯。他们号称不败。受训的美国士兵不仅要对抗按照苏式战术进行演练的假伊拉克军队,有时候,他们还要仿真特定的战术,直到这些战术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比如,针对巴格达的目标所进行的令人震撼的空中袭击计划,美国空军飞行员们就通过仿真装置非常精细地排演了长达一个月之久。结果,在第一天夜里,600架盟军战斗机中只有一架没能返航。海湾步兵旅的指挥官罗·克恩上校对电子工程杂志《IEEE综览》说:“几乎每个跟我聊过的指挥官都会说,他们在伊拉克遇到的战斗状况其难度比不上国家训练中心的训练难度。”
军方正在探索的是一种所谓的“嵌入式训练”——一种难分真假的仿真训练。对于现代的坦克炮手或者战斗机驾驶员来说,让他们相信从SIMNET仿真器中获得的战斗经验比从伊拉克战争中获得的更多,并非什么信仰上的跳跃。一个真正坦克中的真正炮手,塞进一个价值数百万美元的钢铁舱室内的小洞里。他的周围全都是各种电子设备和仪表盘以及液晶读数屏。他跟外界战场之间的唯一通道就是眼前这个小小的电视监视器,可以像潜望镜那样用手来旋转。而他跟同僚之间的联系也要通过耳麦进行。这实际上跟操纵一个仿真装置一般无二。而他获知的一切——仪表盘上的读数和监视器上的图像,甚至他发射的导弹所造成的爆炸,都能被计算机渲染出来。那么,监视器上那一英寸高的坦克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参加了“东距73战役”的战斗人员来说,所谓仿真其实是一种三位一体的东西。首先,士兵进行的是一场仿真战斗。其次,战斗是真正通过监视器和传感器来实现的。最后,战斗仿真的是历史。也许有一天,他们也无法说清其中的区别。
在一次由北约资助的“嵌入式训练”会议上,有人提出了对这一问题的焦虑和不安。仿真与训练研究所的迈克尔·摩歇尔的回忆道,有人还在会上念了奥森·斯科特·卡德写于1985年的著名科幻小说《安德的游戏》中的精彩片段。卡德最开始是一个电子会议系统的虚拟空间中为那些津津乐道于在线生活的超真实面的读者写这本小说的。在小说中,一群男孩自幼就接受成为将军的训练。他们在一个失重的空间站里一刻不停的进行各种战术和战略游戏。训练的最终阶段是非常真实的电脑战争游戏。最后,最杰出的玩家、天生的领袖安德带着他的队友在一个大型的、复杂的战争游戏中对抗他们的成年导师。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导师切换了系统的输入,这些任天堂小子不再是玩游戏,而是指挥真正的星际战舰(里面搭载的都是真人)对抗入侵太阳系的真正异形。最后这些孩子炸掉了异形的星球而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在此之后,他们被告知真相:他们所完成的并不仅仅是一次训练。
这种在真实和虚拟之间的切换也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既然仿真的坦克演习和实战之间区别甚微,为什么不用仿真演习来进行真正的战争呢?如果你能在堪萨斯驾驶坦克穿越仿真的伊拉克,为什么不从同样安全的地方驾驶坦克穿越真正的伊拉克呢?这一梦想与五角大楼那种将美国伤亡降至最低的最高指令不谋而合,因而在军方中广为流传。一种由身处后方基地的“远程临场”司机驾驶的无人巡逻吉普原型,已经在真正的道路上行驶了。这些机械士兵仍然“需要有人来同舟共济”,但却不会对人有什么伤害,因而得到军方的青睐。在最近的海湾战争中,无人却仍由人操纵的飞机发挥了巨大作用。想像一架装有视频摄像头和计算机的巨大模型飞机。这些远程引导的飞机接收来自沙特阿拉伯基地的驾驶指令,盘旋在敌方上空,完成侦察或传递命令等任务。而在后方,则是一个投入到仿真中的人类。
军方的这种愿景很宏大,但却进展缓慢。价格低廉的智能芯片的迅猛发展超出了五角大楼的预判。据我所了解,到1992年为止,军方的仿真和战争游戏比普通老百姓所玩的商业游戏强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