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桌上曾经摆放了一个小小的生态球。它甚至还有一个编号:58262号世界。我不必为我的星球做什么,只要时不时地看看它就行了。
1989年10月17日下午5点04分,在突然袭来的旧金山地震中,58262号世界变成了齑粉。在大地的震动中,一个书架从我办公室的墙面上松脱,砸在我的书桌上。一眨眼的功夫,一本关于生态系统的厚重的大册子就把我的这个生态球的玻璃壳压得粉碎,像搅和打碎的鸡蛋那样把它的液体内脏彻底地搅和在一起。
58262号世界是一个人工制作的生物圈,制作者精心地让它达到了一种平衡状态,以求它能够永远生存下去。它是福尔索姆和曹恒信的那些微生物广口瓶的后裔之一。曹恒信是加州理工学院喷气推力实验室为NASA高级生保计划工作的研究人员。与福尔索姆的微生物世界相比,他创造出来的世界更具多样性。曹恒信是第一个找到包含动物在内的自维持生物的简单组合的人。他把小盐水虾和盐卤藻一起放进了一个永续的密闭环境中。
他的这个封闭世界的商业版名称叫做“生态球”,基本上是一个跟大柚子差不多大小的玻璃球。我的58262号世界就是这些玻璃球中的一个。被彻底地封在这个透明球体中的有四只小盐水虾、一团挂在一根小珊瑚枝上的毛茸茸的草绿色水藻,以及数以百万计的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球的底部有一点沙子。空气、水或者任何一种物质都不能出入这个球体。这家伙唯一摄入的就是阳光。
打从开始制作时算起,年头最长的曹氏人造微生物世界已存活了10年。这让人很意外,因为游弋其中的盐水虾的平均寿命通常在5年左右。照理说这些生物能在封闭的环境中一直繁衍下去,但是让这些生物在这样的封闭世界里繁衍生息总归是个难题。当然,个体的盐水虾和海藻细胞会死。获得“永生”的是群体的生命,是一个群落的整体生命。
你可以通过邮购买到一个生态球,就好像买到一个盖亚或者一种自发生命的实验。你从塞满填充物的包裹中拆出这样一个球体来。在经历了剧烈震荡的旅程之后,那些小虾看起来仍然很健康。然后,你用一只手托起这个炮弹大小的生态球,对着光照,它会闪烁出宝石一样纯净的光芒。这是一个被吹制进瓶子的世界,玻璃在顶部整齐地收拢在一起。
这个生态球就呆在那里,生存在它那种脆弱的不朽之中。自然学家彼得·沃肖尔手里有一个第一批制造出来的生态球,一直放在他的书架上。沃肖尔的读物包括那些已故诗人的隐晦诗作、法国哲学家的法语著作,以及关于松鼠分类学的专题论文。对于他来说,自然就是诗歌的一种;生态球则是一个大肆宣传实体的皮书套。沃肖尔的生态球生活在善意的忽视下,几乎相当于某种不用去照料的宠物。关于他的这种“非嗜好”,沃肖尔写到:“你不能喂虾。不能去除残腐。你也不能去摆弄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过滤器、充气机或者泵机。你也不能把它打开来用手指去测试水温。你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如果‘做’在这里还是合适的词汇的话——就是观察和思考。”
生态球是一个图腾,一个属于所有封闭的生命系统的图腾。部落民众选出某种图腾物,作为连接灵魂与梦想这两个相互分离的世界的桥梁。而生态球,这个被封闭在晶莹剔透的玻璃里面的独特世界,仅仅凭着“存在”,向我们发出邀请,让我们去沉思那些难以把握的图腾似的理念,比如“系统”、“封闭”、甚至“存活”。
“封闭”意味着与流动隔绝。一个树林边上修剪整齐的花园,独立生活在自然形成的野生状态的包围中。不过,花园生态所处的分离状态是不完全的——是想像多于现实的分离。每一个花园,实际上只是我们都身历其中的更大生物圈的一小部分。水分和营养物质从地下流入其中,氧气和收获物又会从中“流出”。如果没有花园之外的那个持续存在的生物圈,花园自己就会衰败消失。一个真正的封闭系统,是不会参与外部元素流动的;换句话说,它所有的循环都是自治的。
“系统”意味着相互连通。系统中的事物是相互纠结的,直接或者间接地连接到一个共同的命运。在一个生态球世界中,虾吃藻类,藻类靠阳光生存,微生物则靠两者产生的“废料”生存。如果温度上升得太高(超过华氏90度),虾蜕皮的速度就会超过它进食的速度,这样一来它们实际上就是在消耗自己。而如果没有足够的光照,藻类的生长速度就达不到虾所需要的水平。虾摇摆的尾巴会搅动水,从而搅起微生物,让每个小虫都能得到晒太阳的机会。生态球除了个体生命,更有整体生命。
“存活”,意味着惊喜。完全黑暗的环境里,一个普通的生态球可以生存6个月,与逻辑预期相反。而另外一个生态球,在一个温度和光线非常稳定的办公室里呆了两年之后,突然有一天爆发了繁育潮,在球里平添了30只小虾仔。
不过,静态才是生态球的常态。沃肖尔不经意地写过这样一段话:“有时候你会觉得这个生态球太过平静,和我们匆忙的日常生活形成鲜明的反差。我曾经想过要扮演一次非生物的上帝。拿起它摇晃一阵:来点地震怎么样,你这小虾米!”
对生态球世界来说,像这样时不时地让其公民混乱上一阵,还真的是一件好事。纷扰维护着世界。
森林需要破坏力巨大的飓风来吹倒老树,以便腾出空间让新树生长。大草原上的流火,可以释放必须经过火烧才能摆脱硬壳束缚的物质。没有闪电和火焰的世界会变得僵硬。海洋既有在短期内形成海底暖流的激情,也有在长期的地质运动中挤压大陆板块和海床的激情。瞬间的热力、火山作用、闪电、风力以及海浪都能够让物质世界焕然一新。
生态球中没有火,没有瞬间的热力,没有高氧环境,没有严重的冲突——即使在它最长的循环周期里也没有。在它的那个小空间里,在数年的时间里,磷酸盐——所有活细胞的重要成分,会跟其他元素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把磷酸盐剔出这个生态球的循环,就会逐渐减少产生更多生命的希望。在低磷酸盐的环境中,唯一能够繁荣兴盛的只有大块的蓝绿海藻,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物种势必在这些稳定系统中占据主导地位。
给这玻璃世界加点东西,比如能够产生闪电的附件,也许能逆转磷酸盐的沉降,以及摆脱随之而来的蓝绿海藻必然的接手。一年有那么几次,让这个由小虾和藻类组成的平静世界产生几个小时的灾祸,噼啪作响、嘶嘶作声、沸腾起来。它们的休假当然会就此泡汤,但是它们的世界却可以从此焕发青春。
在彼得·沃肖尔的生态球中(除了他的遐想之外,这个球多年来一直放在那里没人打扰),矿物质已经在球体的内部凝成一层坚实的晶体。从盖亚理论的角度来说,就是生态球制造出了陆地。这块“陆地”——由硅酸盐、碳酸盐以及金属盐组成——之所以在玻璃上形成,是因为电荷的作用,是一种自然形成的电解沉积。唐·哈曼尼,那个生产生态球的小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对他的小型玻璃盖亚的这种趋势非常熟悉,他半真半假地建议说,可以通过给这个球体焊上一根地线来阻止石化层的形成。
最后,盐晶会因为自身的重量从玻璃球的表面脱落下来,沉积到液体的底部。在地球上,海底沉积岩的累积,也正是更大范围的地质循环的一部分。碳和矿物质通过水、空气、土地、岩石进行循环,然后重新返回到生命体中。生态球也是如此。它抚育的各种元素,也是通过大气、水和生物圈所组成的循环达到了动态平衡。
绝大多数的野外生态学家都感到惊讶,这样一种自我维持的封闭世界居然能够如此简单。看来随着这种玩具式的生物圈的出现,那种可持续的自给自足状态也可以轻易地创造出来,特别是如果你对这种系统维持的到底是哪些生物不太在意的话。可以说,邮购的生态球证明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断言:自我维持的系统“主观上”愿意出现。
如果说简单的小型系统唾手可得,那么我们到底能够把这种和谐扩大到什么程度,而不至于失去这样一个除了能量输入之外完全封闭的自我维持的世界呢?
事实证明,生态球按比例放大后仍很完好。一个巨大的商业版生态球可达200升。这差不多是一个大垃圾箱的容积——大到你无法环抱。在一个直径30英寸漂亮的玻璃球里,海虾在海藻的叶片之间戏水。不过,与通常只有3、4只食孢虾的生态球不同,这个巨大的生态球里装了3000只虾。这是一个有自己居民的小月球。大数定律在这里应验;多则意味着不同。更多的个体生命让这个生态系统更具活力。事实上,生态球越大,达到稳定所需时间就越长,破坏它也就越困难。只要处于正常状态,一个活系统的的集体代谢过程就会扎下根,然后一直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