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和身体的构建方式是相同的,自下而上。与从乡镇开始类似,你从简单行为——本能或反射——开始。先生成一小段能完成简单工作的神经回路,接下来让大量类似的回路运转起来。之后,复杂行为从一大堆有效运作的反射行为中脱颖而出,你也就此构建出第二个层级。无论第二层级生效与否,最初的层级都会继续运作。但当第二层级设法产生一个更复杂的行为时,就把下面层级的行为包容进来了。
以下是由布鲁克斯的移动机器人实验室开发出来的一套普适分布式控制方法:
先做简单的事。
学会准确无误地做简单的事。
在简单任务的成果之上添加新的活动层级。
不要改变简单事物。
让新层级像简单层级那样准确无误地工作。
重复以上步骤,无限类推。
这套办法也可以作为管理任何一种复杂性的诀窍,事实上它也就是用作这个的。
你不会指望依赖一个中心化的大脑来管理整个国家的运转。假如你想修修家里的下水道,还得打电话给华盛顿的联邦下水道修理局预约,你能想像自己会搅起怎样一连串可怕的事情吗?
在做某件复杂的事情时——比如治理一亿人口或靠两条细细的腿走路,人们最常想到的办法就是,按顺序列出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清单,然后在中央指挥部或大脑的指令下完成这些任务。前苏联的经济就是按这种合乎逻辑却又极不切合实际的方式运作的。其组织模式的内在不稳定性早在苏联解体之前就显现出来了。
中枢指挥下的身体较之这种中央指令型经济也绝好不到哪里去。然而一直以来主流的机器人研发、人造生物、人工智能走的都是中枢指挥的套路。那些头脑中心论的家伙们培育出的机器人,到现在都还没能复杂至可以“崩溃”的程度,对此布鲁克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布鲁克斯一直致力于培育没有中枢头脑的系统,以使系统拥有当得起“崩溃”的复杂性。在一篇论文里,他把此类没有中枢的智能称为“非理性智能”,其含义生动而微妙,语带双关。一方面,这种基于自下而上层累结构的智能本身并没有用于进行推理的机制,另一方面,这种智能的涌现也毫无推理可遵循。
苏联的崩溃并非因为中央集权体制扼杀了经济,而是因为所有由中央控制的复杂系统都僵化且不稳定。如果按中央集权控制的模式设计机构、公司、工厂、生物体、经济、还有机器人,那它们都难以繁荣下去。
是啊,我听见你咕哝了,作为人类,难道我没有一个中央大脑吗?
人类有大脑,但它既非中央集权,也没有所谓的中心。“大脑有一个中心的想法是错误的,而且错得还很离谱。”丹尼尔·丹尼特这样断言。丹尼特是塔夫茨大学哲学系教授,长期鼓吹意识的“功能性”视角:意识的各种功能,比如思考,都来自不司职思考的部分。爬虫似的移动机器人所具有的半意识,就是动物和人类意识的极好样本。据丹尼特的说法,人体内没有一处是用来控制行为的,也没有一处会创造“行走”,没有所谓的灵魂居所。他说:“如果你仔细看看大脑内部,会发现里面其实空无一物。”
丹尼特正在慢慢地说服很多心理学家,让他们相信,意识是从一个由许许多多微渺而无意识的神经环路构成的分布式网络中涌现出来的。丹尼特告诉我:“旧的模式认为,大脑中存在一处中心位置,一座隐秘圣殿,一个剧场,意识都从那里产生。也就是说,一切信息都必须提交给一个特使,以使大脑能够察觉这些信息。你每次做出的有意识决定,都要在大脑峰会上得到最终确认。本能反射例外,它们是穿山而过的隧道,因而得以不参加意识峰会。”
按照这种逻辑(这在脑科学领域绝对正统),丹尼特说,“一个人开口讲话时,大脑里就生成了一个语言输出盒。由某些讲话工匠编撰排版好要说的话,再放进盒子里。讲话工匠服从一个叫‘概念生成者’的子系统的指示,得到一些先于语言构成的信息。当然,概念生成者也得从某个来源获取信息,于是,类似的控制过程无限地回溯下去。”
丹尼特称这种观念为“唯中央意图”。想要表达的意思从大脑中央权威处层层下传。他从语言的角度对这种观点进行了描述——就像“有位四星上将对部队训话:‘好了,伙计们,你们的活儿来了。我想狠啐这家伙一顿。快找个合适的话题,再造些英语脏话,然后发送过来。’假如说话要经过这么一个流程,想想也觉得泄气。”
丹尼特说,实际的情况更像是“有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意义正是通过其分布式交互而涌现出来的。”一大堆分散的模块生成常常自相矛盾的原材料——这儿有一个可用的词,那儿有一个不确定的词。“语言就是从这样一堆杂乱无章、不完全协调、甚至是互相竞争的词中冒出来的。”
我们常用文学的手法来修辞讲话,把它看成意识的畅流,就如同我们头脑里正在播放新闻广播。丹尼特说,“并没有什么意识之流。意识的苗头往往是多发并存的,或者说,有许多不同的意识流,没有哪一条是被单独选出来的。”心理学家先驱威廉·詹姆斯在1874年写道,“……思维在任何阶段都像是一个舞台,上演着各种并发的可能性。意识在这些可能性互相比对的过程中起起落落,选此即抑彼……”
彼此各异的思智们吵闹着,共同形成了我们所认为的“统一的智慧”。马文·明斯基把这称为“心智社会”。他将其简单形容为“你可以通过许多微小的反应建立知觉意识,每种反应自己却都是无知无觉的。”想象一下,有很多独立的专业机构关心各自的重要目标(或本能),诸如觅食、饮水、寻找庇护所、繁殖或自卫,这些机构共同组成了基本的大脑。拆开来看,每个机构都只有低能儿的水平,但通过错综复杂的层累控制,以许多不同的搭配组合有机结合起来,就能创造高难度的思维活动。明斯基着重强调,“没有心智社会就没有智能。智慧从愚笨中来。”
心智社会听起来和心智的官僚主义似乎大同小异。实际上,如果没有进化与学习的压力的话,头脑中的心智社会就会流于官僚主义。然而正如丹尼特、明斯基、布鲁克斯等人预想的一样,一个复杂组织里愚钝的个体之间总是为了获得组织资源和组织认同而相互竞争又共存合作。竞争个体间的合作是松散的。明斯基认为,智能活动产生于“几乎各自离散的个体,为了几乎各自独立的目的而结合的松散的联盟。”胜者留存,败者随时间而消逝。从这层意义上来看,头脑并非垄断独裁,而是一个无情而冷酷的生态系统,在这里,竞争孕育出自发的合作。
心智的这种微混沌特性甚至比我们所能体会的还要深刻。很有可能,心智活动实际上就是一种随机或统计现象——等同于大数定律。这种随机分布式鼓荡生灭的神经脉冲群落构成了智力活动的基石;即使给定一个起点,其结果也并非命中注定。没有可重复的结局,有的只是随机而生的结果。某个特定念头的涌现,都需要借助一点点运气。
丹尼特对我坦承,“我为何痴迷于这个理论?因为当人们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会不禁摇头大笑,但接着再想想,他们会觉得也许真是对的!后来随着思考越发深入,他们意识到,哦不,这不仅有可能是对的,而且某些观点肯定是对的!”
就像丹尼特和其他人都注意到的那样,人类并不多见的多重人格综合症在某种程度上源于人类意识的分散化和分布式特性。每一个人格——不论是比利还是莎利——都共用同一群人格代理以及同一群执行者和行为模块,却产生出显著相异的角色。罹患多重人格障碍的病人实际上将他们人格中的某个碎片(或者说,某个群组)当作一个完整的人格表现出来了。外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在和谁交谈。病人看上去缺失了一个“我”。
而我们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在生活的不同时期,在不同的心境下,我们也变换着自己的性格。当某个人被我们内心世界的另一面所伤害时,她会冲着我们尖叫,“你不是我所熟悉的你了!”“我”是我们内心世界的一个笼统外延,我们以此来区分自己和他人。一旦“我”失去了“我”,就会忙不迭地创设一个“我”。明斯基说,我们正是这么做的。世上本无“我”,庸人自设之。
人无“我”,蜂窝无“我”,野兽无“我”,公司无“我”,家国无“我”,任何活物都没有“我”。一个活系统的“我”是一个幽灵,是不知晦朔的朝菌。它就如同亿万个水分子汇成的瞬间的漩涡,指尖轻轻一碰,便即销饵无形。
然而须臾之际,那些分布在低层的乌合之众又搅起了漩涡。这个漩涡是新象,抑或是旧影?你有过濒死体验吗?是感觉浴火重生呢,还是历经沧桑?如果本书的章节打乱次序,还会是原来这本书吗?想想吧,想到白头愁未解,你就明白什么是分布式系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