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我们的镜子。你看着它们时,你也在它们的镜面上留下了镜像,由此你也可以看到自己。
反之也一样,你看着一个事物的那一刻,那个事物也因你的注目而得以存在。
妈妈,是我们生命中的第一面镜子。生命的最早期,妈妈注目着婴儿,婴儿就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存在。
若妈妈的注目一直在,婴儿就会感觉自己一直存在。若注目时,妈妈与婴儿有共鸣,且带着接纳与喜悦,婴儿就感觉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好妈妈的镜子从不吝于对婴儿打开。
有时,妈妈这面镜子总是没有光的,它不能注目婴儿,于是,婴儿就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
若这面镜子偶尔才会打开一下,婴儿会在这一片刻形成一定的自我感,但这种自我感是破碎的。在做“碰触你的内在婴儿”这个练习时,有人会说,他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婴儿,原因在此。
安静,闭上眼睛,花五分钟感受身体,足够放松后,想象一个婴儿在你身边,他会在哪个位置?他是什么样子?什么神情?看着他,他会和你构建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他,便是你内在的婴儿,是婴儿时的你在你内心中的留影。
妈妈这面镜子若打开得很少,而且打开时都是儿童在极力讨好魔镜,就易导致一个结果:一个人对别人的反应极度在意。
日本小说家太宰治在小说《人间失格》中写道:“别人寥寥数语的责备,对我如晴天霹雳。”有来访者说,别人随便一个批评,他都觉得自己瞬间破碎。另一位来访者的意象是,一个小球在追着一个大球转,小球一刻都不敢放松,生怕一不留意,大球就不见了。大球就是他的妈妈,而小球就是他自己。
这三个故事都显示,一个人之所以对别人的反应极度在意,都是因为对方好的反应会让他有短暂的存在感;而对方坏的反应,会让他的存在感瞬间崩毁。
一个人太脆弱,很少是宠出来的,而多是幼时没被看见。一出坏孩子,我们社会最容易找到的理由是,这个孩子被宠坏了,他的父母对他太溺爱了。可真实的理由却常常是,父母根本看不到他。
在中国,常见情形是,妈妈这面魔镜是否打开,关键是儿童能否让魔镜高兴,因中国的妈妈第一缺乏尊重孩子感受的意识,第二即便有这一意识,但因与自己的感受缺乏链接,而难以给孩子的感受以确认。这一确认,必须是身体对身体,心对心,而不是头脑对头脑,语言对语言。
儿童愿做一切努力去讨好妈妈的魔镜,因这面魔镜打开,他才存在,所以这值得付出一切。中国历史上多名天才在几岁时就悟到了孝道是大道,原因或许仅仅是,他们知道自己这个人的存在感有赖于讨妈妈这面魔镜高兴让魔镜打开,这种体验让他们推论出,所有人的存在感都有赖于讨魔镜高兴并让魔镜打开。
所以,若一位妈妈想让你的孩子心理健康,在他婴幼儿时,多和他互动,看到他,并带着喜悦,是至关重要的。
不过,与孝道形成的悖论是,一旦孩子得到的爱足够了,形成了一个健康的自我,他就不会去顺着父母的意思了。顺父母意的最佳前提是,孩子缺乏存在感,他的价值感都有赖于父母乃至社会的认可。
相反,有健康自我的人,他会很爱父母,但他做事情,首先是从自己的感受出发,而不是服从父母的语言。假如一心希望孩子孝顺,最好是做一面冷漠乃至残酷的魔镜。
“我们是镜子,也是镜中的容颜。”波斯诗人鲁米如是说。他的意思是,我这面镜子照见了你,那一刻,我也是你。太多哲学家重复过这样的观点:你存在,所以我存在。
鲁米是我最爱的诗人,他在另一首诗中写道:
我体内有个原型。
它是一面镜子,你的镜子。
你快乐,我也会快乐。
你愁苦,我也会愁苦。
我像绿茵地上柏树的影子,
与柏树不可须臾离。
我像玫瑰的影子,
永远守在玫瑰近旁。
在母子关系中,或者在任何关系中,我的感受能被感受到,这一刻,我存在,你也存在。这一刻,就是爱。
一位女士,她很容易被无助感侵袭。原因很简单,在她的原生家庭中,不仅母亲,其他亲人也很少看见她,所以她没有底气与任何人抗争。她来找我做咨询,原因是,她觉得在现在的家庭中也不能坚持自己的正确意见,丈夫和婆婆等婆家人都很固执,会强力打压她的意见。
她的丈夫,其实内心也一直被一种无助感侵袭,但是一直装得像一个极权的大男子主义者。她知道他的无助,但一直不愿意去感受他的无助。因为她遭遇过的痛苦远胜于他,所以她觉得这么点事情就让丈夫表现得如此无助,她瞧不起也不理解。
咨询中,她认识到自己对丈夫的瞧不起。随后一天,她放下了这种心态,深切地体会了一下丈夫的无助,对丈夫有了深深的理解和接纳。后来,她迅速变得强大起来,非常有力量地与丈夫、婆婆和其他婆家人抗争。以前,她的任何一个抗争都会导致婆家人联手打击,但现在,首先丈夫不再装,转而依赖她,而其他婆家人也常在一两个回合后就放弃自己的错误意见而尊重她。
这个故事说明,当她碰触丈夫的无助时,她也就碰触了自己的无助。如此一来,她不仅与自己内心有了链接,与丈夫也有了链接。与自己的链接,让她强大起来。与丈夫的链接,让他们之间有了爱与理解。
还有一个更美的故事。一位年轻的妈妈,她一岁半的女儿有三天时间不愿意洗澡。原来女儿洗澡时很乖,但那三天,她简直是拼死挣扎,不让爷爷奶奶给她洗澡。
对此,爷爷奶奶认为,都是妈妈太惯小孩子了,所以导致小孩子很难管。但这位妈妈怀疑一定是另有原因,而公公婆婆的态度,让她怀疑,小孩子是不是受到了虐待。
到了第三天晚上,看到孩子坚决不洗澡的样子,她非常痛苦。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女儿的痛苦,一个声音从她心底冒出:肯定是哪儿不对,该不是女儿病了吧。
第四天,她带女儿去医院,一检查,果真是病了。很有意思的是,当她从医生手里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刹那,女儿一下子不哭了,变得非常安静。看着女儿的眼睛,年轻的妈妈忽然明白,女儿的哭闹,是要让妈妈或其他大人知道,她病了。
这份明白产生的这一刻,她觉得和女儿间建立了一种奇妙的链接。
第五天,她去上班。本来,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她上班,女儿就会哭闹得厉害,每一次都像是要生死分离。她很担心,这一次女儿会再次痛苦,但孰料女儿却像大人一样地对她说:妈妈,拜拜。听到女儿干脆的道别,她眼泪差一点落下来,她觉得,女儿是懂她的。
她先懂得了女儿,女儿随即还了她一个懂得。
同情心有两种。一种是对弱者的可怜,但内心同时有一种我很好很强大的自恋。另一种是共情,即,我深深地碰触到了你的感受,进入到了你的世界,感你所感,想你所想。
共情能力的构建,就源自于能彼此碰触的母婴关系,而它的基础,是妈妈能看到婴儿的感受。
我们是镜子,也是镜中的容颜。将鲁米这一境界延伸,还可以说:世界在你眼中,而世界在你眼里的投影,绝非仅是世界本身,更是你自身。
譬如方舟子,他偏执打假时,构成的那幅画面,不仅是我们社会的反映,更是方舟子的一幅自画像。
要有“你即镜子,你即镜像”的这一意识,你才能看到别人乃至你自己的全貌。
你如何看待万事万物,这是你最深的存在。
弗洛伊德最有影响力的女弟子、英国心理学家克莱因认为,三个月前的婴儿处在偏执分裂期。
克莱因认为,三个月前的婴儿没有能力处理一种矛盾:妈妈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能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感受、满足他并与他互动的妈妈,是好的;不能满足他、忽视他甚至虐待他的妈妈,是坏的。
那么,他们怎么办?他们会使用分裂的方法。即,将妈妈形象一分为二,一个是好妈妈,一个是坏妈妈。好妈妈,是那个真实照顾他的人,而坏妈妈,则一开始被婴儿处理为鬼怪形象。并且,好妈妈与坏妈妈绝对不可以并存,好妈妈是绝对的好,坏妈妈是绝对的坏。
白雪公主与灰姑娘等童话故事,典型地反映了这种分裂,一个完美的好妈妈去世了,后母和她的亲生女儿们很可怕,而且绝对的坏。
至于女主角,则是绝对的好。孩子们爱听这些童话故事,不是因为这些童话故事多么美好——其实仔细想想就会知道,这并不美好。而是因为,这些童话故事反映了他们的内心,通过去听这些童话故事,他们得以向外投射自己的内心,并不断修正。
若得到很好的照料,并与妈妈有很好互动,也即,好妈妈的部分足够多,三个月后,婴儿就有了初步的整合能力,他虽然伤感,但仍然可以接受一个基本的事实:他真实的妈妈有好有坏。
这种整合,是宽容的开始。
同时,因为妈妈的镜子功能,孩子自身也会进行分裂,分裂成一个好孩子和一个坏孩子。好孩子绝对的好,坏孩子绝对的坏。好孩子绝对爱妈妈,而坏孩子对妈妈有可怕的攻击,妈妈绝对不会接受。
若妈妈对婴儿的攻击,如咬乳头、抓头发等,不给予反击,而只是简单的制止,并且一如既往地爱婴儿,那么婴儿就会觉得,坏孩子也是被接纳的。于是,好孩子和坏孩子也走向整合。
一网友在我微博上留言说,她在黑暗的房间哄儿子入睡,儿子喃喃自语:“这个阿启在床上,还有一个生气的阿启在地上。”
这个躺在床上、和妈妈在一起的阿启,就是好孩子,而那个生气的,就是坏孩子。
从这一段文字还可以看到一点:中国人的习惯性认识——三岁前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怎么对待他们都可以,是大错特错的。相反,孩子越小,越需要大人特别是妈妈的细心呵护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