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挪威的森林》中,村上春树构造了一个现代寓言:一个个人如何在自我与现世间达成一个平衡。
直子在信中对渡边说:“……你不像我,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你总能随便做些什么来使自己解脱。”
永泽对渡边说:“……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直子在矛盾的这一端:彻底地把自己封闭在自我中。永泽在矛盾的另一端:彻底地掌握在现世中游戏的规则。自我与现世的规则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完全分裂,水火不容。
玲子的女学生、直子的姐姐也在永泽的一端。
玲子的女学生是现世规则的化身。她的自我已经完全异化到现世的规则里。她自如地运用这些规则,将周围的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她只为掌握别人而来,但她在掌握别人的同时也彻底丧失了自我。
直子的姐姐一样也把握住现世的规则。但她的自我并没有异化到规则里,她仅仅是主动忽视了自我——即便在她最抑郁的时候,她仍能给直子最细致的关怀。自我与现世的规则在她身上分别是两个独立的成分,她能自如地运用规则,可她的自我微弱而封闭……
永泽既彻底掌握了现世的规则,也拥有内向的力量。不过,只要两者稍微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践踏自我,勿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但不让人讨厌的是,他从来不会因为规则而出卖自我。
木月、初美则在直子的一端。
木月拥有最可珍贵的自我——“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但在意识里却最在乎对现世规则的掌握——“那个也要干,这个也要改”。他不能珍视那最可珍贵的自我,却无限鄙视不能最好地掌握现世规则的自己。
初美一样拥有令人心颤的自我,但与木月不同的是,她一直珍视自己的自我,而并不在意永泽在规则上的潇洒。但最后,她发现自己单纯的自我无法与现世相容。“拯救”初美也许不应该是一个特别难的事情——只要有一个人能像渡边在乎直子的纯粹的自我一样在乎她的单纯的自我。
直子完美的“黑暗中的裸体”是纯粹的自我的象征。但她只能在彻底摆脱现世的一种特别的意识状态里才完全接受它,并把它自然地展现在渡边的眼前。一旦到了现世中,她就会延续木月的努力。这种努力也没有什么,可悲的是直子不能珍视自己的自我。
无论永泽、直子的姐姐,还是直子、木月,他们都将现世的规则尊为意识中最重要的东西,同时或者忽视自我,或者践踏自我。所以,他们都恰似在地狱中活着。
芸芸众生则存在于这两端间的某一个位置片断。
绿子的父亲既不知道规则,又不理会自我。他只是战战兢兢地活着。
绿子的民谣俱乐部的同学也将规则奉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为了规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出卖自我——这是他们令人生厌的地方。他们的自我因以服务于规则为目的而势必将越来越虚假。
敢死队让人好笑的地方是,他将自我异化到一个简单的世俗规则中,并且就像初美珍视她的“童年憧憬”一样珍视这个异化进自我的规则,以为这就是地道的生命了。
大多数人也重视规则,但总还能胆战心惊地为自我留下一点可怜的地盘。他们虽然不相信,但能感觉到这点可怜的地盘相当重要,只是非到特殊时候根本不知道珍惜——这是我们多数人的可怜的生存境地。
绿子和玲子是两个特殊的人,也许不能简单地把她们放到自我与现世间的某一个位置片断。
与直子相反,玲子恰恰是在阿美寮中获得了自我——“我从四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有为自己弹过。”她的风尘味儿,她的善为人师都表明她还是掌握了必要的现世规则,但她的自我一直都太弱了。通过阿美寮的八年生涯,尤其是直子和渡边,她最终在现世和自我间达成了一个微弱而和谐的平衡。在《挪威的森林》中,只有玲子一人达成了一个这样的平衡。
玲子的信应是解读《挪威的森林》之寓言的关键:“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还是要流向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有时候你太急于将人生纳入自己的轨道。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
绿子最特别的地方是,她直接从现世中寻找滋养她自我的养分——这在《挪威的森林》中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子。她是现世中唯一的亮色。每当渡边因直子鄙弃她的纯粹的自我而沉溺在泥潭时,绿子可以拉他出来;每当渡边对嘈杂的现世感到厌烦时,绿子又让他感到现世的珍贵。
《挪威的森林》的结尾应当是一个破绽:因为直子,在自我和现世间走钢丝的渡边已经彻底到过井底;因为玲子,渡边似乎能够找到一个微弱的平衡;而真正的平衡就应当在他和绿子的关系里。但村上却给出一个忽然茫然起来的结尾:“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处所连连呼唤绿子。”——好像一个倾向是,渡边可能要再次往自我的方向走一走,所以要非常有距离感地呼唤忽然远去的绿子。
……我可能是在无谓地解析与思考吧,但村上讲述的绝对是一个寓言故事,而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
渡边能让绿子找到被爱的感觉吗?
绿子“草莓蛋糕”的梦想,像是在向另一个人要求自己的存在吧。
卡夫卡与菲丽斯订婚,毁约;再订婚,再毁约。他的矛盾是:想要一个女人的日常的陪伴,可又惧怕这个人向他要求自己的存在——婚姻的契约就给了配偶向自己要求存在的权利。
或者,卡夫卡根本不爱菲丽斯;或者,他惧怕的是一种抽象意义上的绝对的义务:一个人得满足配偶向自己要求存在的欲望。
绿子对渡边说:“可是,我真的好寂寞,非常非常寂寞。我也知道对你不起。我什么也没给你,只是向你提出种种要求。随意胡言乱语,把你呼来唤去的……”因为没有和渡边建立“契约”,绿子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权利”向渡边要求自己的存在。
可是,即便绿子离开了那个人,即便她向渡边表达了自己的情爱,甚至,即便渡边和她建立了契约,绿子就拥有向渡边要求自己存在的“权利”吗?
在少林寺,任我行要任盈盈暗示令狐冲斗败岳不群,盈盈只是“嗯”了一声。盈盈的逻辑是:两情相悦,贵在自然,等到自己要求,令狐冲才关注她的存在,就太没意思了。
盈盈的逻辑更本质一些吧。
你在不在乎一个人,是你的事;那个人在不在乎你,是他的事。
绿子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对渡边说:“不过,我也不是十分气你。我只是觉得寂寞极了。因你对我百般亲切,而我好像不能为你做什么。你一直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我咚咚咚地敲门叫渡边。你仅仅抬抬眼,又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
寂寞,只是无奈的寂寞。
在普通的关系中,我们讲互动,但在最纯粹的关系上,也许只能讲机缘。你爱上一个人,就已经开启了一个方向的机缘;那个人爱你,就启动了另一个方向的机缘。如果,无论如何只是启动了一个方向的机缘,没有办法,无论纯粹的爱情还是友谊,都半点勉强不得。
自然,渡边并非不爱绿子。他和绿子仅仅是错过了机缘契合的时机。绿子最在乎他的时候,他沉溺在井里;他试图最在乎绿子的时候,绿子已经试着封闭自己的心了。——错过也是机缘的一种很经常的表现形式呀。
我依然觉得,虽然绿子爱极了渡边,渡边也打算努力在乎起绿子,但绿子最想要的渡边做不来,渡边一直要的绿子也给不了。他们注定只能相互陪伴,相互抱慰彼此的脆弱。
绿子袒露自己的在乎时,受了伤。
但更多的时候,这种袒露碰上的是一个尴尬:你让自己俯首在爱情的圣坛下,可恋人以为是他的魅力征服了你。这比渡边与绿子的错过更让人寂寞。我之所以非常喜欢黄易,就是因为他的级数论和魅力论。这样的人,不大懂得对纯粹感情的敬畏。
再说说孤独。孤独首先是一个无可避免的存在:“我”用专属于自己的眼镜看;其次是一种被迫,当真诚多数时候带来的是受伤时,“我”只能遮藏或掩饰,从而造成交流的困境;最后是机缘,“我”和另一个人相遇时,我们的体验与期望经常不一样。
写到这个份儿上,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太自我为中心了。我的这些感受未必是别人会有的,别人会有的感受我也未必能真正体味,甚至我的这些感受的底子是太自己的,已经远远离开了村上。
这也没什么,毕竟是《挪威的森林》这本书在某个方向上延伸了自己的性情。这就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