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感觉怎么样?”苍鹭问。本周的咨询面谈又开始了。蛤蟆不仅对这一问早有准备,还很迫切地想作答。
“我感觉好多了,我明显比过去感到快乐,精力也充沛了许多。”他告诉苍鹭他又开始下水划船,以及和两个朋友共进午餐的经过。
“好极了,不过蛤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变化?”
停了好一会儿,蛤蟆回答:“我不确定。要了解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是很难的。不过,我明显感到更有力量了,这很难解释。有时那种熟悉的情绪还是会来,我会悲伤,会觉得自己没价值。那种情绪还藏在我心里某个角落,可再也不会占据整个心房。我似乎能把它赶到角落里,不再被它牵着鼻子走。”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很显然,你的自我洞察力和情商都在提升。但我想问你个问题。”苍鹭凝神看着蛤蟆,“你刚才回答我问题时,处于什么自我状态?”
蛤蟆想了想说:“呃,肯定不是‘父母自我状态’,但我知道我也不在‘儿童自我状态’。”他停了一下,接着说:“近来我一直在想,应该还存在另一种自我状态,让你既不会表现得像父母,也不会感觉像孩子。在这个自我状态里,你更像个大人,更像当下的自己,不知道这么讲是否说得通。”
“完全说得通。”苍鹭的语气满怀热切,“确实有这么个状态。而你已经自己发现了,非常棒!”
“是吗?”蛤蟆有些惊讶地问,“它叫什么?大人状态?”
“倒不是,我们称它为‘成人状态’。加上它,就形成了自我状态的三位一体,分别是父母、成人、儿童状态。这个三位一体也代表了人格的结构。我们可以简单地画个图。”他拿起蜡笔,刚要在挂纸板上画时,蛤蟆打断了他。
“让我来好吗?我知道怎么画。”蛤蟆画的如下所示:
“关于‘成人状态’,你能再说说吗?”蛤蟆问。
“‘成人自我状态’指我们用理性而不是情绪化的方式来行事。它让我们能应对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的现实状况。”苍鹭回答。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在这个状态下,我们能计划、考虑、决定、行动,我们能理性而合理地行事。处于这个状态时,我们所有的知识和技能都能为自己所用,而不再被脑子里父母过去的声音所驱使,也不会被童年的情绪所围困。相反,我们能思考当下的状况,基于事实来决定要怎么做。”
“那么,是不是说,这个‘成人状态’比其他两个状态更重要?”
“并不是这样。”苍鹭答道,“在成功的人生里,这三种状态都是必需的。它们已经演化了千百年,所以每一种状态肯定都很重要,都对生存有价值。不过,我们可以说的是,‘成人状态’有它的特殊重要性。”
蛤蟆听得相当专注。
苍鹭继续说:“只有在‘成人自我状态’里,才能学到关于自我的新知识。”
停顿了许久,蛤蟆说:“你确定吗,苍鹭?我在‘儿童状态’里就学不到东西吗?”
“是的,我认为不行。在‘儿童状态’时,你会体验到童年的感受,好的坏的都有。你会再现过去的情形,再次体验过去的情绪,可你学不到任何新的东西。”
“我明白了,那处在‘父母自我状态’呢?难道也学不到什么吗?”
“我认为答案还是‘不行’,但原因不同。当你处在‘父母状态’时,基本上你不是在挑剔就是在教育别人。不管是哪种,你都在用言行重复从父母那里学来的观念和价值观,你会想证明给别人看,让别人接受你的观念和价值观。这种确信无疑的状态,就没法给新知识和新理念留出一席之地。旧的思想主宰着你,这就是为什么单靠争论不能改变一个人的想法,只会让人更固执己见。”
沉默片刻后,蛤蟆问:“所以你是说只有当我处在‘成人自我状态’,才能更好地了解自我?”
“是的,我想你说对了。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你才能思考当下的事情,评估自己的行为,或者倾听别人对你的看法而不马上驳斥,当然这一点很难做到。”
“那为什么我觉得学东西很难?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你不直接带我进入‘成人状态’,然后告诉我怎么做?这能省下我多少时间啊。”
“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不是认真的,假定你是认真的,我会这么回答你:其一,没人能强迫别人进入他们的‘成人状态’。你只能鼓励他们,就像我一直在鼓励你一样。但我没法强迫你,只有你自己能决定要怎么做。”苍鹭停下来,凝神看着蛤蟆。
“其二呢?”蛤蟆很快问道,想缓解逐渐积累的压力。
“其二,我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咨询的主要目标是让你能自己找到答案。我会在这个过程中协助你,但只有你自己能做决定。”
“是的,这点我发现了,”蛤蟆缓缓地说,“可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苍鹭想了一下说:“难,是因为这个过程需要艰辛的努力和刻意的思考。我们在另外两种状态时,像父母或儿童一样行事,几乎不需要去思考,因为我们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就好像在演戏一样。”
“你说的意思是?”蛤蟆很喜欢业余舞台表演。
“就好像出演一个我们最喜欢、最了解的角色,台词和动作都烂熟于心。比方说,有个角色叫‘生气鬼’。‘生气鬼’很懂该怎么表达愤怒。遇到适合他演的剧目,他能一字不差地说出台词,而且他经常遇到这样的场景,是不是很奇怪?他能不假思索地切换到愤怒的语调和音高,自动筛选出合适的用词,他的整个姿态都在表达愤怒。总之,他演的‘生气鬼’接近完美,而关键在于,甚至都不用动脑子!就好像为了这场演出他排练了一辈子,而频繁地出演这个角色也使得他每一次表演都更传神。”
蛤蟆的神情很是忧虑。“你是说愤怒的人是故意愤怒的吗?”他问,“他们选择了这个角色?”
“当然,不然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片刻后,蛤蟆说:“呃,也可能是有人让他们生气。”
“你说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蛤蟆,值得我们仔细想一想。我认为没有人能‘让’我们产生什么感受,除非他们用蛮力胁迫你。说到底,是我们‘选择’了自己的感受。我们‘选择’了愤怒,我们‘选择’了悲伤。”
“噢,得了吧!”蛤蟆打断了苍鹭,“没有一个正常人会‘选择’去感受悲伤或痛苦。这完全说不通。”
“我知道,这听上去不太可能,但你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一个人怎么能进入你的脑袋,强迫你产生任何情绪?那才是真的不可能。别人或许会影响或说服你,可最后,是你自己在决定要选择什么样的感受。”
蛤蟆看上去很困惑:“你是说人们的痛苦和折磨都是自找的?我实在不能相信。”
“我同意,要接受这一点很难。”苍鹭说。“要我说,真这样才见鬼了。”蛤蟆压低嗓音嘟嚷着。
显然,苍鹭没有听见。“也许‘选择’这个词不太恰当,我们选择怎么感受,和选择再吃块巧克力是两码事儿。但我们做这些选择时都是无意识的,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
“条件反射是什么?”蛤蟆问。
“条件反射是一种针对特定刺激物的自动反应。你一定听说过巴甫洛夫的著名实验。实验里的狗听到铃响就会流口水,因为他们学会了把铃声和喂食关联在一起。可怜的狗自从习惯了这个关联后便无法控制,变成了一种自动反应。”
“你把腿交叉时,医生敲击你膝盖,脚就会自动弹起来。我猜这和你说的意思差不多吧,你没法儿不让脚弹起来。”
“正是这样,”苍鹭热切地回应,“这个例子完美地表达了我的意思。只不过我们要讨论的是情绪化的行为。以往的经历教会我们在相似情境下不经大脑就能自动做出反应,可以说,就像实验里的狗一样,我们无法避免这种反应。”
“可这不就是我一直在说的吗?”蛤蟆插嘴说,“如果我们无法避免这么做,那就不是我们的错。你不能怪我得了抑郁,这对我没有帮助。”他停了一下,“而且非常不公平。”
苍鹭沉默了许久,这让蛤蟆非常不自在。接着,苍鹭说:“那么,蛤蟆,你这段时间的不快乐,该去怪谁?是谁让你情绪那么坏?”
蛤蟆停下来,开始思索。他心里隐约知道,自己正在偏离轨道,可他太激动了,停不下来,也不愿停。
“第一个要怪的就是老獾,然后是河鼠。鼹鼠,多少也得怪。我告诉过你,他们每一个都是怎么可怕地对待我的,当我从……”他停了一下,“当我外出回来的时候。然后你让我看到,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是父母待我的方式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知道他们也许是无心的,可我还是得怪他们。没别人了,我就是要怪他们。我过的是什么糟糕的人生啊。”蛤蟆生着气,落下辛酸的泪水。“不公平,”他说,“一点儿都不公平。”随后他又抽泣起来。
苍鹭静静坐着,这回没有把纸巾盒推给蛤蟆,只是坐着。最终,他说话了,语重心长的样子让蛤蟆立即回过了神。
“蛤蟆,你已经走到十字路口,没法儿再回头了。你要选哪条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蛤蟆边擦眼泪边说,“你说得好像我得做什么选择似的,是吗?”
“是的,选择就是:你还要为自己的不快乐责怪别人多久?”苍鹭答道。
“可你知道剩下的选择是什么,你想让我责怪自己。我不要。”蛤蟆气恼地说。
“这完全不是我要说的选项。责怪是人处在‘儿童自我状态’里做的事情,好像你最喜欢待在那个状态里。但一个处在‘成人自我状态’的人,可能会有怎样恰当的做法呢?”
蛤蟆试着让脑子转起来,可他心里满是矛盾的情绪,而他下意识地知道,自己正处在自我探索的重要时刻。“我不确定自己知不知道。”他说。
“相比责怪,负起责任听着如何?”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蛤蟆终于平静地说:“我不确定是否懂你的意思,你是说,我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还包括你自己的情绪,这才是成年人会做的事情。毫无疑问,这很难,但相比于责怪别人,它还真有个天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
“就是,你能开始对此行动了。如果你为自己负责,就会认识到你对自己是有自主权的。因此你就知道自己有力量来改变处境,更重要的是,有力量改变你自己。”
“那我的父母呢?我能对他们做什么呢?要怎样做才能弥补我?”
“他们还健在吗?”
“不在了,过世有段时间了。”
“那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苍鹭答道。
“什么呀?”蛤蟆焦急地问。
停顿片刻,苍鹭答:“原谅他们。”
蛤蟆心里的声音冒了出来。他想问苍鹭为什么要原谅父母,是他们让他的人生那么痛苦啊。为什么他就不能以怨报怨,让父母也尝尝他小时候的滋味?他不只对父母生气,也开始对苍鹭生气,苍鹭和父母在他眼前慢慢重合,变成了同一个怨恨对象。他觉得自己的暴怒就快决堤了,要是释放出来,后果不堪设想,甚至会让他想杀人。蛤蟆坐在那儿,心跳加速,浑身发烫。然而如往常一样,再激烈的愤怒最终都化为乌有,只留他在疲惫中痛苦悲伤。
很难说苍鹭是否觉察到蛤蟆的情绪起伏。过了一会儿,他温和地说:“我们的时间该到了。”说完,便陪蛤蟆走到前门。
走到门阶上时,蛤蟆转身问咨询师:“苍鹭,你真的想了解我吗?”
“你怎么会这么问呢?我非常想了解你,而且我也在努力弄明白,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是如何造就了今天的你。”
“这个我知道,可你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吗?”
“好,这么说的话,我想我不完全了解。有些事情我知道,尤其是和你童年相关的,但我不清楚你人生的整个经过。你想说给我听听吗?”
“我想,其实我特别想。我想把我的整个人生经历说给你听。我还从没对别人说过。倒不是我的人生有多精彩,实际上很平常,我只是想有个机会把我经历的事儿跟别人说一说,一次就好。这样你就能懂我了。”
“很好,下周的面谈我们就这么办。由你来讲故事——‘蛤蟆的人生故事’,你说我听,如何?”
“那就谢谢你了,再见。”蛤蟆说完便沿着过道向大门走去。他已经开始在心里计划着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