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章中,我们将进一步探讨努力(即应对、取得成就、尝试、有目的)和存在一成为(being-becoming)(即存在、表现、成长、自我实现)之间的具有科学实用性的区别。当然,在东方文化和宗教中,例如在道家中,这一区别是常见的。在我们的文化里,一些哲学家、神学家、美学家、神秘体验研究者和越来越多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等也这样认为。然而,据我所知,迄今考虑过“存在”(或某些类似的东西)这一重要甚至是基本的范畴的仅有的几个心理学家:M.韦特海默、K.戈尔茨坦、H.A.默里以及一般像G.奥尔波特、W.沃尔夫、G.墨菲等这样的人格研究者。
一般来说,西方文化是立足于犹太一基督教神学之上的。特别是美国文化,更为清教徒和实用主义的精神所主导。这种精神强调工作、努力、奋斗、冷静、认真,特别是强调使命感。就像其他社会活动一样,一般来说,科学,特别是心理学,会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文化氛围的影响。美国心理学由于受到美国文化的影响,过分实用化,过分清教化,具有太多的目的性。这一点不仅明确地体现于美国心理学的影响和公开宣称的目的中,也体现在它的研究视野的疏漏和取舍之中。在教科书中,没有什么章节是涉及嬉戏和欢乐、闲暇和沉思、闲逛和游荡以及非目标、非用处、非目的的活动,也涉及不到对美的创造与体验或非动机性活动。这就是说,美国心理学忙于从事仅仅是生活的其中一半的研究,却忽视了生活的其他领域——也许是更重要的一半的领域!从价值观的角度来看,这也许可以被描述为是专注于手段而不顾目的。这种哲学,几乎包含于整个美国心理学中(包括正统的和修正的心理分析)。美国心理学一贯根本忽视能动性以及终极体验(这种体验是无为的),而关心那些能完成某些有用的事情的应对、改变、有效、有目的的活动。在约翰·杜威的《评价的理论》(John Dewey,1939)中,这种哲学表现得非常明确,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在那里,目的的可能性实际上被否定了。目的本身只是其他手段的手段,而后者又是其他手段的手段……(虽然在他的其他著作中,他确实是接受了目的这一概念。)
当代心理学因为过于实用主义,所以放弃了一些本来对它关系重大的领域。众所周知,由于心理学专注于实用效果、技术和方法,而对于美、艺术、娱乐、嬉戏、惊异、敬畏、高兴、爱、愉快以及其他“无用的”反应和终极体验很少有发言权,因而,对于艺术家、音乐家、诗人、小说家、人道主义者、鉴赏家、价值论者、神学研究者,或其他追求乐趣或终极目的(end-or enjoyment oriented)的人来说,心理学绝少有用,或者根本无用。这等于指责心理学对现代人贡献甚少,现代人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一个自然主义或人本主义的目的或价值体系。
行为的表达性部分(非工具性)和应对性部分(工具性、适应性、机能性、目的性)之间的区别一直没有被当作价值心理学的根据而加以适当的利用。通过探索和付诸实用表达性和应对性之间的区别——这同时也是“无用行为”和“有用行为”的区别——我们可以帮助心理学朝着这些合乎需要的方向扩大管辖权。
这一章的前一部分讨论表现和应对之间的差别。后一部分分析几个表现性而非应对性行为的例子,它们可被看作非动机性行为。
以下是应对性行为和表达性行为的差别的要点概述。
(1)目的或非目的
根据定义,应对是有目的、有动机的,而表达则常常是没有目的和动机的。
(2)尝试不去尝试的悖论
应对需要作出努力,而表达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无须费力。艺术表达当然是一个特殊的、处于两者之间的例子,因为在此,人通过学习而变得具有表达力(如果成功了的话)。人可以尝试放松。
(3)外在与内在决定性因素
应对更多地是由外界环境和文化变量决定的,表达则主要取决于机体本身的状态。由此可以推出,在表达和深层性格结构之间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所谓的投射试验可以被更确切地称为“表达性”试验。
(4)习得或非习得
应对通常是后天学习的结果,而表达通常不会是学习、释放、解除抑制的结果。
(5)控制的可能性
应对更容易被控制(更容易受压抑、约束、阻止、文化移入的影响),表达则往往是不受控制甚至是不可控制的。
(6)对环境的影响
应对通常是意在改变环境,并且常常能如愿,表达则没有任何目的,假如它引起了环境变化,那是无意的。
(7)手段与目的
应对在特性上是手段性行为,其目的是满足需要或消除威胁。表达则往往本身就是目的。
(8)有意识与无意识
典型的情况下,行为中的应对成分是有意识的(虽然它可能变得无意识),表达则更可能是无意识的。
1.目的性或非目的性行为
在应对行为的决定性冲动中,总是包括需要、目标、意图、功能或目的。这种行为的出现是为了完成某件事情,例如,走向某个目的地、采购食物、寄信、做书架或者为薪水而工作。应对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努力去解决或至少应付一个问题(Maslow and Mittelman,1951)。因此,它涉及与自身之外的某种东西的一种联系;它不是自足的。它或与直接需要有联系,或与基本需要有联系,它既与手段也与目的相联系,既与挫折引发的行为相关联,也与追求目标的行为相关联。
心理学家迄今所讨论的表达行为的类型虽然是有起因的,但一般都是无动机的(即虽然表达性行为有许多决定因素,但需要的满足不必是其中之一)。表达性行为只不过表现、反映或者表达了机体的某种状态。的确,它往往就是那种状态的一部分,例如,低能者的愚笨、健康者的笑容和轻快的步态、和善者的仪表、美女的娇柔,颓丧者绝望的表情、委靡的姿态、松弛的肌肉,以及书法、行走、举止、跳舞、笑的风格等,这些都不是有目的的,它们没有目标。它们不是为满足需要而做出来的。它们只是一种从属现象。
2.似非而是的“试图无试图”
以上尽管是事实,但一个乍看起来似乎是自相矛盾的概念,即有动机的自我表达(motivated self-expression)的概念,提出了一个特殊的问题。性格复杂的人能够设法做得诚实、优雅、仁慈甚至天真质朴。搞过心理分析和处于最高级动机水平的人了解这种情况的来龙去脉。的确,这是他们唯一最根本的问题。自我接纳和自发性属于最容易获得的成就(例如,在健康的孩子那里就是这样),自我接纳和自发性也属于最难获得的成就(例如,处于自我怀疑、自我改进中的成年人,特别是表现在曾经是或现在仍旧是神经质的人的身上)。的确,对于某些类型的神经症患者来说,这是不可能达到的目的。这类患者就像个演员,根本没有一般意义上的自我,只有一堆可以挑选的角色。
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和一个复杂的例子来展示包含在有动机、有目的的自发性这一概念中(明显)的矛盾,即道家式的无为而治、顺其自然。至少对于业余爱好者来说,最适宜的舞蹈方式莫过于自发地、流畅地、自动地合着音乐的节拍,应和着舞伴无意识的愿望。优秀的舞者能够恣意忘情地跳舞,成为被音乐所塑造和支配的工具。他不需要有愿望、批评、指导和意愿。从非常真实和实用的意义上说,他变得被动,甚至在精疲力竭时也是这样,这种被动的自发性或者由衷的放弃能够产生一种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就像在岸边任浪花拍打自己,就像任人细心地温柔地照料自己,让自己承受爱的抚慰,或者就像一位母亲,任孩子吸奶、嬉戏,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然而,很少有人能把舞跳得这样好。大多数人会做出尝试,会执行指导,会自我控制地、有目的地去跳,他们会仔细地倾听音乐的节奏,有意识地跟上节拍。旁观者会认为,他们自己也会感到,他们永远也不会把跳舞作为对忘我境界和自发性的深刻体验来享受,除非他们最终能超越努力,达到自发的状态。
许多舞蹈者不需训练就能跳得很好。不过教育在这里也能有所帮助,但那必须是一种不同类型的教育,是对自发性和热切的纵情,和对道家风格的自然、无意、非批判性以及被动性的教育,不要去试图什么。为此,舞蹈者必须学会抛弃禁锢、自我意识、文化适应和尊严。——老子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七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老子:《道德经》,第六十三章)
对于自我实现的本质的检验提出了更为棘手的问题。处于动机的这个发展水平的人的行为和创造可以说具有高度的自发性、开放性,无所掩饰,不行修饰,自我暴露,因而也具有很高程度的表达性(我们可以像阿斯锐纳那样,将其称为“自如状态”)。并且,它们的动机在质量上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与安全、爱或自尊的一般需要如此不同,我们甚至不应该同样用需要来称呼这些动机。——我已建议用“超越性动机”来描述自我实现者的动机。
如果把对爱的渴望称为一种需要,那么自我实现的内驱力就不应该也叫做需要,因为它有许多不同的特点。其中与我们目前的讨论最为贴切的一个主要区别就是,爱和尊重等可以看成是机体因缺乏而需要的外在的特性,自我实现并没有这个意义上的缺乏或缺陷。它不是机体为自身健康而需要的外界的某些东西,例如像树需要水一样。自我实现是机体内原有存在物的一种内在的增长,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机体本身的增长。正如树向外界环境索取养料、阳光和水,人也向社会环境索取安全、爱和地位。但无论是对树还是对人,这只是真正的发展(即个性发展)的开始。树都需要阳光,人都需要爱,并且一旦这些基本要素得到满足,让这些普遍性的要素服务于自己的目的,每一棵树、每一个人就开始按自已独一无二的风格发展了。一句话,发展是从内部而不是从外部进行的。似非而可能成立的是,最高级的动机就是达到非动机,即纯粹的表达性行为。换言之,自我实现的动机是成长性的动机,而不是匮乏性的动机。它是“第二次天真”、聪明的单纯、“适意的状态”。一个人可以通过满足层次更低的优先的动机努力向自我实现接近。
这样他就是在有意识地、有目的地寻求自发性。因此,在人发展的最高的水平上,像其他许多心理学上的二元对立一样,应对性与表达性的对立被解决了、超越了,努力变成了通向非努力的道路。
3.内在与外在的决定因素
应对性行为比表达性行为更多地受相对来说较外在的决定因素的控制。它往往是一个对于紧急情况、问题或需要的机能反应,这些问题和需要的解决与满足来自于物质世界或者文化世界。归根到底,正如我们看到的,它是以外界的满足物来补偿内在匮乏的一种努力。
表达性行为更多地受性格因素的制约,这一点与应对性行为形成对比(见下文)。可以说,应对性行为本质上是性格与非精神世界的相互作用,它们靠共同努力相互适应,表达性实质上是性格结构本质的附带现象。因此,在前者中可以发现物质世界和内在性格二者的规律同时起作用,而在后者中,人们主要发现的是心理学或性格学的规律。表现派和非表现派艺术的对比就是一个例子。
下面是一些推论:(1)可以肯定,如果有人希望了解性格结构,可供研究的最好行为是表达性行为,而不是应对性行为。目前对于投射(表达性)测验的广泛经验证实了这一点。(2)说到什么是心理学以及什么是心理学的最好方法的长期争论,很明显,适应性的、有目的的、有动机的应对性行为并不是唯一存在的一种行为。(3)我们的这种区分也许同心理学与其他科学的连续性或间断性这一问题有关系。原则上,对自然界的研究应该有助于我们理解应对性行为,但是,对表达性行为却可能并非如此。后者似乎属于更为纯粹的心理学范畴,它可能有自己的法则和规律,因此最好直接研究,而不需要以自然科学为桥梁。
4.习得性行为与非习得性行为
理想的应对性行为是学习的结果,而理想的表达性行为则是天然的。感到绝望、气色好、愚笨或者发怒是不必经过学习的,但是做书架、骑车、穿衣则一般必须经过学习。在对成就测验和对罗夏测验的反应的决定因素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对比。另外,如果没有奖励,应对性行为就会趋向于消失,但表达性行为的延续不一定需要奖励或强化来维持。前者为满足所驱使,后者则不然。
5.控制的可能性
内在和外在决定因素不同的决定作用,也在对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控制(禁止、压抑、抑制)的不同敏感性中表现出来。对于自发的表现很难驾驭、改变、隐藏、控制或者以任何方式加以影响。实际上,控制和表现在定义上就是对立的。这种情况甚至包括上面讨论的有动机的自我表现。因为那正是学习怎样不去控制的一系列努力的最终结果。对于书法、跳舞、唱歌、讲话、情感反应的风格的控制,最多只可能维持一个短时期。对一个人的反应的监视和校正不可能持续不断地进行。这种控制或早或迟会由于疲劳、分心、注意力转移或者注意集中的减弱等而停止,更深层次、意识性更弱、更机械和更性格化的决定性因素会取而代之(Allport,1961)。在完整的意义上,表达不是自愿的行为。表达与应对的区别还体现为前者不需要费力,而后者在原则上需要作出努力(艺术家仍是特例)。
在这里需要有一点警惕性。在这个问题上,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是以为自发性和表达性总是有益的,而任何一种控制总是有害的和不可取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确实,在大部分时间里,表达同自我控制相比,给人的感觉更好、更有意思、更为实在、无须任何努力等,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就对本人而言,还是在同他人的关系上,都是可取的,正如乔哈德(Jourard,1968)所证明的那样。然而,自我控制(或抑制)有好几种意义,其中有的意义其本身就非常健康、非常理想,即使在同外部世界打交道所必需的因素之外也是这样。控制并不一定意味着阻挠或放弃对基本需要的满足。有一种控制被我称为“协调化的控制”(apollonizing control),它根本就与对需要的满足不相矛盾,它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使人们享受到更大而不是较小的满足,例如,通过适当的延迟(如在性活动中)、动作的优雅(如在跳舞和游泳时)、审美的趣味(如在选择食物、饮料时)、独特的风格(如在商籁诗中),通过仪式化、神圣感和庄严感,以及通过把事情办得完美无瑕而不是办完了事等。
而且还有——需要反复强调的是,一个健康的人并不是只会表达。他必须在想进行表达时能够进行表达。他必须能够使自己无拘无束。当他认为必要时,必须有能力抛开一切控制、抑制和防御。但他同样也必须有控制自己的能力,有延迟享乐、彬彬有礼、绒默不语的能力,有驾驭自己的冲动、避免伤害别人的能力。他必须既有能力表现出酒神的狂欢,也有能力表现出日神的庄重。他既能耐得住斯多葛式的禁欲,又能沉溺于伊壁鸠鲁式的享乐。他既能表达,又能应对。他既能克制,又能放任。他既能自我暴露,又能自我隐瞒。他既能寻欢作乐,又能放弃欢乐。他既能考虑现在,也能考虑未来。健康的人或自我实现的人在本质上是多才多艺的,他所丧失的人类聪明才智比常人少得多。他们的反应更加丰富完整,并且趋向于达到完备人性的极限。也就是说,他具备人类所有的聪明才智。
6.对环境的作用
应对性行为在特性上是作为改变世界的一种努力而出现的,并且在这方面多少会取得些成功。相反,表达性行为通常对环境是没有影响的。即使它确实产生了这种影响,那也并不是预谋、主观意愿的或有目的的,而是无意的。
我们可以举一个正在进行谈话的人为例。谈话是有目的的。例如,一个推销员正在试图争取一份订货,谈话就是为此而进行的,大家彼此都很清楚。但是,推销员讲话的风格也许无意识地表现出敌意、势利或傲慢,他可能因此而失去这个订货机会。这样,他的行为的表达性方面就可能具有环境效果了。然而,应该注意的是,讲话者并不希望有这些效果,他并非有意识地表现出傲慢、敌意,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会给人以这种印象。表达性的环境效果,如果存在的话,也是非动机性的、无目的的,属于从属的现象。
7.手段和目的
应对性行为总是工具性的,始终是一个达到动机目标的手段。反之,任何手段一目的性行为(上面讨论的有意抛弃应对的例子除外)一定是应对性行为。
另一方面,各种形式的表达性行为(例如书法的风格),或者与手段及目的无关,或者自身就是近似于目的的行为(如歌唱、闲逛、绘画、在钢琴上即兴演奏等)。
8.意识性与非意识性行为
表达在其最纯粹的形式上是无意识的,或至少不是充分有意识的。我们通常意识不到自己走路、站立、微笑或者大笑的风格,的确,电影、唱片、漫画或者模仿可以使我们意识到它们,但是,这往往只是特例或者至少并不典型。有意识的表达性动作——如选择衣服、家具、发型——被认为是特殊、异常或者居间的例子。但是,应对可以是而且其特点就是充分有意识的。一旦它成为无意识的,也会被看作例外或者被看作是一种异常的情况。
表达必须被看做是相对来说非动机、非目的的,有别于具有动机和目标的应对。有许多相对非动机行为的实例,现在我们就要简单地讨论其中的一些。应当看到,它们都是心理学中相对来说被忽略了的领域,到目前为止,我们依靠现存的无动机一词的各种定义列举了几大类必须被视为或多或少无动机的现象。除此以外,还有其他许多这类现象。现在,我们对此要进行简略的讨论。应该注意到,这些现象都属于心理学中相对被忽视的领域:对于科学的研究者来说,它们很好地说明了一个狭隘的生活观是怎样创造一个狭隘的世界的。在木匠看来,全世界是由木头构成的。
1.存在
当人们是自在的自己时,往往会出现表达性行为:发展、成长、成熟,不是要达到什么目的(例如,在沿着社会等级向上爬的意义上),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努力与尝试以达到一个新的状态。作为一个仅仅思考存在的出发点,等待这一概念是有用的。阳光中的猫不等待什么,就像一棵树不等待什么一样。等待意味着浪费掉不适宜的时间,这段时间对机体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是太绝对化了的把生活看做手段的态度的副产品。它最可能是一种愚蠢的、无效的、浪费的反应,因为(1)甚至于从效率的角度来说,急躁通常也是无益的,并且(2)甚至对手段的体验和手段性的行为本身也可以被享用、品味、欣赏,而——这样说吧——无须任何额外的付出。旅游就是绝好的一个例子:一段时间或者是被作为最终体验而享受它,或者是被完全地浪费掉。教育是另一个例子。普通意义上的人际关系也是这样。
这里,还有浪费掉的时间这一概念的另一个版本。对于实用性指向、有目的、缩减需要的一类人来说,那段时间是被浪费掉了:没完成任何事情、没达到任何目的。虽然完全可以这样利用时间,我们或许还可以提出,一个同等合理的利用方法或许就是,认定那段时间是被浪费掉了,它不含有终极体验,即它最终没有得到享用。“在荒废中得到了享受的时间并不是浪费掉的时间”。“不是必需品的东西可能反而是基本的东西”。
从漫步、划独木舟、打高尔夫球等活动中,可以很好地看出,我们的文化不能很好地顾及终极体验。一般来说,这些行为受到赞美是因为,它们使人们走向田野、贴近大自然,去沐浴阳光、去欣赏美景。实质上,为了取悦西方人的良知,这些本来应当是非动机性的活动和体验变成了有目的、可以达到、事务性的活动形式了。
2.艺术
当艺术是在寻求交流、力图激起感情、表现和影响他人时,艺术创造就是相对有动机的,艺术还可以是相对无动机的,这时,它是表达性的(expressive)而不是交流性的,是个人内部的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
表达可以有意想不到的人际效果这一点(即附带的收获)不属于我们的讨论范围。
然而,切中要害的问题是,“有一种对表达的需要吗?”如果有,那么艺术表现以及宣泄和释放现象就如寻求食物或爱情一样是有动机的。前几章中,我在许多不同场合指出过,我认为证据不久将迫使我们承认这样一种需要:在行动中表达机体内已经被唤起的任何冲动。但下面的事实很清楚地告诉我们这一点会制造出反论:任何需要或者任何能力都是一种冲动,因而都会寻求表现。那么,应该将它看做是一个独立的需要或冲动呢?还是应相反,把它视为所有冲动的一个普遍的特点呢?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必在这些选择中舍此取彼,因为我们唯一的目的是要表明它们全都被忽视了。无论哪一个结果被证明是最富有成效的,都会迫使人们承认:(1)无动机范畴的存在,或者(2)对于整个动机理论的巨大改造。
对于高级而复杂的人,审美体验的问题也同样重要。许多人的审美体验非常丰富,非常有价值,因此,他们会蔑视或者嘲笑任何一种否认或者忽视审美体验的心理学理论,无论这种忽视可能具有什么科学根据。科学必须解释所有的现实,而不仅只是现实中贫乏、苍白的部分。审美反应的无实用性和无目标性,我们对它的动机一无所知的现状(假如在一般意义上说它真具有什么动机的话),这些事实只应该向我们显示了我们的正统心理学的贫乏。
从认识的角度说,甚至审美的感知与普通的认识相比也可以被看做是相对无动机的。道家风范,即对一个现象的多面性的非功利性感知(特别是涉及产生标的体验的效率而非实用性时),是审美感知的一个特点。
3.欣赏
机体被动地接受和享受的不仅是审美体验,还有许多其他体验。几乎不能说这种享受本身是有动机的。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它只是有动机活动的终极或者目标,是需要的满足所产生的附带现象。
神秘、敬畏、愉快、惊异、赞赏等体验也都属于这一类被动的丰富的主观审美体验,这些体验涌向机体,像音乐的效果一样,使机体沉浸其中。它们是终极体验,是最终的,而不是手段性的,完全不改变外部世界。如果我们对悠闲安逸解释得当,那么这一点对它也适合(Pieper,1964)。
这里提及两种这类的极限快乐或许恰如其分:(1)机能快乐;(2)生活本身的快乐(生物性快乐,有滋味的体验)。特别是,我们能在刚刚熟练地掌握了一种技能的孩子身上看到这一点:出于技能娴熟所带来的纯粹的快乐,他们反复地把玩着新近完善起来的技能。跳舞或许也是一个好例子。至于基本生活的快乐,任何病痛缠身或者心怀厌恶的人都可以证实这种终极的生物快乐的实际存在——健康地活着所自动带来的、并非主动追寻的无动机的副产品。
4.游戏
游戏可以是应对性的,也可以是表达性的,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参考本书第三章的有关部分)。有关游戏疗法和游戏诊断的文献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这个一般性的结论很可能将取代过去提出的关于游戏的各种机能性、目的性、动机性的理论。既然没有任何东西阻碍我们对动物使用“应对一表达”两分法,我们也有理由期待对动物游戏的更有价值、更接近实际的解释。为了开辟这一研究的新领域,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承认游戏可能是无实用价值和无动机的,是一种存在(being)而非奋斗的现象,是目的而非手段。大笑、欢闹、娱乐、嬉戏、欢快等或许也是如此。
5.智力表现
智力表现——意识形态、哲学、神学、认识也是一个正统心理学工具一直难以对付的领域。我认为,情况之所以这样,部分地是由于自从达尔文和杜威以来,思维总的来说一直是被自动地被看成是用以解决问题的,即机能性和有动机的。在健康人的健全生活中,思维,如同感知一样,可以是自发的和被动的接受或者生产,它们是机体的本性和存在的无动机、不费力、快乐的表现,是让事情自然发生而不是人为地致使它们发生,就如同花香或者树上的苹果的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