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访问美国前曾经去找一位在北京工作的美国朋友,问他我去美国应当注意些什么。他想了一想说,你如果一个人出门,身边不要多带现款,但也不能不带一些,最好是带30美元。我觉得这个关照很有意思,所以一定要他解释为什么最好带这个数目的现款。
他说抽一次大麻要30美元。美国抽大麻的青年很多,大麻上起瘾来是很痛苦的。如果一个上瘾的青年,身边没有钱,路上碰着你,他实在熬不过时,就会打你的主意。他并不是对你有意过不去,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是想从你身上找到过瘾必要的30美元。你如果慷慨解囊,他不但不伤你一根毫毛,还会向你表示感激。可是如果他已经动了手,而又拿不到这笔钱,那就会火从中来,什么都干得出来了。很多命案是这样引起的。于是有人总结出一个处世之道,身带30元现款,作为保险金。
这番话当然不能太认真。那位诙谐成性的朋友,无非是要把美国的吸毒和犯罪问题说得有声有色罢了。而且我认真对待也没有用,因为我在这次访问期间不大可能一个人在街上去溜达。但是这句话在我脑中却印得很深。为什么被誉为最繁荣的国家会流行这种保险办法呢?
我问过一些朋友,都承认美国青年人确是有吸毒的,大麻是毒品中最轻的。至于普遍到什么程度,并没有一致的意见。有人说美国人中吸过大麻的有4300万人,占人口总数的1/5。今年1月份,吸这种毒品的还有1600万人。吸毒之风在青年人中较为盛行。每11个高中学生中,便有一人每天要吸大麻。有人统计,去年一年里,美国在国内外成交的兴奋剂和毒品共达450亿元之巨,相当于通用汽车公司和埃克森石油公司的营业额。
当然我并没有见过毒品和吸毒的人。以我的印象来说,这次访美中一提到吸毒问题都有点谈虎色变。据说最近几年似乎已经好了一些,过去毒品种类多、毒性烈,很多名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听了也记不住。目前比较还相当普遍的是用大麻叶子当卷烟抽,据说毒性比过去那些是低一些。使我惊异的是说这些话的人口气里好像已相当满意似的。甚至有人还告诉我,近来有人提出大麻能否认为是毒品的问题。意思是说它的毒性是在淡巴菰,即一般香烟的原料和鸦片里提出来的海洛因之间。香烟不算毒品,为何大麻要算毒品?毒品和非毒品之间的界限何在?这种论调显然是在为大麻争取合法化的舆论准备。据说已有几十个城市可以公开吸大麻。社会上容忍这种论调和事实,表明了在这些人看来吸毒之成为问题不在吸而在毒,不去研究为什么有人吸毒而着眼于吸了之后毒到什么程度,这倒是当前美国社会里存在着的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那位关照我身带保险金的朋友把犯罪联系到吸毒,对我也颇有启发。美国生产力高,国民收入高,在世界各国里名列前茅,这些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他们自称“富裕社会”。他们有力量可以采取种种社会救济,使得境内不致有人挨饿。他们把贫穷线划在一家每年收入在大约6000元这条线上,贫穷线下可以享受到政府的种种补助。失业的人在一定时期内有保险金可领,保险期过了还有救济金可领,总之饿得不能不铤而走险的人,在美国可能实在是不大有的。然而,犯罪又何其多也!“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这句话似乎在美国不大能适用了。
我两次访美都没有遇到过小偷,更不用说别的了。但是这次访美却常常有人提醒我要提高警惕。比如说,一进旅馆的房间里,门上就挂着个“须知”,其中一条就是注意把门上的销链插住。门上有条销链在我们国内是没有见过的。它是一根铜的或铁的链条。一头钉在门边,把门关上后,另一头插在门框上的配搭里。有人打门,可以开条门缝,向外看一看那人是谁,有那条铁链挡着,外边的人不能顺势夺门而入。这条铁链给你最后拒绝不受欢迎的人进入你房间的保证。而且据说那些有意要偷窃的人都有万能钥匙,门上的锁只是防防君子而已。所以晚上必须插上销链,才能安睡。我对这些防盗设备,很不习惯,总是觉得有点故作紧张的味道,还认为是被靠惊人消息卖钱的那些小报制造出来的反常空气。但是有一次晚上同一位已退休的华裔朋友夫妇一起回他们家去,家里并没有人,但灯火不熄。我问他们为什么出门不关灯。那位女主人指着老高的一扇窗说,已有两次他们出了门有人从这窗里爬进去偷窃。现在把窗子钉死了,晚上还得记着不要灭灯。看来防盗是必要的。
我在这次访问中很少有机会在街上溜达。快离美前,在旧金山遇到了个老朋友,我们在中国饭馆里吃过饭,到他的旅馆里坐了一会儿。他催我回去,两人在街上走到半路,他说我向前走到我的旅馆是闹市,没有问题了,他却要早些回去,太迟了恐怕在这行人较少的街上会出事。我们真的就这样告别了。如果路劫不是常有的事,他决不会这样半途而辞的。
美国犯罪多看来是确实的。也许因为我本身没有受害,而被那些防窃防盗措施搞得神经好紧张,所以特别注意他们怎样对待这个问题的方针、态度。看来美国当前对付犯罪的办法是防和抓。在个人来说是防止自己受害,在这方面的花样真是不胜枚举,什么现代化的技术都用上了。在政府方面说就是见犯就抓。奇声怪叫的警车满街跑。警察的队伍越来越大,工资也越提越高,一个低级警官收入高于高级教授。即使这样,警察还要闹罢工,要加薪,因为他们的任务太危险。谁都看得明白,防不胜防,抓不胜抓,但是除了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办法当然还有,但是我在这次访问中还没有看到苗头。我只能这样说:吸毒,不问为什么有人吸;犯罪,不问为什么有人犯——这是美国对付社会问题的特点。
为什么有人要吸毒?为什么有人会犯罪?这些问题是应当问的,但当然不是我能解答的问题。上面曾提到过我在纽约地铁车厢里看到的“涂抹”时,曾经提出过我当时直觉的反应是想到了鲁智深所说的那股“鸟气”。鸟气者即在心头涌来的那股对当前社会的无名之火。无名是指不知其由来之意。怒火出自不平,不平何起却搞不清楚。肚子里憋着这股气,实在难受,找个渠道发泄一通。于是有人在车厢壁上涂它个乌七八糟。有人吸一阵大麻,虚无缥缈地沉醉一时。有人拦路打劫,横行一下。如是种种,是否可以说,表现不同,其意一也?我说这几句,倒不在自作聪明,发人深省,只不过是希望美国同行多多指教罢了。
这次访美实在过于匆促,我多少接触到一些值得深入探讨的社会问题,但都是过眼烟云,无缘细察,甚至坐定了向朋友们详求指教的机会都没有。在这里不提吧,美国社会的这一方面付之阙如,未免有失全貌;提吧,也提不出个恰如其分的轮廓,更提不出个公正的评说。我写到这里,确是有点苦恼。
比如说,我听到一些议论,就是第二次大战之后,特别是60年代,美国社会最大最严重的是青年问题和两性问题。而似乎大多数人都同意的是,最近几年来社会风气已经比较正常了些。当时社会风气“不正常”到什么程度,很多人也不愿和我多谈。
我反过来问他们从哪些方面能说现在比较正常了呢?不少人指出街上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青年少得多了。他们一提起,我也觉得前些年我在国内接待美国访华客人时所见到的那种满腮胡子、披发及颈的年轻人,在这次访问中我的确接触得不多。男男女女一般说是一眼就分得清的了。当然这是就我接触到的范围而说的。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要看看还余留着的那种不男不女的标本,时报广场霓虹光下,还是满街都是。这句话是否确实,我没有去核对,因为没有人保镖,这种30年前的繁华中心,现在已成了洁身自好之徒不宜涉足之区了。
往者已矣,我们自可不必追问,但就目前已经比较正常的社会风气来说,从来没有人讳言的是离婚率已达到了50%。当一对男女结婚时,他们会不会白首偕老的机会是一半对一半。据说一“家”的孩子各有各的姓的情况,即使不说很普遍,也决不是个别的。没有父亲的孩子已成了一个严重的儿童教育问题。当然我也听到有人在引用不少统计数字来证明美国家庭基本上是稳定的,“核心家庭”,就是我们所说的“小家庭”,一直是,至今仍是美国家庭的基本形式。我并不怀疑这些统计数字,以及这些调查研究的结论,我感到有意思的是美国家庭稳定性已成了需要摆事实来说服人的事情了。
两性关系究竟有多大变化,在我这次访问所接触到的小圈子里,似乎也是难于深谈的问题。有一次有一位老教授无可奈何地吸了一口气说,这几年是好多了,有人宣传口服避孕药丸有导癌性,居然起了作用。还有一次在关于中国文学座谈会上有位女教授谈到了我国的旧小说《金瓶梅》时,引起了我国学者有点不太自然的神气。美国朋友中有人诙谐地在旁加了一句:如果中国这样的作品上不了讲台,当代欧美文学这一课就该休息了。
至于这些社会风气怎样变的,变得怎样,究竟表示什么社会意义,是不是《罗马衰亡史》的新版——这些还是留待今后去研究和讨论吧。我记得有人告诉过我:正当美国青年中盛行hippi(嬉皮士)之风时,有些来华访问的青年问过周总理对这种风气怎样看法。周总理和蔼可亲地向他们指出,“这不是表明青年人要寻找出路么?出路总是会找到的。”我并没有亲自听到周总理的话,我也不能保证我听到的是周总理的原话。但是我永远记得我从这句话里体会到的精神,我想就是,表面上看来有点乌烟瘴气的许多现象,正在透露着新生的消息。我们要相信每一个民族的人民,他们都会找到自己前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