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社会科学界出现那种见树不见林、重应用轻理论的风气,以我看来,和美国当前的统治阶级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用“硝酸甘油”防止发生致命危机的战略思想是有密切联系的。我想我说到这里应当转过来看看美国社会究竟存在着些什么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们用来对付这些问题的“硝酸甘油”是什么配方了。
我明白,我在这次访问过程中,如果满足于贵宾的身分,天天在“水门宾馆”“教授俱乐部”等场所跟名牌博士欢聚座谈,这次访问中所能得到的印象必然会是只见上层欢,不见下层愁了。因此,我总是想至少也得去看一看隐伏在繁华世界底下的情形。我尽管有此心愿,也尽力争取,但始终没有真的做到。如上所述,这次访美,只坐过一次地铁。我坚持要我的朋友带我去看看纽约的黑人聚居区哈兰姆,他只让我坐在车里去转了一圈。我在波士顿去看公助寓所区,也是在车里隔着玻璃参观的。除了这几次总算到了美国底层社会的边缘外,我成天在美国社会的中上层里浮动。所以要讲美国的社会问题,我未免缺乏感性知识,能讲的大多是从别人口上听来的话,在此我必须交代清楚。
讲起美国的社会问题,由于我这几十年经常接触民族工作,首先想到的很自然是美国的民族问题,话也不免要从此说起。
我们从小听惯了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其实这是白人的胡说。最早发现美洲的是从亚洲去的黄种人,也就是现在被称为印第安人的祖先。从现在已有的证据看来,他们是在距今3万年以前从西伯利亚越过白令海峡移入美洲的。那时他们的文化已进入旧石器的末期。至今美洲还没有发现过原始人的遗骨,也没有发现过初期旧石器的残迹。大概在8000年前,北美已到处有这种人的踪迹。
1492年哥伦布从欧洲越大西洋到达美洲,当时他还以为是到了印度,所以把他所遇到的当地居民称作“印度人”,我们翻译作印第安人,以免和亚洲的印度人相混淆。那时,北美的印第安人大约有100万到200万。他们已有部落联盟,主要依靠狩猎和耕种生活。到了16世纪,大批白种人从欧洲移入,和当地的印第安人发生冲突。印第安人是个不肯屈服、酷爱自由独立的民族。在和白种人冲突中,由于武器的落后,大批死亡,残余下来被孤立在“保留地”里。本世纪里他们在保留地里过着被遗弃的屈辱生活,人口略有增长,至今还不过79万人。
17世纪初年从欧洲去的第一批移民被称为WASP,W指白人,AS指盎格鲁-萨克逊,是白种人中的北欧人,P指基督教里的新教。他们先在北美东海岸北部定居下来。这些移民的后裔一直是美国文化的骨干,掌握政治和经济的大权。
白种人用民族屠杀政策占领了美洲,他们要开发这“新大陆”,却需要廉价的劳动力,因此很早西班牙的殖民者就从非洲去掳黑人运到美洲当奴隶。最早移民北美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先从西班牙人手里接纳黑奴。到1619年,北美的白人殖民地上已有大批黑人在种烟草和棉花等经济作物。我们幼年时所读到的林琴南翻译的《黑奴吁天录》就是一本反映当时北美黑人悲惨生活的写实小说,描绘了这种出现于北美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奴隶制度。
美国独立后工业兴起,北部的工业集团和南部蓄奴的农业集团矛盾日益尖锐,引起了武装冲突。南北战争中林肯代表北方工业集团的利益,于1863年宣布解放黑奴,在美国历史上留下了美名。但是所谓“解放黑奴”并不是指黑人在美国社会上获得了平等。黑人仍然在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社会上受歧视,继续过着黑暗的日子。即在三十多年前当我初访美国时,南方诸州中还有不准黑人居住的旅馆,还有白人和黑人分厢而坐的公共电车,还有夜里蒙了脸聚众向黑人进行打、砸、抢的三K党。
这次我到美国,最初使我感到惊异的,这种情况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变。美国电视里的报告员很多是黑人,飞机上的服务员既有白人也有黑人。旅馆、饭馆黑人出出进进,昂首挺胸,无人阻拦。街上黑白男女并肩齐行,不以为奇。有些朋友向我指出这是美国这30年的一大社会革命,现在和美国历史一样长的种族问题已经解决了。如果这是事实,当然是件值得庆贺的天大好事。
我的朋友们告诉我说,这是从50年代开始的黑人运动和60年代末黑人大造反所取得的胜利。他们说,大约在1967年由反对越南战争引起的轰动全国的青年运动,带动了压迫已久的黑人进行暴力反抗。黑人学生携枪上课,在校舍里开枪射击,把教授们吓得不知所措。美京华盛顿一夜之间,起火有六十多处。这股风席卷美国北部各大城市。电视荧光屏上不断显示各城在焚烧,黑人在暴动的镜头。当时各地警察不敢干涉,最后总统下令出动军队来维持秩序。这段时期,社会学者和心理学者纷纷条陈意见,各基金会出高价奖励研究黑人问题,也闹得够热闹的。
大约一年到一年半之后,风暴平息了。为平息这场大风大浪,政府采取一系列的措施来表示保护黑人的“平等权利”。它用立法手段规定政府机关、学校和企业必须雇请一定比例的有色人种,而且不少还安排在显著的位置上。这是为什么我们在访问各大学时常有黑人副校长出来接待我们,为什么电视上黑人的镜头特别多,为什么美国派到联合国的大使有黑人等。全美国大约有40个大城小镇选出了黑人当市长、镇长,包括洛杉矶、克利夫兰和南方重镇亚特兰大。
政府也用立法来保障黑人在居住和教育上的平等权利。如果还有人以种族为理由不租和不卖房屋给黑人,或是餐馆戏院拒绝黑人入内,都可以牵入法庭判罪。为实现教育平等,也采取了不少措施。其中一项是用公共汽车运送学生,以调整各公立学校的黑白学生比例,使其符合于当地人口的黑白比例的规定。国家为落实这项规定,每年支出几十亿美元。
如果从每一项措施本身来看,不能不说是对黑人有利的。但是即使把所有这些措施加在一起,是否真的实现了种族平等,消灭了种族歧视了呢?有一些数字是耐人寻味的。以失业率为例,美国在一般情形下,失业率是在6%上下,而青年人的失业率加一倍,黑人的失业率再加一倍,那就是24%;能就业的黑人中有1/4没有职业,以黑人青年来说几乎有一半找不到正当的劳动机会。这些数目,可以说明上述的种种措施实际上并没有根本改变种族不平等的事实。
我坐在朋友的车上到纽约黑人聚居区哈兰姆所看到的情况是十分凄凉的。许多楼房的窗户用木板顶住,看来很久已没有人住。有些窗户甚至残缺不修。路旁堆着垃圾没有清除,街头有些无所事事的人,低着头,闲呆着。路角上的小商店,门前冷落,看不到人出入。我示意我的朋友停车去看看,他当作没有听见,疾驰而去。后来明白,这是为了我的安全,即使在白天,像我这样穿着制服的外来客人,说不定会引起一些闲呆着的人的邪念,动起手来。据说,在晚上这些地方更是个不敢踩入的危险区。奇声怪叫的警车经常在这里穿行,报纸上耸人听闻的犯罪特写又多取材于这些地区。显然,这些像哈兰姆的地区是被“搞臭”了。
我到了波士顿,就打电话去找我初访美国时结识的一位人类学教授的女儿。这位教授已经去世,但当年他家里那位还梳着小辫子的姑娘,现在已在麻省理工学院当人类学教授了。她兴冲冲地来看我,并告诉我,她正在研究波士顿近郊公助寓所的问题。她邀我去看看。在车里,她把所研究的问题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很多确是我闻所未闻的。
原来联邦政府大建公路,把许多原来的贫民区给拆除了。政府为了安置这些住户,在近郊建造了一批公寓楼房,降低房租,由政府津贴,所以我叫它作公助寓所。问题是发生在,寓所造好了,很少人愿意搬进去住。我亲眼看见七八层的高楼,只有下面两层有人住,上面的窗户全部紧闭。这是为啥呢?那位女教授说,在美国贫穷和犯罪总是被连在一起的。原来的贫民窟里住所相邻的人多年相处,互相信得过。现在老区破坏了,被安置到这些寓所里来的人互不相识,各怀猜疑。而最容易发生事件的地方是电梯。两层以上的房屋谁都不愿住。市政府觉得难办,所以要求麻省理工学院人类学系进行研究。这里所指的贫民绝大多数是黑人。
从我在美国下层社会边缘上,坐在车里看到的一些情况,似乎和那位告诉我美国进行了一场社会革命消灭了种族歧视的朋友的话对不上口。我那位朋友所说的也是事实,这些事实也是我亲眼看到的。70年代美国黑人问题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变化呢?
五六十年代轰轰烈烈的黑人运动似乎是过去了,所谓黑人大造反是“平息”了。许多消除种族歧视的法律已经通过,而且是认真执行的。黑人中许多多才多艺的人才得到了一露身手的机会了。不少黑人已经取得政府里的显要地位。我们访问白宫时,就有一位黑人大法官为我们讲有关保障黑人权利的司法问题,我们每人都得到了一本他的著作作为纪念。这一切能不能说美国的黑人问题已经解决了呢?或者是否可以这样提出问题,这一切为谁解决了什么问题?
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时,眼前出现了纽约哈兰姆和波士顿公助寓所的凄凉景象,似乎有点条件反射,在怀里摸到了随身携带的“保健匣”。也许是我的过敏,我想说,美国统治阶级又默默地吞下了一颗“硝酸甘油”。黑人的队伍被分裂了,黑人的上层确是解决了他们自己受歧视的问题了。而受苦受难的广大黑人群众的生活依然如故。所谓“社会革命”受惠的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