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30年来的变化,作为一个旅行者当然首先会想起旅行的本身。时间还得推早一些说起。我第一次出国是1936年夏天,赶到英国伦敦去上学。当时坐的是海轮,从上海出发到意大利的威尼斯登陆,转坐火车,然后渡英伦海峡到达目的地,一共走了一个月。第二次出国就是上面提到的初访美国。那是在战时,由美国官方安排,可说是海陆空联运。从昆明出发到印度加尔各答是空运。从印度东部到西部的卡拉奇是陆运,坐的是火车。然后坐军用飞机,经非洲,渡大西洋到美国,是空运。我们一路停了好几次,前后走了有两个星期。回程是走海路到印度,是海运,然后再飞昆明。由于要防德国潜艇袭击,我们这条船并不走通常的航线,所以一共走了一个多月。第三次出国是1946年重访英伦。大战已止,我往返都是空中旅行,但是晚上却要落客店过夜。所以从香港起飞,一路停了三次。回程是坐从伦敦到新加坡的直航飞机,一天一晚除加油着陆外不打尖。在新加坡住了几天,另坐飞机到香港。这次访美是全程空运,而且是高速。我们因为怕老年身体吃不消,所以中途在巴黎休息一天;回来时挑了檀香山作为返程起点,不然从北京到华盛顿一天一夜就可直达。今后中美通航后当天到达的旅行将是极普通的了。
旅行讲究速度应当说是合理的,人们从这里到那里到处奔走,一般不是为了要奔走而奔走,总是为了要办些事,在旅行本身能少费些时间可以多办些事,或把事情办得快些,不是很好么?现在就因为有了高速旅行的条件,国际的政治活动才能十分频繁。报上我们天天可以看到各种国际会议的报道,在电视上天天有外宾访问的镜头,没有喷气式大型高速飞机,这些都是不能想象的。
从工作效率上讲,我当然赞成旅行越快越好,但是说实话,我心里还留恋着海上旅行的日子。那时一上船,心里就踏踏实实的,理直气壮地准备把在船上的那一段时间划出来作为可以自由处理的“外快”。在船上没有生活上杂务要自己处理,有吃有睡,吃得也分外丰富。没有不得不接待的人来打搅,船上都是些不相识的旅客。更重要的是可以和原来的世界隔绝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那是多难得的世外桃源!海上固然有些风暴,而我并不晕船,别人吐得好苦,我还是吃得好香。这样过上个把月,身心得到充分休息,上岸精神百倍。
我没有长距离坐火车旅行的经验,最长也不过在车上睡了两晚。火车上当然不如在轮船上。轮船上可以随意走动,可以看书,可以写文章。我在初次出国的旅途上就写完了后来作为毕业论文的那本《江村经济》的初稿。火车上写字是写不成的,看书也伤眼力,所以只有找同座的人聊天,或是打盹。我不大喜欢这样的生活。
飞机的舱内条件和火车车厢相似。现在国际间长距离飞行的飞机设备是相当讲究的。座位、服务等都比高级的软席火车为优越。前几年坐小型飞机旅行,起飞降落会使人耳力暂时失常,现在大型飞机在这方面也大有改进,旅客不致有这类生理上的变化了。这样说来,我为什么还要留恋海上旅行呢?原来高速本身产生了一种新的使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不易适应的因素。英文里有个新字叫作jet-lag。jet是指喷气,也就指超音速的喷气式飞机。lag是延滞。两字连起来是指由于飞机的运动与地球本身的运动之间的差距所引起时间上的延滞。在东京海边向东看见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那一刻,站在我们山东泰山上看日出的人向东望去还是一片漆黑,要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才能看到太阳跃离海面。这一个多小时就叫时差。这是出于太阳对地球上不同经度的“时角”在同一时刻上的差别。现在坐在喷气式飞机上环球西航,追赶太阳,飞了一周,“延滞”了日历上的一天,环球东航,顶着太阳,飞了一周,要在日历上多翻过一张。
这样讲来,像是在答复“十万个为什么”,增加一点常识罢了。而坐了这种飞机去旅行,就因为运动速度太快,日历上的“延滞”在生理上产生了新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你向西飞行,当天到了美国,你事实上是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晚上从北京起飞,早上到巴黎,其间不是12小时,而是20多个小时。到达美国还是白天,而中国已是晚上。一个人什么时间醒,什么时间睡着,一般是有个由习惯形成的生理规律。这个生理规律固然与日夜的变换相配合,但是却并不决定于日夜的差别。刚到美国那几天,明明是白天,可是我就是老想睡,睁不开眼皮;到了夜里,我却又毫无倦意。那是因为我生理上习惯并没有改变过来。这个后果就出于jet-lag。听说年轻人生理上的适应力强,几天内就又恢复日醒夜睡了;而我们这些有了点年纪的人可就苦了,要好几天的日困夜醒。
我们到达华盛顿的第二天就开始活动了,不是茶会、酒会、宴会,就是座谈、会客、家访。这次我们访问有个“学者”的规格,所以很少娱乐活动,看来娱乐和“学者”似乎不太搭得上,所以一般晚上还是要见人会客。只有一次我有个机会出去看美国芭蕾舞剧团演出的《天鹅湖》。谁知道我的眼皮到时就不听指挥了,越是台上表演得精彩,我的一双眼睛越是睁不开。结果还是未终场而不得不自动离座了。在自己讲话时当然不能打盹,听别人说话也不好意思闭眼。一整天,用咖啡提神。美国人又没有午休的习惯,餐桌上还是以谈话为主。这种高效率的社交,加上这jet-lag,真把我整得够呛。从此我对超音速航空旅行视作了畏途。当然,这种留恋于海上的低速慢行的感情不免要挨太顽固的批评,而且飞机成了常用的交通工具后,人们在生理上也许也会适应过来的。至于我们这种老年人还有点保守思想大概情有可原,但不足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