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幸福单车的脱节》里曾说,科学所激起的工业在美国发展得太快,以致形成经济权力。人民对于这种经济权力无法控制,因为他们传统的精神是反对政治去干涉经济的。政治不干涉经济,等经济权力坐大了,反而过来干涉政治了。美国人民逐渐感到在经济权力控制下不能获得充分的自由和平等。因之,他们要求改革了。
美国财阀对于政治的支配是无从否认的。有一本著名的书名字叫《美国的六十富豪》,描写这些财阀怎样去左右美国政治。共和党和民主党都受财阀的津贴。每次总统竞选时,他们总在后台操纵。我们说美国在过去是财阀政治,并不是指美国的财阀是像某些我们熟悉的国家的财阀一般一定要亲自出马来独占政府。他们并不是以做官来发财的,所以不需占据政府。其实像那种以官作商,搜刮民脂来发财的人,本来说不上财阀政治,这不过是合法的劫掠而已。所谓财阀政治不过是政府庇护财阀的利益罢了。财阀们并不热心于做官,他们花钱来帮政客们上台,然后要政客们保护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并不维持一定的政党,他们很可以同时津贴不同的党。只要受津贴的人答允他们的条件。在财阀看来这也不过是一种交易。交易是要两相情愿,双方有利的。财阀和政客勾结出卖了平民的利益。
我说美国过去是财阀政治,也不过是从比较财阀和平民的政治力量来说的。在罗斯福新政之前的美国政治是偏于庇护资本家的。若说得更正确一点,美国传统的政治,尤其是在1890年之后到罗斯福新政为止的一段时间中,是偏于财阀政治。我用这个“偏”字是要指出平民政治的力量并不是完全不存在的意思。
为什么美国过去会偏于财阀政治呢?这是两种因素凑合而成的。一方面是美国经济集中的局面在19世纪的最后10年中已经确立。这一点我在第五章中已经说明。经济集中成熟期间,同时发生的是美国的拓殖碰到了限度。美国广大的原野展开了拓殖者的机会,所以在工业里因独占而减少了普通平民发展的机会时,西方的荒地还是在吸收要求发展机会的平民,因之,独占的压力并不太严重,并不易很快地引起平民的反感。加上传统经济自由主义还是深入人心,所以独占趋势可以顺利开展。等到拓殖碰到了限度时,独占势力封闭了经济机会的事实才被一般平民所感觉到。这种感觉反映在20世纪初年的劳工运动。独占势力遭遇到平民的反感时,才需要利用政治势力来庇护。美国政治在财阀的需要中,担负起了财阀保护者的责任。
若是当时平民的政治意识和财阀一样地发达,美国财阀政治能否确立尚是问题。所以我觉得财阀政治的确立和平民自己轻视政治是有关系的。美国自立国之始就承认人民是政治权力最终的所有者。政府里一切做事的人,不是由人民直接选举,就是由人民选举出来的人委派的。所以政府是向人民负责的。凡是拿薪水,拿工资过活的,以及小农和小商人,就是我在这里所说的平民,占着绝对的大多数。在数目上财阀和平民相比真是相差太远了。财阀,大小都在内,包括一切靠财产生息来生活的人,大概也占不到1%。即是我们再把收入较高的人算入财阀集团里去,还是占极少的数目。民主政治是以选举来决定政策的,是大多数的统治,而且每一个公民一张票,在理论上,穷人富人是没有差别的。所以假若平民认真投票,用选举票来保障自己利益的话,财阀是决没有机会去控制政治的。财阀所以能控制政治,多少也因为平民自己放弃他们控制政治的机会。有投票权的最大多数还是平民,可是他们不是弃权,就是很多有意的和无意的依了财阀的主意去投票。
我们在局外只注意美国选举资格的逐渐减低,选民逐渐加多,觉得美国的政治是在渐渐平民化。其实有选举权是一件事,能不能选举,愿不愿选举又是一件事。譬如美国宪法上明明规定不能以种族来限制公民的权利。我们也找不到任何一州有禁止黑人投票的法律,可是每次选举时总有无数在事实上排除黑人投票的例子。这是说人民单单有选举权是不够的,要实现民主,还得要人民使用他们的权利去投票。投票还是不够,一定要投票者认真地用他这张票争取他自己的利益。要做到这一个程度就需要普遍的政治教育。美国在这方面还刚刚开始。以往普通人并不把自己的选举权看得很重,所以很多人根本就不使用他们的权利,不去投票。
美国民主政治不能充分实现的原因固然很多,选民的弃权也是其中之一。在美国到现在有8000万人是有选举权的,可是1940年选举总统时,投票的只有5000万;1942年选举国会议员时只有2800万人投票,2/3的选民弃了权。著名的例子是相当保守的Martin Dies是以Texas第二选举区中选民5%的票子当选议员的。为什么他只有这样少的票子就能当选呢?那就是因为大多数的选民对于选举没有兴趣,弃了权。平均说来,在乡间的县长选举中投票数只有选民的1/10;在城市里市长选举中投票数只有选民的5/10。这些数目实在表示了民主政治的基本困难。权利可以争取,可是要每一个有权利的人都利用他们的权利却不是在国会里通过一条法律就可以做到的。
最容易弃权的自然是家庭里的主妇,开店的小商人,工厂里做工的工人,和机关里的小职员们。他们一天忙到晚,没有闲工夫来研究当前社会经济等问题,来听取和比较各党的言论和政纲。他们若是有问题又没有询问解疑的地方。因之,他们对于自己的投票发生怀疑。哪一个政党的政纲是合于自己的利益呢?若不能明白回答这问题,即使投票也决不能是一种合理的政治行为。大多数的美国平民的确有此苦衷。
平民们要在美国复杂的政党政治中作合理的政治判断是不容易的。传统的政党界线却并不是划分在平民和财阀的利益分野上。以经济利益来划分政党在美国还只是一个新近的趋势,没有成为清楚明白的事实。大体上说来,民主党将变成收入较小的人的政党,其中将包括有组织的劳工,小农,小商人和薪水阶级,有一天可以成为美国的平民党。共和党很可能成为收入较高的人的政党,包括企业家,大农,及那些不需政府补助或支持可以独立经营自己事业的人们。我说这只是一种可能,因为在目前,例外还是很多。以1940年大选的情形说:南方的上层阶级和有体面的人还是民主党的台柱,北方的平民依旧有很多投共和党的票。黑种人里帮人的老妈子,艰苦的小农,工厂里的粗工似乎是再也没有理由去维持共和党了,可是他们偏偏拥护共和党——换一句话说,美国人民还是有很大部分的政治见解没有脱离林肯时代的旧窠臼。内战时的仇恨使他们不易用经济利益来选择他们的政治联系。
美国政党分野的因素太复杂,不论共和党或民主党本身都包含着各种方面利益(经济、社会、宗教等)相冲突的分子。因为这个原因,在重要的几次大选中,愈是局面严重,竞选时各党所公布的政纲也愈是模糊,甚至不敢提出主要的争点。譬如南北战争前夜的竞选,黑奴解放问题却避而不谈。又譬如1920年大战结束后,美国是否参加国际组织问题又是半遮半掩。罗斯福初次上台,袋里早预备下新政的方案,可是在竞选时,始终不愿详细说明方案内容。他的两个对手兰登和威尔基也同样地不愿对这方案有明显的和具体的攻击。再以最近这次大选来看,主要的争点,无疑是战后的经济政策,可是罗斯福和杜威所说的话中,实在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分别——这是规避作用,就因为美国的政党是历史堆积成的东西,不是依某一清清楚楚的利益为分野的。
投票时各个政党既以半吞半吐,模棱两可的姿态出现,投票者若对于美国政治内幕没有深刻研究,也就难于依理智来作判断了。这时财阀的钱发生效力了。美国在选举时并没有人拉了选民去吃面,他们用钱的方法是间接的,不是直接的。有钱的人可以要报纸做什么样的宣传。美国的报纸大多是靠广告。办报是做生意,目的在挣钱,所以不敢得罪登广告的顾客。于是大企业家可以从登不登广告中,干涉到报纸的舆论了。假若太相信了美国普通的报纸,你会预测上一次大选,杜威会胜利的。这就表明了财阀怎样用钱来干涉舆论的一端。广播在美国是一个重要的宣传工具。可是广播公司是私人经营的,你要想广播多少时候,就得花多少钱。其他如演说会、宴会,都是要钱的,有钱的人就拿出钱来津贴政党活动,条件是照顾照顾他们的利益。
一个普通的平民只有靠报纸,靠广播,靠各种集会去决定他应该选谁。在这情形中,“天下乌鸦一般黑”也许是最入情理的结论。所以他们弃权了。好坏自己不负责。次一些的就依平时对候选人的感情来决定自己选举票上写哪个名字。威尔基曾说:“美国人并不根据政策投他们的票,而是依对候选人的感情来决定他们政见的。”谁是候选人,这人顺眼不顺眼是主要考虑。所以在竞选时,报上常有种种议论说某某候选人其貌不扬,不容易得女子的票。某某候选人声音好听,讨人喜欢,很有被选的希望。某某候选人多了一撮胡子,使人想想希特勒,不成。诸如此类的说法,我们从局外看去,有如以前上海滩上大学里选皇后一般神气。民主政治流到这地步时,结果可以使多数的平民选出庇护财阀的政府了。所以我说美国平民政治一直到目前才抬头,原因是在以往平民自己不在政治教育上用功夫,以致无法去利用民主政治所给予他们的权利来保障自己的利益。财阀政治得以确立,平民的弃权和盲从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150年的美国历史中最基本的趋势是财阀和平民两大势力的赛跑。在开国的时候,汉密尔顿和杰斐逊,代表这两种不同的势力。他们是华盛顿总统的左右两手。财阀的贡献是造下美国国富的基础,平民的贡献是奠定美国民主的磐石。每当财阀势力跑得太快的时候,平民警觉了,就利用大选的机会,拥出一个反财阀总统来,像杰斐逊、约克逊、老罗斯福、小罗斯福,都是著名而且富有魄力的平民总统。但是,平民的政治意识薄弱,只要财阀稍稍让步,他们也就懒得再去顾问这“卑鄙和污秽”的政治了。于是财阀的势力又抬头了。就是在平民总统的任内,财阀的力量即使控制不了白宫,他们会退守议会,在互相牵制的宪法中,使平民总统无法行使权力;若是议会都控制不了时,他们还可以退守最高法院,把立法机关通过的法案加以“不合宪法精神”的名目予以阻挠。所以我们若单就白宫而论,过去的美国政府并不常是站在财阀身边的,但以行政、立法和司法的三部合起来看,财阀控制政治的事实也就显然了。
财阀政治最发扬的时间也许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哈定接着威尔逊入主白宫,提出了“恢复常态”的政策。他所谓恢复常态是民营企业的自由发展和政府尽量津贴民营事业。在战时有很多企业是因战时需要由国家投资兴办的,一到哈定手里,就以极便宜的价钱卖给私人,换一句话说,把纳税人的财产差不多白送给了财阀。可是这时财阀们还有一个很麻烦的问题。在战时,美国借出很大的一笔钱给协约国作战,战事结束了,协约国开始要还债。要他们还债,一定要让协约国把货物运到美国来销售。这样,美国的企业家不是要遇到竞争了么?于是他们要求增加关税。这是一个最矛盾的政策,一方面要协约国赔款,一方面不许它们货物运入。可是庇护财阀的哈定和胡佛居然实行这政策。著名的Fordney-McCumber和Smoot-Hawley税则是美国史上空前的保护税则。这税则是使上一次大战之后世界经济无法恢复常态的主要因素。这样还不够,哈定总统订下种种法案去津贴私人企业。政府哪里来钱呢?他又订下新的税则把国库的担负分配到中下层人民肩上。这样地庇护企业家,使企业家大得其利,造成了1920年前后的所谓“企业繁荣”。
企业繁荣是社会病态的一阵虚火。大量财富集中到了少数人手上,发生了大量的储蓄,刺激投资和企业扩张。可是平民的收入却在减少(以农民来说,1920年到1932年,他们的总收入从155亿元降到55亿元)。一般人民的购买力赶不上生产力的膨胀,造成了生产过剩的现象,总结于长期的不景气。这情形,我已在前文中说起过。
企业家的利益不是在企业的繁荣而应当是在社会的繁荣。社会的繁荣是平民生活程度的提高。即使我们不走极端根本取消私人企业,私人企业的发展也必须跟着在社会繁荣的后面。只有在平民利益的基础上培养财阀的利益。所以美国经济的发展势必走上庇护平民利益的路子。罗斯福的新政并不是“共产”,并不是取消私人企业,而是在给予私人企业一个繁荣的基础。因之,罗特威格在《罗斯福传》中说他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最后保护者。平民政治并不是无产阶级专政,在平民政治中是可以包含资本主义、可以容忍而且培养私人企业,因为平民政治的目的是在保障平民利益,提高平民生活程度,和私人企业可以不发生冲突。美国是在试验这一种节制资本以保障平民的经济组织,能不能成功,那是以后的人所要作的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