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辞别文化联络处的会上,金老先生站起来致辞,他曾这样说:20年前,在美国提到中国人,多多少少总会联想起洗衣房和菜馆。这联想固然不坏,清洁和美味,谁也不能否认是人生的基本享受。可是现在我们美国的朋友们的希望和要求似乎已超过了这两项的服务了。这自然使我们更高兴了。
在中国看美国电影的人最怕是看见电影上有我们中国同胞的镜头。说来大概是我们要面子的心作祟,总会使我们觉得外国的导演们太喜欢挑那些奇形怪状的平脸扁鼻的丑相来代表中国人。在我们自己,即使拿了镜子照着自己,还相信没有这样难看。在导演的立场说,他并不是有意和我们为难,他要一个中国的角色,扮演的人必须使人一看就是中国人。在美国人的眼光中,依一般情形来说,确有个典型的中国人,这典型的概念使导演不能不依据来选择他的演员。
美国对于中国人的典型是从哪里来的?一言以蔽之,是从他们用偏见挑选出来的。他们中间到过中国来的并不多,他们的偏见是出于他们与华侨的关系。
华侨到美国去为时很早,最大多数是在美国建筑贯通东西、衔接两洋海岸的铁路时招去的。1862年美国国会批准了太平洋铁路法案。土地和资本都有着落,只欠劳工。工作相当苦,普通已经成家立业的移民对此并不踊跃,欧洲人吃不起苦,非洲土人不灵巧,不能胜任,所以大量的到中国来招工了。输入的华工在1万人以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缘凑合,应征的大多是广东的台山人。即是以现在的几万名华侨说,台山人还是占绝对的多数。美国华侨中通行的“唐话”是台山话。广州话还不算正牌,国语一直到最近方才通用。
我们不难想象当时愿意远涉重洋,给洋鬼子做工的是哪一种人。我们所谓体面的人大概不会为了几文工资背井离乡,离去父母之邦的。和美国其他大多数的移民一般,早年的华侨是偏于穷苦的人,在教育上,不可能是太有造就的。我们却就靠他们作代表去和美国人民发生亲密的接触。
若是我们平心静气地看一看,我们得感谢这些耐苦勤俭、重许诺、讲义气的华侨。他们并没有丢我们的脸。固然,我不敢说在体格和在容貌上,这些华侨是我们中国的理想代表,可是他们的性格实在无愧于我们国内的同胞。他们的刻苦和努力使美国其他的移民都吃惊了。若是给华侨平等的机会和他们竞争,他们没有稳操胜券的自信。由于这个威胁,铁路修成之后,排华的空气随着高涨起来。他们觉得和一个愿意接受较低生活程度的人民竞争是不合算的。因之,华侨在各种职业中受到了有组织的排挤,结果只有两个行业留给华侨,一是洗衣,一是菜馆。在机器引用到家庭里之前,洗衣和煮饭是相当费事的。这些麻烦而且不太高尚的职业落入了我们华侨手里,维持我们几万华侨的生活。
我们若觉得美国的排华是件不幸的事(罗斯福总统在提出废止限制华侨入口的法案时,也曾说这是件美国历史上的大错),就该明白这不幸所以发生的原因。若是这些原因没有剔除,一纸立法还是不会发生效力的。
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时必须要能设身处地地替人想一想,人都是人,我们自己容易犯的过失不应当希望别人不容易犯。若是在我们的社会中有一群言语和我们不同,生活程度比我们低,教育水准又落后的人和我们一起住,我们会有什么感觉?再加上这群人在生活上有许多方面都和我们不同,我们认为应当这样做的,他们却不觉得应当这样做,讲理讲不通。我们又怎么办?若是我们想象不出这个可能的境界,不妨看看我们的历史:为了回教徒不吃猪肉,我们曾经怎样对付过他们?
人都是人,对于生活习惯不同的人,最容易发生疑惧。我记得我家乡有若干湖南的移民住在太湖边上。湖南人和江苏人在生活习惯上相差不能算远;可是,不时就有谣言流传说湖南人会放蛊,甚至如若真有其事一般,说某人在湖南人的网船上看见纸剪的小人,晚上放出来勾小孩的魂。我幼年听见了就害怕,甚至不敢单独在床上睡。这一类的事情是人性之常,若是愚蠢,这也是人类在某一时期最容易犯的愚蠢。
我乡下在二三十年前普通人的确相信洋鬼子是直脚,像僵尸一般,转不得弯。有一次有人看见一个西洋人手里拿根杖,就把这杖当作洋鬼子直脚的证明,大家认为千真万确了。假若脚不是直的,转弯不成问题时,为什么要拿根手杖呢?洋鬼子要挖眼睛,开肚子,这种信念不知有什么根据,大概和他们的蓝眼睛有一点关系。至于洋鬼子和洋婆子拉着手在大街上走,那是说明了他们是毫无廉耻的。
民族和文化的接触初期,这些现在我们觉得怪可笑的附会是免不了的。我们自己既然这样,我们自不能希望别人不是这样。假若你是一个外国人,不常到外乡去的,一天看见了一些男的拖着辫子,女的裹着小脚,奇奇怪怪模样的人,你会不加以注目?若是这时你乡间正有时疫流行,你会不联想到时疫和这对怪物有相当关系么?
美国本是一个文化和民族的大熔炉,各色各样的人混合在一起,对于异族的反感和猜忌比了其他地方的人民实在已经浅得多。加上了法律上对各种族有平等的规定,即使在事实上没有做到,至少生命财产在法律上是大家有保障的。所以除了早年对黑人有过残暴的待遇外,大体说来,是一个相容相谅的新世界。相容相谅是可以用法律来规定,可是要大家亲热爱好则不能强制的了。华侨们若保守他们原有生活习惯的话,要能积极参加当地的社会还是不容易的。文化差别即使不发生冲突,也够使人在生活上隔离。美国的大城市中都有中国城,华侨集居在中国城中,也就表示了他们生活中和当地社会的距离。
提起中国城,我想补插一段话。中国城的形式是几条街,走进去使我想起香港或广州的风味。我到过纽约和芝加哥两处,据说最漂亮的中国城是在洛杉矶。这些中国城满街是菜馆,有中英文的招牌,晚上霓虹灯下加上一些红漆绿花的雕阁,在外国人眼中,不失引人的东方色彩。中国城在美国看来是一种游览区,到纽约的旅客,总要去观光一下,吃一盘Chop Suey,领略一下中国风味。自然有很多地方,好像拥挤,满街是人,以及赌博等特色,在我们见到心里不太舒服,可是喜欢新奇的美国人并不把中国城当作一个隔离区。假定中国加以改良一些的话,也很可以成为一个东方文化的标本。
话说回来,若是华侨和当地的人民只有文化上的距离,这距离慢慢就会靠近。我认识不少年轻土生的侨民,他们是美国籍,从美国教育中长大,除了形体相貌外,大部分已经美国化了。他们慢慢地参加了美国的社会,逐渐进入洗衣和菜馆之外的其他职业。我很熟悉的朋友就在青年会做社会服务工作。这次战争更把各种职业开放了,工厂里、政府里,都有华侨在工作。可是在战前,职业的门开得并不宽大,所以我不能不用“慢慢地”和“逐渐地”等形容词来说明这过程。
排斥华侨的主要原因是经济的。华侨之所以被招到美国是为了经济的原因。美国西部开发时需要能吃苦的劳工;这需要一过去,华侨就成了其他劳工的竞争者了。华侨不准买地耕种,所以,至今从农业社会中出去的儿女不能接近土地。华侨在战前不易在工厂里做工,因为有工会反对招募华工。中国人生活程度低,不争工资,厂方自然不反对这种便宜的劳工,可是做工的人逢到了这种人就头痛了。所以反对华侨入口最烈的是职工联合会。另一方面说是华侨自己也不争气,因为他们没有团结精神,不尊重劳工的共同利益。若是华侨自己有组织,能保证不接受比普通较低的工资,同时又能守信用,我觉得美国的劳工也不致特别反对华工。美国工人怕华工是由于竞争不过,我们要能使他们不觉得华工是可怕的竞争者,也许还得下一些功夫。
最后一点使华侨受歧视的还是华侨本身的教育水平。当过留学生的人会告诉你,他们在国外,除了误会和特殊情形外,并不致受到太难堪的待遇。假如不幸而有此经验的也必然是在学校范围之外。若是对方有机会知道你是个学生,你也在行为上、态度上,表示出是个有教育的人,你可以得到很密切和平等的友谊。可是华侨中,除了土生者以外,很少是有高等教育的。没有教育使他们不能在大社会中得到社交的机会,于是不能不把自己封锁在自己人里面,用低级的娱乐来消磨孤独的生活。愈是向这方面发展,像赌博甚至抽大烟等,他们也愈是加入不了美国人的社会,被外界的社会所遗弃。生活是苦闷,气味是又土又俗,连我们从中国出去的人都不愿和他们交往。
华侨中肯努力的,求上进的,在美国社会中并不是没有出头的机会。我认识的一位华侨朋友,他的母亲为人和气,正直,同她丈夫一同经营一家洗衣房,在四邻得到了大家的器重(他们并不在中国城住),她的儿女都进了大学,她自己被推作法庭的陪审员。战争发生了,她参加了军火工厂,两个儿子都到军队里服务。有一次政府奖励她工厂里的工人,她就当了代表。这不过是一个例子。纽约市的工程处处长是华侨,其他著名科学家中也有不少是华侨。
普通说来,华侨的处境,除了生活有相当保障外,发展是不太容易。初入境的人,只有咬紧牙关,拼命工作。他们看见美国的繁荣和机会,自己却不容易得到,所以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子女身上。他们结婚时常很迟,所以到现在大体说来还不过是三四代。大多数还不过两代。这些子女接受了美国的教育,在知识和文化上赶上了美国的水准。他们有志气的自然知道生活的艰苦和努力的必要。在这第二代的侨生中,我们可以盼望他们能在社会上表现出中华儿女的才能,能在美国的文化上作出最大可能的贡献。也只有从他们的努力中使美国人对于中国人的看法能慢慢改变过来。这次战争是华侨表现他们才能和忠诚的最好机会。我们希望太平洋两岸的盟国能在这次战争中结束以往所有不幸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