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古典主义经济学是建立在一些非常牢固的假定之上的,而这些假定,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成为“既定事实”。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切经济人(消费者、公司企业等)都完全理性,而且所谓的“无形之手”的运作产生了市场效率。对于理性经济学家来说,这些假定似乎都是最基本的、最合乎逻辑且不证自明的法则,无须进行任何实验进行检验。
以这些基本假定为基础,理性经济学家们就建立理想的医疗保险制度、退休金制度,还有金融机构的运行方针原则等提出了各种建议。人们坚信放松或取消管制是明智之举,这一基本信念即来源于此:如果人人都能永远正确决策,“无形之手”和市场力量永远都在产生效率,我们难道还不应该取消一切管制,让金融市场自由运行,发挥它的最大潜力吗?
与此不同,其他领域,从化学到物理学,再到心理学,科学家们所接受到的训练就是不盲目相信“既定事实”。在这些领域里,假定和学说都要经过反复实验和检验。检验中,科学家们一次又一次地学到了,许多普遍接受的真理最后都被证明是错误的,而这就是科学发展的必然。因此,几乎所有的科学家对数据的信任程度都远远高于自己的学说和理论。如果实验观察与理论模式不符,这一模式则必须被抛弃或修改,不管它在概念上多么美妙,逻辑上多么诱人,演算起来多么便利。
不幸的是,这种健康的科学怀疑主义与实证主义还没有为理性经济学所采纳,该学说中关于人类本质的最初假定被凝固成千古不变的信条。盲目地信奉人类理性和市场力量这一行为,如果仅局限在一部分大学教授和他们的学生范围内,实际上并无大碍。但问题在于,这些经济学家已经说服了全世界的人,包括国家政要、企业商贾,还有平民百姓,不仅要相信经济学对我们周围的一切如何运转提出了重要见解(这可以做到),而且还要相信经济学能够完全解释我们周围的一切(他们做不到)。这一经济学信条的本质就是,只要运用了理性经济学,其他的一切就都不需要了。
我认为,制定政策和建立制度,如果过度依赖我们理性的能力,仍然固执地坚信传统经济学无懈可击,会使我们面临巨大的风险。
我们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思考。假如你负责设计高速公路,你是基于所有人都有能力安全驾驶的假定来安排修建,那么这样修出来的理性高速公路会是什么样子?当然,它的两侧不需要多铺出来的路边部分。既然没有人在这里开车,我们何必把水泥和柏油铺在这里?其次,我们不必在车道之间设置分界线,而且车轮一压就会发出“咯噔咯噔”的警告声,因为所有的车辆都应该在车道的正中间直线行驶。我们还应该把车道的宽度尽量缩小,只要能开车就行;我们还应该取消速度限制和前后车距限制,发挥最大的通过能力。毫无疑问,这样设计的公路才最具理性,但是你愿意到这样的路上去开车吗?当然不会。
当我们在有形世界进行规划、设计时,都清楚我们自身的弱点,而且据此来采取对应的措施。我们认识到自己跑得不够快、不够远,就发明了汽车和公共交通。我们知道自己的体能限制,于是就设计了电梯、电灯、暖气、空调等来克服这些不足。能徒步日行千里,一跃跳上高楼大厦,黑夜里双目如炬,还能适应沸点高温和极地严寒,当然再好不过,但我们没有生成这样的万能身躯。于是,我们针对这些不足,付出巨大努力考虑对策,渴望利用技术手段来加以克服。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每当到了脑力和认知领域的设计规划时,不知为什么,我们就会以为人类是无所不能的。我们紧紧抓住人类完全理性这一观念不放,认为自己就像精神上的超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我们能够坦然承认自己身体能力的局限,却不愿意考虑自己认知能力的不足呢?第一,我们身体能力的局限天天摆在我们眼前,但是认知能力的不足却没那么明显;第二,我们都有一种欲望,想把自己看成无所不能的人,但是在体能方面绝对做不到;第三,我们认识不到自己的认知能力局限,也可能是由于我们对传统经济学的认同度太高。
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高度评价传统经济学,并且认为它对人类的努力奋斗做出了重要、有益的探索。但我同时也认为,它并不完美,所以不加鉴别地全盘接受传统经济学的一切原则是不明智的,甚至是危险的。如果我们试图理解人类行为,并应用这一知识规划来设计我们周围的一切,包括税收、教育制度,还有金融市场等,我们或许还需要另外的工具与学科,包括心理学、社会学,还有哲学等。理性经济学有用,但它只是我们对人类行为总体认识中的一种,仅仅依靠它不可能帮助我们获得最大的和最长远的福祉。
我衷心希望传统经济学与行为经济学之争到头来不要成为意识形态之战。如果行为经济学家的立场是必须把传统经济学(“无形之手”、积极投资,还有其他一切)和洗澡水一起倒掉的话,我们就不会取得进步。同样,如果传统经济学家继续无视有关人类行为与决策研究所积累起来的数据成果,那或许也是一大遗憾。我认为大家应该以冷静和科学的态度,着眼解决重大的社会问题(诸如如何建立更好的教育制度,如何设计税收制度,如何规划养老和医疗保障制度,还有如何建立更健康的股票市场等);我们应该探索不同的假设和各种可能的机制,付诸严谨的实验加以检测。
我的理想是,在实施任何重大的公共政策之前,例如“不让一个孩子掉队”、1300亿美元退税法案,或者7000亿美元的华尔街《救助法案》等政策,我们应该先成立一个由不同领域专家组成的小组,让他们以各自的知识为基础进行推测,提出取得该政策目标的最佳方案。下一步,我们不是按照小组里呼声或者地位最高的人的意志行事,而是对这些方案分别进行试点研究。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比较小的州,例如罗得岛(或者对此类项目感兴趣的其他地方),对不同的方案进行分别实验,看哪一种效果最好,然后我们就会有信心大规模实施最好的那个方案。与其他实验一样,有些地区志愿参加实验,到头来实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而另一些地方的实验结果则更好。这些实验真正的好处就在于我们可以加以比较,选定较好的、可行的项目,推广开来,在美国境内长期实施。
我认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简洁的解决方案,因为对公共政策、工商业务,甚至个人生活进行严谨的实验都不是简单易行的,得出的各种解决办法也不会非黑即白。但是面对缤纷复杂的生活和日新月异的世界,我看不到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能够真正让人类学会自我改进和发展。
最后,我要这样说,在我的思想中,人类行为毫无疑问是宇宙间最复杂、最诡异又变化莫测的奇迹之一。我们应该学会欣然承认自己身上也有电视动画片《辛普森一家》中荷马·辛普森的影子,不单有缺点,而且还有些无能。当我们在设计学校、制订健康保险计划、规划股票市场、安排我们周围一切的时候,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内,我确信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这也正是行为经济学致力达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