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时任美国财长的亨利·保尔森对美国国会议员和美国公众说,除非他们立即吐出巨额资金(7000亿美元)购买银行手中的垃圾债券,否则美国经济就会遭受灭顶之灾。这一救市方案一经提出,美国公众的矛头就立刻直指那些把他们所有的投资证券冲到马桶里的银行经理人,恨不得把他们掐死[这个一揽子救市方案最后定名为“问题资产救助计划”(即《救市法案》),但名称不足以改变街头民众的愤怒情绪]。
我的一个朋友几乎气得发疯,他提出建立“老式的17世纪60年代的股票市场”。“美国国会不但不应该让我们这些纳税人出钱救助这些骗子,”他怒气冲冲地嚷道,“还应该把他们关到木笼子里,把脑袋和手脚露在外面。我敢打赌,所有美国人都愿意出钱拿烂西红柿砸他们!”
像我朋友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下面的一段文字是一位匿名的美国国会议员写的,全文发表在一家激进的政治网站“公开左派”上,它很生动地表达出广大公众难以压制的愤怒:
我不禁被《救市法案》的条款所吸引,认为诸如那些向美国财政部出售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财务总监和董事长,都应该提供证明,证实他们完成了信用审核并且合格,等等。这样的条款除了会使这一行业蒙受耻辱之外,没有丝毫实际作用。我认为美国国会的这种条款简直就是幼稚的、名副其实的小孩子把戏。我倒想听听别的意见,看看谁愿意站出来,把那些坏蛋给我抓住,我要痛打他们一顿。
美国的国会议员们不仅没有认真对待这种愤怒,仔细考虑如何重建公众对银行系统和政府的信任,反而雪上加霜,进一步加重了对公众信任的侵蚀。他们在《救市法案》中增加了几条无关痛痒的减税条款,然后强行通过。几个月以后,保尔森透露,7000亿美元中有大约1/2付给了银行,剩下的钱没有再用来回购垃圾债券,而且美国财政部将来也不打算再买。他没有说明理由、没做解释,甚至连一点儿歉意都没有。到2008年年底发奖金的时候,银行给自己的高管和职员发放了数百万美元的奖金,进一步变本加厉地腐蚀了公众的信任,毫无疑问,他们互相拍着肩膀庆贺又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
为了从更广的层面阐述信任的社会作用,我们有一个叫作“信任游戏”的实验,游戏的环境设置是这样的:你是两个参与者之一,你将和另一个不知名的游戏参与者结成一对。游戏通过互联网进行,你们始终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在游戏开始之前,实验主持人会发给你们每人10美元。你是1号游戏人,你先开始:你必须决定是把钱留下还是送给对方。如果你们双方都决定自己把10美元留下,游戏就此结束,你们可以把钱带回家,发笔小财。但是,如果你决定把钱送给对方——2号游戏人,实验主持人就会把你送出的钱乘以4,于是2号游戏人手中就有了50美元(原来的10美元加上40美元)。现在轮到他做决定了。他可以决定把钱全留下,即他可以把这50美元全拿回家,而你就会一无所获,或者他也可以决定送给你1/2,那就是你们每人都可以拿25美元回家。
这一游戏涉及两个问题:如果你是2号游戏人,1号游戏人把他的10美元送给了你(给你挣了40美元),你会把50美元全拿走,还是退给对方一部分,或者对半分?如果你是1号游戏人,你会怎么办?你应该首先考虑好2号游戏人会怎样做,他是否值得你信任。轮到对方决定时,他有可能把钱独吞,你的10美元就没了,你是否愿意冒这个险?根据理性经济学理论,问题的答案很简单:2号游戏人绝对不可能退还25美元,因为这样做不符合他的个人经济利益。明白了这一点,那么,1号游戏人在开始时也绝不会把原来的10美元送出来。
简单、自私、理性的预测就是如此。不过,请你多考虑一会儿。如果你是2号游戏人,1号游戏人送给你10美元(实际变成了40美元),你会把50美元全拿走,还是会还给他25美元?或者还给他10美元?你怎样做我拿不准,但事实证明,人们总体上比传统经济学所教导我们的更容易相信别人,也更值得信任。我们对信任游戏的各种变化形式进行了研究,结果是大多数1号游戏人都把钱送给了2号游戏人,2号游戏人收到钱后,多数人也会退还给1号游戏人25美元。
信任游戏很好地显示了信任在人类行为中所起的中心作用,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一组瑞士研究人员在富于创新和启迪精神的经济学家恩斯特·费尔的带领下,对上述实验做了引申和扩展,不仅包括信任,还包括报复。在瑞士版的同样实验中,如果2号游戏人决定不把50美元和1号游戏人平分,1号游戏人就可以获得一次决定的机会。实验主持人在告诉1号游戏人对方决定自己独吞50美元之后,会再说:“哎,你失掉了10美元,我很抱歉。你听我说,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拿你自己的钱来进行一个小小的报复。你自己掏1美元给我,我就从对手那边拿回2美元;如果你掏3美元,我就从他那里扣回6美元;如果你给我7美元,我就扣他14美元,以此类推。你觉得怎么样?”
假设你是1号游戏人,如果2号游戏人背弃了你的信任,你会拿自己的钱来让他吃苦头吗?
实验表明,多数人会利用惩罚贪婪对手的机会来实施报复,而且会严加惩罚。但是,这还不是研究中最精彩的部分。在1号游戏人思考是否实施惩罚时,他们的大脑正处于电子放射断层造影机的扫描之中。大脑的哪一部分与计划和实施报复有关联呢?是大脑纹状体——大脑中与体验奖励相关联的部分。也就是说,有关惩罚背信弃义伙伴的决定与快感和奖励有某种关联。还有,实验证明那些纹状体激活程度越高的人对对方实施的惩罚越重。这一切说明,即使需要付出代价也要报复的这种欲望是有生物学基础的,而且报复是一种快感或者类似快感的感觉。
对信任与报复快感的这一分析也给我们提供了有用的视角,可以用以更广泛地观察非理性和行为经济学。乍一看,报复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刺激动因:人类到底为什么会发展到能从互相报复中找到乐趣的地步?我们这样想一下:假设你和我生活在2000年以前的一片古老荒原上,我手里有一个芒果,你也想要。你可能在私下盘算:“丹·艾瑞里是一个完全理性的人。他用了20分钟就找到了这个芒果。如果我把它偷到手,再找个地方躲起来,他要想找到这个丢失的芒果所花的时间就要超过20分钟,于是,丹经过正确的成本—收益分析后,就会决定动身去找另一个芒果。”不过,要是我不理性,而且还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家伙,就会把你追到天涯海角,不但要拿回我的芒果,还要捎带拿走你所有的香蕉,那你怎么办?你还会来偷我的芒果吗?我猜你不会。报复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加强机制运作,以维护社会秩序。
报复是一种看似毫无意义的人类倾向,也不在理性基本定义的范畴之内,但它却在作为有用的机制运行着。它未必总是对我们有利,但它无论如何确实含有某些有益的逻辑与作用。
既然我们对信任、信任的破坏、报复,还有芒果有了一定了解,我们该怎样着手处理目前股票市场上的信任危机呢?信任游戏与次贷危机之间的相似性一目了然:我们信任银行经理,把我们的退休基金、储蓄和我们的房产都交给他们,但是他们却把50美元(很可能你会在后面加几个0)全部拿走。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因他们的背信弃义感到愤怒,我们要让有关机构和银行经理付出代价,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除了报复的感觉之外,这种分析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信任是经济活动的基本构成这一理论,一旦信任受到侵蚀就很难恢复。中央银行可以采取宏伟措施注入资金,给银行提供短期贷款,增加流动性,回购以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以及其他一切可能的招数。但是,除非中央银行能重新建立起公众的信任,否则这些代价高昂的措施根本就不可能产生理想的效果。
我觉得,美国政府的这种行为不仅无视信任问题,而且使它进一步被侵蚀。例如,《救市法案》最终通过并不是由于它更有说服力,而是因为增加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减税条款。还有,保尔森曾经请求我们信任他,购买垃圾股票确实需要7000亿美元,并且保证他会尽职尽责。我们后来知道购买垃圾股票并不需要这么多钱,也就不可能相信他尽职尽责的保证了。而且我们也别忘了银行经理们本身的所作所为,从办公室豪华装修之类的小事(美林的首席执行官约翰·赛恩花了100万美元装修办公室),到更具实质性的公司高管薪酬问题,诸如雷曼兄弟、房利美、房地美、美国国际集团、美联银行、美林证券、华盛顿互助银行,还有贝尔斯登公司——这些企业的首席执行官的薪酬都创下了新的纪录。
我们假想,如果银行高管和政府官员从一开始就认识到信任的重要性,一切会有多么大的改观。如果是这样,他们就会竭尽全力地将问题解释清楚,找出原因,并找到措施来清理这一混乱局面。他们就不会无视公众的愤慨情绪,他们会把它作为决策的向导。他们会在《救市法案》里包含一些建立信任的成分(例如,保证用纳税人的钱救助的银行一定会透明化运作,限制高管的薪酬,并且消除利益冲突)。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很显然,美国的国会议员们还没有认识到信任的重要性,但我仍然希望某些银行能够痛下决心弃旧图新——消除利益冲突,做出完全透明的榜样。这样做有可能出于道德考虑,或者更可能是因为其懂得了解决流动性的最好方法是培植信任。让银行家和政府官员学会用这样的方法观察世界需要一定的时间,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认识到,除非他们创建一种崭新的结构,一步步地逐渐重新争取我们的信任,否则我们大家都不可能走出经济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