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金融危机使很多人感到与此有关的投资银行经理人根本就是一帮坏蛋,是他们的欺骗与贪婪造成了这场经济危机。当然,像伯纳德·麦道夫那样的人原本就是想通过欺骗投资者来获取个人利益的。但我个人认为,蓄意欺诈在当前的金融危机中毕竟是个案,而不是普遍现象。
我说这话的意思绝不是说那些银行经理是无辜的局外人,但我确实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涉及的原因比较复杂,不能简单地把他们一律当成害群之马。正如在安然事件和市场上其他的破产案例发生以后,重要的是搞清楚银行经理们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以使我们避免重蹈覆辙一样。为此,我们来观察一下人们所熟知的利益冲突问题——这是现代职场中常见的一个薄弱环节。
“理性犯罪理论”产生于芝加哥——一座以阴谋政客、有犯罪组织,以及理性经济学家闻名的城市,由诺贝尔奖得主、经济学家加里·贝克尔率先提出,旨在对罪犯的机会与成本进行理性分析。如同蒂姆·哈福德在他的《谁赚走了你的薪水》一书中所描写的,贝克尔这一理论完全诞生于日常生活。贝克尔参加一个会议,已经迟到了,会场附近的合法停车位很少,他只好先不管什么罚单,就近找个地方把车停下。贝克尔仔细思考他本人在这一环境下的思维过程和行为,认识到他在筹划这一违法行为时,道德不在考虑之列,他进行的纯粹是成本—收益的预测。要么他的车可能被交通稽查员发现而被处罚,要么他已经迟到了,还得到处寻找合法车位。他在二者之间做了权衡,结果,他决定甘冒受罚的风险,对一位经济学家来说,这一违法事件真可谓量身定做——完全理性的“犯罪”。根据理性犯罪理论,我们都应该像贝克尔那样做。也就是说,对于普通抢劫犯而言,只要能成功,不管是去抢劫或者写书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可以抢到多少钱,被抓到的可能性有多大,会判多重的刑,一切都出自对成本与收益的权衡。
这种理性的成本—收益式的决策步骤,以及具体的犯罪过程,可能对加里·贝克尔的行为做出了准确的描述——正如我们在本书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里读到的,简单的成本—收益计算似乎不能准确说明驱动我们大多数人作弊或保持诚实的真正力量。相反,我们实验中所呈现的画面却显示,作弊源于我们企图在两个互相矛盾的目标之间寻求平衡。一方面,我们想对着镜子感觉良好(俗话说,“我不敢对镜自顾”,指的就是问心有愧)。另一方面,我们都是自私的,想从作弊中获取利益。从表面上看,这两种动机似乎是相互矛盾的,但是我们的心理却很容易变通,这就使我们脚踩两只船,“稍微”作弊“一点儿”——从作弊中获得经济上的好处,同时又尽量使自己不感到愧疚。我把这种想象看作人类个体的“要素规避”,或者叫作“是非感模糊”。
我们可以把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里描述的实验看作对人们在利益冲突中的挣扎现象的检验。我们把实验参与者放到保持诚实与经济利益两难选择的环境中,他们通常抵挡不住诱惑,会稍微出一点儿轨。同样,我们可以考虑一个医生在面对这样一种情况时的表现:他参加了某医药公司一种新药的研发项目,比如治疗糖尿病,并且可以从这种药品的销售中得到提成。在给糖尿病人治病时,他可以开另一种现有的标准药品,而且他知道那种药很有效。但是,他也可以开新药,从中得到提成。他推测对该病人来说,现有的标准药品的疗效要略好于新药,但是新药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如果病人的病情截然不同,医生大多会建议采取对病人最合适的治疗手段。但是如果存在不确定因素,就像多数病例中的治疗决策一样,医生就非常可能推荐病人使用自己研发的药品,这样做既能给自己带来成就感,又能获得经济上的好处。
这种利益冲突当然不限于医疗行业,生活中各个领域都可能出现。拿体育运动举例,如果你是某支运动队的支持者,关键时刻,裁判做出了偏向对方的判决,那么你就很可能会认为裁判是傻瓜,甚至是坏蛋。力图从有利于自己的角度观察现实不是特定的道德瑕疵,只有“坏人”才这样。这个毛病人人皆有,凡夫俗子概莫能外。如同我们在第九章中所讨论的那样,我们期望什么,就可能把现实涂上我们想看到的颜色。我们的眼睛和大脑按自己的期望对信息实行过滤——我们很擅长说服自己去看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透过利益冲突的镜头观察,2008年金融危机的某些方面就更加清楚了。在我看来,除了个别例外,银行经理们似乎都想准确地评估各种理财产品的相关风险,以便为自己和客户做最佳的投资组合方案。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因为巨大的经济利益刺激,把一些诸如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看作绝妙无比的创新产品。如果你处在他们的位置上,只要你劝说你的客户购买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就可以稳赚1000万美元,你难道不会尽力促使自己去相信这种投资有多么奇妙吗?如果你不相信理性市场的说教就无法让自己相信它就是这样奇妙,难道你不会立即皈依理性市场吗?就像那些体育运动的支持者一样,银行经理们的利益冲突使他们理所当然地看到市场做出的裁决对他们有利,由于他们这种按照自己的期望来观察世界的能力,他们必然会尽力这样观察,把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看成有史以来人类最杰出的发明。
在利益冲突之上,银行经理们还要面对一种力量,界限不清的作用力。我在本书的第十二章里讲过,实验中那些参与者一旦有机会在距离现金一步之遥的筹码上作弊(其实筹码兑成现金也就差几秒钟),作弊的概率就翻了一番。就像我们实验中的筹码可以使参与者扭曲现实一样,我猜测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和它们的衍生产品,以及其他复杂的理财产品的定价机制所具有的不透明性,使得银行经理们所看到的都是他们想看到的,由此使其在更大程度上变得不诚实了。利益冲突诱使华尔街大鳄把各种复杂的理财工具看作现代世界最伟大的创新,还由于这些理财工具本身所具有的界限模糊的特性,因此更容易对现实进行重新塑造,而这种经过重塑的现实正是华尔街精英乐于看到的。
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人人都想发财致富,市场被这样一种欲望驱动,人们歪曲现实的能力难以置信,并按自己的想象加以塑造,这就是我们的麻烦所在。股票市场使用了大量界限模糊的金钱符号和象征物,例如,银行经理们经常用“码”这个术语代表10亿,用“杆”代表100万,用“点”表示1%等宏大的计数单位。上面列举的诸多因素加在一起使银行经理们扭曲现实的本能膨胀起来,把造假欺骗提高到了新的水平。
当然,重要的问题是:这一切给我们解决问题留下了什么教训?如果你相信好人、坏人的说法,你只需要弄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然后只雇用那些好人就万事大吉了。但是,如果你相信,正如我们的研究结果所表明的那样,大多数人在面对利益冲突时都有可能造假和作弊,那么,想要最终解决问题就只有靠消除利益冲突了。
同样的道理,我们从来不曾幻想建立一种制度,允许法官从他们审理的案件金额里抽取5%,我也很明白,我们不想让医生销售他们参与开发的药品,或者让银行经理被自己的奖金左右。只要我们还没有建立起杜绝利益冲突的金融制度,2008年金融海啸及紧随其后的可怕后果就还会重演。
我们怎样才能把利益冲突从市场上清除呢?我们可以寄希望于政府对市场更有效的监管,但是考虑到建立和实施监管的复杂性和成本,我本人不会屏息而待,指望一蹴而就彻底解决问题。我希望能有一家银行先站出来应对挑战,为其他各家银行做出榜样,公开宣布一套全新的薪酬制度,对经理们实行新的奖励机制,完全透明,还有严格的规章制度防止利益冲突。我相信这样的举措最终对银行本身也很有利。
在等待诚信银行和更好的规章制度出现的同时,我还会更主动地向前一步,对于那些医生、律师、银行经理、会计师、理财顾问,还有其他我可能向其寻求专业指导的专业人士,我会密切观察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可以问医生,他与给我开的药的生产厂家有没有经济关系,问理财顾问是否会从他推荐的基金公司的经理人那里得到提成,问保险推销员拿的是哪一种佣金——争取与那些不牵涉利益冲突的人开展业务(或者起码有不同的独立评价)。
我认识到这样做既需要时间、成本又高,但我同时还察觉到,一些专家受到利益冲突的强烈驱使而提出的建议往往是片面的、带有偏见的,从长远的观点看来,对专家们的建议言听计从,会付出更高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