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适应能力的动物,能习惯于一切事物。”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19世纪末,对青蛙、昆虫以及许多生物来说都是灾难深重的时期。心理学研究在欧洲和美国蓬勃发展(这部分归功于查尔斯·达尔文),科学家们如痴似狂地对不幸的研究对象进行分割、肢解、重新组装。据科学传记记载,他们曾把上述某些动物慢慢加热,以测定它们对环境变化的适应程度。
这类研究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一个无从考证的故事——温水煮青蛙。假如你把一只青蛙放到一锅开水中,它会拼命挣扎,并且很快跳出来。但是,如果你把它放到与室温相同的水里,它就会安稳地待在里面。接着,水慢慢加热,青蛙会渐渐适应水温,停在原处不动。如果你继续不断地加温,到头来就会把青蛙煮死在锅里。
我无法肯定地说温水煮青蛙这个实验是否能成立,因为我没有做过,但是这个故事的确道出了适应法则的精髓。普遍接受的假设是:一切动物,包括人类,只要经过一定时间就几乎可以适应一切。
温水煮青蛙的故事一般是作为贬义使用。阿尔·戈尔发现这个典故可以很方便地用来比喻那些对全球变暖效应熟视无睹的人,还有人用它警示对于人权的逐渐侵蚀,商业人士和销售人员用它来证明这样的观点,即产品、服务、政策,例如价格的变化必须通过渐进方式改变,这样顾客才会有时间适应(最好是察觉不到)。对于适应性的上述比喻,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大西洋月刊》的詹姆斯·法罗斯在一家叫作“温水煮青蛙文档”的网上专栏中声称:“由于湿地缩小,水质污染,青蛙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政客们的陈词滥调也越来越没人听。我求大家可怜一下青蛙,让政客们的愚蠢说教也提高点儿层次,别再使用‘温水煮青蛙’这个愚蠢的杜撰了。”
事实上,青蛙的适应能力确实了不起。它们能在水中和陆地上生活,它们能把自己的颜色变得与周围环境相似,有的甚至可以模仿它们有毒的“远亲”吓退敌人。人类也一样,人的身体对环境有奇异的适应能力,从严寒贫瘠的北极到炽热干旱的沙漠,人类的身体适应能力是人类特性中最值得夸耀的技能。
为了更好地观察人类奇妙的适应能力,我们来考虑一下人的视觉系统到底是如何运作的。你看完日场电影,从昏暗的电影院走到阳光下的停车场,虽然是猛然暴露在耀眼的阳光下,但你的眼睛却很快就会调整过来。从昏暗的电影院转移到明亮的阳光下,显示出适应的两种方式。第一,我们能很好地适应范围很宽的光谱,光照度从光天化日之下(照度最强可以达到100000勒克斯)到黄昏日落(照度最弱仅为1勒克斯)。即使在星光下(照度最弱仅为0.001勒克斯),我们也能分辨出某些东西。第二,眼睛的调整需要一点儿时间。我们刚从暗处来到亮处,眼睛不能完全睁开,但是过了几分钟,我们就习惯了新的环境,视觉系统就会正常运作。我们适应得非常轻松,以至于几乎感觉不出外面的实际亮度。
对光的适应能力只不过是人类总体适应能力中的一个例子。人们遇到新的气味、物体表面、温度、环境噪声等,也会经历同样的过程。一开始,大家都有明显的感觉,但时间一长,人们就逐渐不再注意,到了一定程度,就习以为常了。
说到底,人们对于周围世界进行观察与学习的注意力是有限的——适应能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新事物过滤器”,它能够帮助人们把有限的注意力集中到事物正在发生的变化上,预见到可能带来的机会或招致的危险。适应能力让人们在瞬息万变的环境中发现重要的变化并加以处理,同时忽略那些非重要变化。如果空气的味道5个小时以来持续不变,你不会有异样的感觉。但如果你在沙发上看书,闻到煤气的味道,就会立刻注意到并马上离开,到室外给煤气公司打电话。我们应该庆幸,人体能够熟练地适应许多不同层次的变化。
还有一种适应叫作“享乐适应”。它与我们对痛苦和愉悦经历的反应有关。举个例子,我们通过假想来进行一个实验:闭上眼睛,假想你在汽车事故中受了重伤,腰部以下完全瘫痪,你会怎么样。假想你坐在轮椅上,再也不能站起来走路、跑步了。假想你天天要面对残疾的心理折磨与肉体痛苦,许多活动的乐趣再也享受不到了,你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已经化为泡影。想到这些,你可能认为失去双腿就会使你痛苦终生,永无出头之日。
实际上,我们很善于观察未来,却预见不到我们如何适应它。很难想象,过上一段时间,你可能就习惯了生活方式的改变,适应了你的残疾,并且发现一切并不像你原来想的那么可怕。你更难想象到,在新的条件下还会发现新的预想不到的快乐。
很多方面的研究表明,人们适应的速度比我们想象中要快。问题是:适应是怎样进行的,它到底能否提高人们的满足感,如果能,会提高到什么程度?
我上特拉维夫大学的第一年,有机会对疼痛适应的概念进行反思,后来又进行了实证检验。我最早学习的一门课程是大脑生理机能。这门课的目的是了解大脑不同部分,以及它们与行为之间的关联。哈南·弗伦克教授问我们,饥饿、癫痫,以及记忆的运行机制是什么?语言的产生与发展的原因是什么?我对生理学专业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实际上从许多方面来说,它都是非同寻常的一门课——包括弗伦克教授通过亲身经历指引自己的研究兴趣。
弗伦克教授出生在荷兰,1968年移居到以色列时还不满18岁。他参加以色列国防军不久,乘坐的装甲车压到了地雷,装甲车被炸,造成他双腿截肢。鉴于这样的经历,弗伦克教授的主要研究兴趣,毫不奇怪,就是疼痛,我们在课堂上对这一课题做了某些详细探讨。我本人对这一课题也有很大兴趣,经常到弗伦克教授的办公室与他进行深入讨论。由于我们俩经历相似,我们对痛苦的讨论既有个人因素,又属专业研究。不久,我们发现我们在痛苦、痊愈、克服伤残方面有类似的经历。我们还在同一康复中心治疗过,尽管前后间隔了好多年,我们接受过相同医生、护士,以及理疗师的治疗。
有一次到弗伦克教授那里去,我对他说我刚去看过牙,钻牙时我没使用普鲁卡因或其他止疼剂。“我觉得挺有意思。”我说,“钻牙很疼,我能感觉到钻头打在神经上,但我还能忍得住。”奇怪,弗伦克教授告诉我,他自从受伤以后看牙科也从来不用普鲁卡因。我们开始琢磨,这到底是因为我们俩碰巧都是以疼为乐的怪人,还是由于我们长期经受疼痛,因此钻牙似乎就成了小菜一碟的事,对我们影响不大。从直觉上,或许我们都比较自信,我们认为很可能是后者。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弗伦克教授让我顺便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他一直在考虑我们俩的谈话,建议我们用实验证明这一假设,即假定我们俩别的方面都正常,对疼痛不太在乎只是由于我们的经历造成的。于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的社会科学研究就此开始。
我们找了一家专门为在战争中负伤的军人服务的乡村俱乐部,在那里设立了一个小型实验室。那家俱乐部非常棒,有给坐轮椅的人玩的篮球,给失去上肢或下肢的人开的游泳课,甚至还有给盲人玩的篮球(盲人篮球与手球相似,两边的边线就是墙,球里面有个铃,可以发出声音)。康复中心为我进行理疗的理疗师摩西是个盲人,他就是一支盲人篮球队的队员,我非常喜欢看他打球。
我们在乡村俱乐部周围贴了告示:“诚招志愿者参加简短、有趣的实验研究。”参与者都不同程度地受过伤,他们急切地来到小实验室,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配有加热装置的水池,里面是热水,还有支温度计。我们已经把水加热到48摄氏度,并请他们先伸进一只手臂。参与者的手一放进热水,我们就马上按下计时器并且对他们说,如果发烫的感觉上升到疼痛(我们称之为“疼痛门槛”),就马上告诉我们。然后,我们让参与者继续把手臂放在水中,直到他们觉得忍受不住了(这叫作“疼痛耐量”)才能把手臂拿出来。做完一只换另外一只。
实验结束后,我们向实验参与者提出了一些问题:受伤的时间与经过,第一次住院期间的疼痛情况(平均来看,这些人的受伤时间在参加我们实验之前的15年),还有最近几个星期的情况。这样做挺费时间,不过我们还是设法收集了大约40个参与者的数据。
下一步,我们想弄清参与者受伤的经历是否可以提高他们忍受疼痛的能力。如果想这样做,我们就需要找另外一组人作为参照,对不同组的“疼痛门槛”和“疼痛耐量”进行对比。我们原想征召一些根本没有受过伤的人——学生或者购物中心的顾客。但在仔细考虑以后,与这些人比较,可能牵涉许多别的因素。学生们比参与者年轻太多,到购物中心随机找来的人在个人经历、受伤与否、生活状况等方面千差万别,不具备可比性。
我们决定采取另一种方法。我们把40份参与者的医疗档案拿到我和弗伦克教授曾经住过很长时间的那家康复医院,找到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还有一个理疗师。我们请这些专业医学人士把这些人分成两组——轻伤组和重伤组。这样分开之后,我和弗伦克教授就有了两组人,除了受伤程度不同,相对来说,他们在其他方面有很多共同点(参与者们都参过军,受过伤,住过院,都是同一个老兵乡村俱乐部的成员等)。对这两组人进行对比,我们希望弄清楚参与者们当年的受伤程度是否会影响多年以后他们对于疼痛的感受。
重伤组由诺姆这样一些人组成,诺姆在军队里担任拆卸地雷的工作。很不幸,在一次工作的过程中,地雷在他的手中爆炸,好几块地雷碎片穿透他的身体,使他失掉了一条腿,一只眼睛失明。轻伤组的人中有耶胡达,他在执勤时摔断了胳膊。耶胡达接受了手术,加了个钛合金托盘修复肘关节,除此之外,他身体各方面都很健康。
轻伤组的参与者报告说,他们的手臂放进热水后大约4.5秒就会感到疼痛(疼痛门槛),而重伤组的人大约10秒后才感到疼痛。更有意思的是,轻伤组的人把手臂放进热水中大约27秒就拿出来了(疼痛耐量),而重伤组的人可以把手臂放进热水中持续58秒。
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为了防止参与者烫伤,我们设置了一个最长时限,不允许他们的手臂在水中放超过60秒。我们事先没有把这个60秒规则告诉参与者,不过一旦他们到达60秒时限,我们就要求他们将手臂拿出来。在轻伤组,我们的这条规则派不上用场;在重伤组,除了一个人以外,剩下的参与者都需要我们提醒,才会将手臂从热水中拿出来。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我和弗伦克教授发现,我们的推测并不像原来以为的那样,只是突发奇想,起码在疼痛反应这方面是如此。更何况,我们发现这一感知痛苦的实验,似乎牵涉更普遍意义上的适应问题。尽管实验的参与者是许多年前受的伤,但他们忍受疼痛的方式和能力似乎都发生了全面变化,而且这种变化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过去的疼痛经历能够使参与者的反应有这样大的改变?我们从参与实验的两个人身上得到了暗示。与参加实验的其他外伤患者不同,他们一个患的是癌症,另一个患的是严重的肠道病,更不幸的是,他们都是晚期患者。我们当时在写告示时并没有明确参与者的条件,面对两个没有负过伤的人来应征我们的实验,我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处理。我不想让他们白白受罪,但又不想挫伤他们的热情,于是就让他们参加了实验,但是,我并没有把他们的材料列入研究范围。
研究结束后,我又看了一下他们的数据,发现里面有些内容非常引人注意。他们对疼痛的忍受能力不但比重伤组低(他们的手臂在热水中停留的时间更短),而且也比轻伤组的人低。尽管不可能仅凭两个人的数据就做出有实质意义的判断,但我仍然猜测,把他们两个人的病痛与其他参与者(还有我本人)的受伤状况进行对比就有可能得到线索,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受过重伤的经历能导致人们对疼痛不那么在乎。
我住院时,经受的疼痛都与痊愈康复相关。手术、理疗、浸泡疗法都非常痛苦,但我忍受住了,期待它们能使我好起来。即使某些治疗效果不明显或者没有作用,但我依然认为这些做法原本就是为我的康复而做出的努力。
例如,在我受伤后最初几年,使我备受折磨的一种做法是皮肤牵引治疗。每次治疗都需要我坐下,弯曲肘部或膝部长达1小时,此时伤疤部位只能缩小一点点,但已经长好的皮肤却绷得很紧,手臂或者腿部又不能完全伸直。为了纠正这种情况,我需要自己进行皮肤拉伸,有时需要用理疗方法协助——用力推挤绷紧的皮肤,还不能撕裂伤疤,尽管我已经感觉伤口仿佛已被撕开。如果一天之内不对缩紧的伤疤进行多次拉伸,它就会进一步紧缩以致我无法行动。到了这一步,医生就需要重新安排皮肤移植手术,再向伤疤部分植皮,整个皮肤牵引的过程又要重来。
在与皮肤收缩进行斗争的过程中,最让我感到难受的是我脖子前部的伤疤。每当我低头俯视或者放松肩部,皮肤的压力就会减小,伤疤部分就会收缩。为了伸展这些伤疤,理疗师让我整夜完全平躺着睡觉,头部伸出床垫下垂。这样,颈前部就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伸展(这一睡姿留下的纪念是我至今颈部都天天感到疼痛)。
我想说明的一点是,这些治疗方法尽管不舒服甚至痛苦,但目标都是减少行动,限制增大活动幅度。我猜测,这是因为像我这样受过伤的人学会了把疼痛与良好结果的希望相关联——这种痛苦与希望的关联克服了某些对疼痛的天生恐惧。从另一方面看,这两名参与实验的长期病患无法建立疼痛与康复希望之间的关联,相反,他们更可能把疼痛与病情加重或者死亡联系起来。缺少了正面的关联,疼痛对他们来说就变得更可怕了。
这些想法与最早对疼痛做过的最有意思的研究不谋而合。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叫比彻的医生被分配到意大利的安齐奥滩头阵地,他在那里救治了201名伤员。根据他的记录,他观察到,尽管伤兵受的都是“穿透伤”和“大面积软组织损伤”的重伤,但仍只有3/4的人要求使用止痛剂。比彻把这些医疗记录与各种事故中受伤的平民相对照,发现与战争中受伤的士兵相比,受伤的平民要求止痛剂的人数更多。
比彻的观察结果表明,疼痛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感受。他的结论是:人们感受到的疼痛总量不仅是伤情在起作用,还取决于感受疼痛的背景环境,以及人们对受伤意义的诠释。如果让比彻来解释,他会认为是我受伤的经历使我对疼痛不太在乎。我和平常人一样,并不是以疼痛为快乐或者不存在疼痛感。我的例子表明:适应能力,以及我建立的疼痛与痊愈的关联,帮助我克服了某些伴随疼痛而来的负面情绪。
亲爱的读者,现在你对体能适应(比如,视觉系统)和疼痛适应的运行有了大致了解,下面,我们来研究一下享乐适应——习惯于我们的住处、家园、浪漫伴侣,和其他几乎所有事物的过程。
我们刚搬进一幢新房子,可能会因光亮的硬木地板而感到兴奋不已,或者因厨房里俗艳的柠檬色橱柜而感到格格不入。过了几个星期,这些因素逐步淡化为背景。又过了几个月,橱柜的颜色不再显得那么刺眼。但是同时,美观的地板也失去了原来的魅力。这种情绪上的逐渐稳固现象(原有的正面感觉淡化,负面感觉也减弱),我们称作享乐适应。
烧伤与分娩,哪种更疼?
回到学校,伊娜·维纳教授(她教的是心理学)对我们说,女人对疼痛的耐受力比男人高,因为她们需要经历分娩的过程。这种理论虽然听上去不无道理,却与我在医院烧伤科的个人经历不相符。我在那里遇到戴利亚,一个50岁左右的妇女,她在做饭时突然晕倒,被送进医院。她倒在燃烧的火炉上,左臂大面积烧伤,需要2%的全身面积植皮(与其他很多同类病人相比,她的伤是很轻的)。戴利亚和我一样厌恶浸泡疗法和拆除绷带的过程,她告诉我,她认为与烧伤及其治疗过程相比,分娩的疼痛根本不值得一提。
我把这件事告诉维纳教授,但是她丝毫不为之所动。我那时的课余时间多用于打工,于是,我到正在进行实验规划设计的计算机实验室那里安装了水加热设置,开展了一个小型实验。我邀请路过的学生把手伸进热水,直到他们无法忍受,以此来测定他们的疼痛耐受情况。我对每一个人的性别做了记录。结果很明显,男生的手在热水中停留的时间比女生的要长得多。
第二次上课之前,我迫不及待地举手,向维纳教授和全班同学讲述了我的实验结果。她毫不迟疑,不假思索地说我的实验只能证明男人都是白痴。“那些人,”她嘲笑说,“怎么会把手放到热水里供你实验?如果疼痛真的有意义,你就会看到女人到底能忍受到什么程度了。”
那一天,我学到了有关科学,同时也有关女人的重要一课。我同时学到,如果一个人对某件事情坚信不疑,要说服他(她)改变信念是非常困难的。
如同我们的眼睛很快可以适应光线和环境变化,人类能够适应期望与体验的变化。例如,安德鲁·克拉克阐释了英国工人的工作满意度与工资的相对水平密切相关,而不是与工资的绝对水平有关。换句话说,人们会逐渐习惯于他们目前的工资水平(无论多高或多低)。不管他们实际能拿到手的工资总额是多少,能加薪当然再好不过,但即使工资金额下降,很多人也仍会坚持下来。
在享乐适应的最早研究中,菲利普·布里克曼、丹尼尔·科茨还有罗尼·雅诺夫–布尔曼比较了三组人的总体幸福感:截瘫患者、乐透大奖获得者,还有既不是残障也不是特别幸运的普通人。如果数据采集时间是导致截瘫或者中大奖的隔天,人们会预测到截瘫患者要比普通人痛苦得多,而中大奖者会比普通人幸福得多。但是,实际数据是在事件发生一年后采集的。数据表明,虽然三组人的幸福水平还存在差别,但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大。尽管截瘫患者的生活满足感不如普通人,中大奖者的生活满足感比普通人要高,但截瘫患者和中大奖者的生活满意度都与普通人接近,而且接近的程度令人吃惊。换言之,生活中的突发事件,例如受重伤或者中大奖,会对幸福感产生重大影响,但它的效应在很大程度上会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消磨减弱。
失恋的伤痛
罗密欧和他的第一个女朋友罗莎莉分手后,他觉得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彻夜不眠。他的父母焦急万分,表弟问他近来如何,他都似乎因为受到心爱女友的拒绝而悲伤不已。“她已经立誓割舍爱情。”他悲叹道,“我现在活着也就等于死去一般。”可是,当天夜里当罗密欧遇到朱丽叶时,就立刻把罗莎莉抛到九霄云外了。
尽管我们多数人不会像罗密欧那样喜新厌旧,但我们遭遇失恋那种肝肠寸断时的应变能力比预想中要强得多。保罗·伊斯特威克、伊莱·芬克尔、塔玛·克里希那穆提,还有乔治·勒文斯坦对一些大学生进行了为期38周的跟踪调查,对他们恋爱的直觉和现实状况进行了仔细研究。研究人员首先询问热恋中的学生:如果和恋人分手,他们的感受会怎样(他们都预料自己会成为被罗莎莉拒绝的罗密欧),然后开始等待。因为研究的时间比较长,这期间肯定会有恋人分手,也就为研究人员提供了观察他们跌落浪漫悬崖以后真实感受的机会。然后,研究人员把参与者们原来的预期与实际感受进行了对比。
事实表明,劳燕分飞并不像学生们预想的那样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他们分手后感觉忧伤郁闷的时间也比原来预想的短得多。这并不是说恋人分手不会导致情绪低落,而是说它的严重程度一般比人们的预想要轻得多。
大学生们的想法反复无常(尤其是在恋爱上),人们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一类现象在不同年龄段的人群里都存在。总的来说,人们不善于预测自己的幸福。问一对夫妻如果他们离婚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们一定觉得到那时将会痛不欲生。这种预期在很大程度上是准确的,但离婚对于夫妻任何一方的伤痛却并非像原来想象的那么深重。我无法肯定这一结论是否有利于良好社会效果的建立,但它确实意味着我们不应该对离婚忧心忡忡。到头来,我们会在一定程度上适应,而且还将继续生活,直至将来某一天重新得到爱情。
在过去的10年里,大量的研究强化了这样一种观点,即内在幸福感会对重大生活事件做出反应,并且打乱“常态”,但它在一定时间内会恢复到基本状态。我们的享乐适应能力虽然不是万能的,但它在大多数情况下,会在很大程度上发生作用——不管是适应新家、新车、新的人际关系、新受的伤还是新工作,甚至是囚禁生活。
总而言之,适应性似乎是人类随时都会用到的内在品质。但是,享乐适应会给有效决策造成麻烦,因为我们经常不能准确预测自己真正能适应到什么程度——起码与我们实际可以做到的还有一段距离。再想一想截瘫患者和中大奖者的例子,无论是他们本人还是他们的家人、朋友,都无法准确估计他们对新境遇的适应程度。当然,这一例子对其他很多环境同样适用——恋人分手、失去职务晋升机会、自己喜欢的候选人落选。所有这一切的情况,我们都可以预测到,如果事与愿违,我们将痛苦不已;我们还以为,只要如愿以偿,我们就会幸福无比。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预期几乎都是靠不住的。
说到底,我们能够准确预料从昏暗的电影院走到阳光照耀下的停车场会发生什么,但是要预测享乐适应的速度和程度,我们却很难做到。无论好事坏事,我们都预料不到——从长远来看,我们遇到了好事,最终不会像原来料想的那么幸福;发生了坏事,我们也不会像原来料想的那么悲伤。
预测享乐适应之所以困难,原因之一是我们在进行预测时,常常忘了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生活会继续,假以时日,其他事件(正面的和负面的)会对我们的幸福感产生影响。假设你是一个职业大提琴演奏者,对巴赫的作品非常精通。音乐是你生活与快乐的源泉。不幸的是,在交通事故中你失去了左手,和心爱的大提琴永别了。事故过后,你很可能极端沮丧,并且预料自己将痛苦终生。
无论如何,音乐曾经是你的生命,现在却一去不复返了。不过在你的不幸与悲伤之中,你不了解自己到底具有多么非凡的适应性。我们来看一下安德鲁·波托克的故事,他是佛蒙特州蒙特利埃的一位盲人作家。早年的安德鲁·波托克是个有天赋的画家,后因先天性色素性视网膜炎而逐渐失明。他失明后,发生了一件事:波托克发现自己能够用词语来作画,就像他过去使用颜料一样,他写了一本书描述了自己整个失明的过程。他说:“我原以为会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永无出头之日,但是突然间神奇般地得到了解脱。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词句从我口中喷薄而出,就像庆祝会上无数的装饰品迎面吱吱作响,一一展开。那些语句五彩缤纷,我从梦中醒来,并且意识到我还能做些别的。欢快的词句从我口中喷涌出来,我的内心一片光明。让我惊奇的是,别人也受到这些词句的感染。我把它们写成书出版,同时我觉得上天重新赋予我以神奇的力量。”
“失明最大的困难之一是迟缓。”波托克补充说,“在行动过程中要时刻估计你的位置,每一刻都不能松懈。人们好像都和你擦身而过。不过有一天,你会发觉行动迟缓并没有那么糟糕,保持警觉也有回报,你会打算写本书,书名就叫《慢活》。”当然,波托克也总是为失明而感到遗憾,这给他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数不清的困难。但失明也好像给了他一本护照,让他有机会访问一个原来不曾想象过的国度。
请你把自己想象成那位大提琴演奏家。到头来,你可能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且加入新的事物。你可能会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和你所爱的人度过更多时间,从事音乐历史一类的职业,或者去塔希提岛旅游。所有这一切都会对你的精神状态产生巨大影响,吸引你的全部情感。你会永远对事故感到遗憾(身体上如此,同时还会提醒你生活本该如此),但它的影响不会像原来你想象的那样历历在目、魂牵梦绕。“时间会医治一切创伤”,此话千真万确,因为随着时光流逝,你会部分地适应你的状态和环境。
由于无法预测享乐适应可能达到的程度,作为消费者,我们逐渐增加消费,希望买来的新玩意儿能让我们更幸福。的确如此,新买的汽车能让我们感觉非常神气,不过很遗憾,这种感觉也只能保持几个月。新车开惯了,新鲜劲儿渐渐就没了。我们又去寻找新的事物,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幸福:新太阳镜、新电脑,或者再买辆新车。
这个推动“别人有,我也要有”的怪圈又被称作“快乐水车”。我们期待到手的东西会给自己带来幸福,却意识不到这种幸福感只是暂时性的,结果一旦适应了又去追寻别的。我们会想:“这一次,它会让我幸福很长一段时间。”快乐水车现象的荒谬就像下面这张漫画所表达的。漫画中的女人有辆可爱的汽车,她可以装修一个新厨房,不过,从长远看,她的幸福水平并不会有多少变化。就像俗话说的:“站在高山顶,还有更高山。”
“丹,去年买这辆车时我高兴得要发疯了,可是现在一点儿新鲜感也没有了。我们把厨房再装修一遍,怎么样?”
对上述规律进行实例研究的是戴维·施卡德和丹尼尔·卡恩曼。他们决定对一种公认的信念进行检验,即加利福尼亚人的幸福指数更高——说到底,他们也住在加利福尼亚,那里的气候一般来说是非常好的。结果并不值得惊讶,他们发现中西部人认为加利福尼亚人生活在温暖适宜的气候里,总的来说,具有相当高的生活满意度,同时加利福尼亚人认为中西部人的总体生活满意度相当低,因为他们不得不忍受摄氏零度以下气温的漫长冬季。两个地区的人因此都预料如果芝加哥人搬到加利福尼亚居住,会感到生活方式有非常大的改善,而洛杉矶人如果搬到中西部居住,则会感到幸福度大幅降低。
这些预测的准确性如何?事实表明,它们还算准确。新搬家的人确实因为气候不同而分别体验到预料中的生活质量的改变。但是与其他情况相似,一旦适应性出现,他们习惯了新城市的环境,生活质量就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搬家前的水平。最重要的是:即使你短期内对某件事物怀有强烈的感情,从长远看,这也未必会使你像原来所预料的那样欣喜若狂或者痛苦不堪。
鉴于享乐适应利弊兼备的特点,你可能会想知道,我们是否能够利用对它的了解,让它为我所用呢?当适应对我们有利时(例如,我们习惯于受伤后的生活),我们就让它发挥作用。不过如果是我们不想适应的情况,该怎么办?我们是否有办法延伸对于新车、新城市、新人际关系等的满足感呢?
延缓适应的关键是中断适应过程。利夫·纳尔逊和汤姆·梅伊韦斯正是这样做的。他们在一系列的实验中,测量了短时间中断(他们称之为快感中断),对人们的愉悦和痛苦体验所产生的总体幸福感或者厌恶感有什么影响。从本质上说,他们想弄明白对愉悦体验进行中断是否会增加愉悦感,对负面体验进行中断是否会使该体验加重。
在我详细描述他们的实验和结果之前,先想一件你不情愿做的事情。可能是准备报税单,复习功课准备考试,清洗家里所有的窗子,或者是度假归来给你敬畏的苔丝姑妈,还有那一大家子的每个人写感谢信。你安排了相当一段时间想要把这头疼的任务用一天全部完成,你面临这样的问题:是把这些活儿一鼓作气干完呢,还是中间休息一下?换一种方式,假如你舒服地躺在浴缸里泡热水澡,手中端着一杯冰爽可口的山莓冰茶,品尝着面前一盘新采的草莓,或者正在尽情享受热石按摩。你是想把愉悦的体验一下子享受到底呢,还是中间休息一会儿做点儿别的什么?
利夫和汤姆发现,总的来说,如果问人们愿意中断哪一种体验,他们肯定更愿意中断厌烦体验,而想把愉悦体验不加中断一直享受到底。但是根据适应的基本法则,利夫和汤姆怀疑实际情况应该相反。他们猜测,中断会暂时停止任何适应过程,也就是说,中断厌恶感的体验过程是有害的,而中断愉悦感的体验过程是有益的。
为了试验他们假设中的痛苦一面,利夫和汤姆把耳机绑到一些参与者的耳朵上,给他们播放真空吸尘器的噪声。这不是手提吸尘器的嗡嗡声,而是长度为5秒钟的大功率机器的轰鸣声。第二组参与者更不走运,他们听到的声音和第一组相同,但时间却持续了40秒。可以想象,这些倒霉蛋紧抓着椅子扶手紧咬牙关的样子。最后一组人经历了同样令人不快的时长40秒的真空吸尘器轰鸣,接下去是几秒钟的空白,最后又是5秒的相同噪声。客观地说,最后一组经历的噪声量比前两组都大。但是,他们的厌恶感也比前两组大吗?(你可以回家试一下:趴在地板上,耳朵紧挨着吸尘器,让你的朋友把吸尘器打开再关上——分别考虑一下在几种条件下,你最后5秒的烦躁感觉。)
要求参与者听的是:(A)长度为5秒的真空吸尘器噪声;(B)长度为40秒的真空吸尘器噪声;(C)长度为40秒的真空吸尘器噪声,接着有几秒的中断,最后又是长度为5秒的真空吸尘器噪声。在这三种条件下,要求参与者各自对最后5秒所感受到的厌恶情绪做出评价。
测量对连续或中断噪声经历的厌恶程度
听过噪声以后,参与者对最后5秒经历的噪声厌恶程度做出了评价。利夫和汤姆发现,最受宠爱的一组(只听了5秒噪声)对噪声的厌恶程度最高,超过另外两组经历噪声时间更长的参与者。你们可能猜到了,这一结果显示,经历过40秒吸尘器轰鸣声的人对它已经习惯,因而认为最后5秒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噪声过程有中断的一组又怎样呢?事实证明,中断使问题加重。适应感消失,而最初的厌恶感又恢复了。
实验的教训是什么?你可能认为从事枯燥和无聊的工作,中途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会有好处,但这样的中断实际上减弱了你的适应能力,如果你需要重新开始工作会觉得问题更严重。假如你在打扫房子或者准备报税文件,最好的做法就是一鼓作气直到干完为止。
那些愉悦的体验又怎么样呢?利夫和汤姆请两组参与者躺在只有在布鲁克斯商店才能预订到的高级按摩椅上享受三分钟的按摩。第一组是3分钟不间断的按摩。第二组是先按摩80秒,间隔20秒,然后再继续按摩,总的按摩时间是2分40秒,比不间断那一组的时间少20秒。按摩结束后,他们要求所有参与者对整个按摩过程做出评价。结果表明,那些接受中间带有间隔、时间较短按摩的参与者不仅对整个按摩评价更高,而且表示将来愿意出两倍的价钱享受一次同样带间隔的按摩。
参与者各自接受一次:(A)时间为3分钟不间断的按摩;(B)先按摩80秒,中间隔20秒,再继续按摩80秒。要求所有参与者对整个按摩过程的享受程度做出评价。
对持续与中断的愉悦体验所做出的评价
很清楚这一切都与直觉相反。你在忙着准备填写令人头疼的报税文件,能够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是几分钟,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你正在享用垂涎已久的一份本和杰里的樱桃加西亚冰激凌,为什么要中途把冰激凌勺放下来?为什么你躺在浴盆中正泡得惬意,却要从浴盆中出来在冰凉的空气中往杯子里加饮料,而不让别人替你加?
窍门就在这里:不要以为休息片刻就可以暂时摆脱烦人的苦差事,想一想重新开始做不喜欢的工作有多难。同样,假如你不愿意冒着凉气离开浴盆给自己的杯子里加饮料,那么不妨想一想重新躺进浴盆的热水中会何等舒服。
我们一方面擅长于适应一系列的新环境,同时又非常不善于判断我们自身的变化和适应程度。我们想当然地认为痛苦和厌恶的感受会一成不变,而带给我们愉悦的事物能够天长地久。
适应是一种运作于生理、心理,以及环境深层次的微妙的普遍进程,它影响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由于它的普遍性和不确定性,我们对相当一部分的适应性知识还知之甚少。例如,人们对新环境感到习惯,不过我们并不清楚这一享乐适应过程到底是完整的还是部分的。享乐适应是怎样奇妙地影响我们,或者它是否能通过多种途径影响我们,这一点也不清楚。不管怎么说,下面的故事可能对这一重要课题有所阐释(请继续往下读,后面有关享乐适应的研究更精彩)。
为了说明享乐适应的复杂性,我想讲一些我本人至今尚未适应环境的例子。我所受到的伤大部分都能够看得到(颈部、脸部、腿部、手臂的伤疤),从受伤早期起,我就非常注意周围的人是怎样看我的。我特别关注人们对我的看法,多年来它给我带来很多痛苦。有一个时期,我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陌生人不像过去那么多,我对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印象不再那么敏感。不过,每当要出席大型会议,特别是需要面对我不认识或者刚认识的人时,我就变得特别敏感,并且在意他们如何看待我。当人们把我介绍给某人,在我的头脑中就自动会记录下他们看我时的表情举止,他们是否会伸手握我受过伤的右手,以及是怎样握的。
你可能猜测,经过这么多年,我已经适应了自己的个人形象,但事实上,时间并没有使我的敏感度减弱很多。我的外观当然比过去好多了(伤疤随着时间流逝而不那么明显了,我还做了多次手术),但我仍然保持关注,在意别人对我的外貌的反应。为什么适应性在我的这一案例中没有成功?或许这和吸尘器实验相似。不断关注别人对我的外貌的反应阻碍了我的适应进程。第二个适应失败的事例与我的梦有关。事故刚发生的那段时间,在我的梦境中,我仍然是年轻、健康、皮肤光洁的。很明显,我拒绝承认或者无视自己形象上的改变。几个月以后,有了某种程度的适应;我开始梦到治疗、理疗、医院里的生活、在我周围的医疗器械。不过就是在这些梦里,我的自我形象仍然是没有受过伤的,我仍然是健康的,只不过身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治疗仪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最后,事故发生经过一年,我的梦里不再出现自己的形象——我成为一个旁观者。我不再从梦中惊醒,真正意识到自己受伤的严重程度(这是好的一面),但是我从来没有习惯于受伤后的自我(这是不利的一面)。解脱自己与睡梦的关联有一定好处,尽管弗洛伊德学说是这样解释的,它似乎也表明,在适应改变后的环境这一进程中,我有一部分是失败的。
我的个人适应性的第三个例子,是我作为学术工作者从职业生涯寻求乐趣的能力。总的来说,我设法找到这样的工作,它允许我在状态好的时候多做些工作,在感到疼痛的时候少做一些。在选择自己职业生涯的过程中,我猜测面对并接受自己局限的能力与我称作“主动适应”的因素有关。这种适应既不是有关体能的,也不是有关快感的,它有点儿像进化论中的自然选择,它的基础是在一长串的决策过程中做出很多细小改变,使最终结果与一个人的环境和局限契合。
小时候,我从来没有梦想过未来要从事学术工作(谁会有这样的梦想呢),我选择职业道路的过程是缓慢的,一步一步的,经过了许多年的时间。读高中时,我属于班里比较安静的学生,除了偶尔讲个笑话以外从不大声说话,也很少参加学术讨论。大学一年级,我还在烧伤治疗阶段,身上穿的是紧身衣(一种从头到脚全部包裹起来的弹性衣服,可以给身体施加压力,促进皮肤组织康复),这就是说,其他学生能参加的许多活动都没有我的份儿。我还能干什么呢?我只能把自己埋在力所能及的活动中:就是学习(我小学和中学的老师都觉得难以相信)。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进行了更多学术方面的探索。我开始喜欢学习,我向自己和别人证明起码我身体的一部分并没有变:那就是我的大脑、思想,还有思维方式,我也由此得到巨大的满足感。我使用时间的方式、我喜欢的活动都在逐渐发生变化,直到某一天,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局限、能力,以及学术生涯之间有着非常好的契合度。我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相反,它经历了长时间,一小步一小步地逐渐形成——每一步都在向着适合我现在的生活接近,我已经心怀感激地习惯了这种生活。(感谢上苍,我现在从中感到了无穷乐趣。)
总的来说,每当我审视自己的受伤事件时(严重、痛苦、历时长久),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到现在,我的生活竟然还这样好。我无论从个人生活,还是职业生涯里都找到了极大的幸福。时光荏苒,我感到的疼痛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不但学会如何对付它,还发现可以做一些事情来限制它。那么,我已经完全适应目前的环境了吗?没有。不过比起我18岁时的预想,我现在做到的已经不啻霄壤了。我对于适应的神奇力量满怀感激之情。
既然我们对适应性有了一定了解,那么,我们能够利用适应的有关规律来帮助我们更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吗?
我们拿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安举例。在过去4年里,她一直与别人合住在一间没有空调的小宿舍里,房子又旧又潮湿,家具破旧,同住的两个人邋遢且不修边幅。这期间,安一直睡在上铺,没有地方摆放衣服、书籍,连她珍爱的一套袖珍丛书也没有地方摆放。
离毕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安在波士顿找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她渴望着搬进自己的第一套公寓。领到第一份工资,她把想买的东西列了一张清单。安怎样做购物决策才能最大限度地获取尽可能持久的幸福感呢?
第一种可能是,安拿到工资后(当然要先付掉房租和其他账单),马上开始疯狂购物。她可以扔掉从别人那里接手过来的旧家具,买一套漂亮的新沙发,一张太空泡沫床,大尺寸的等离子电视机,甚至凯尔特人队的赛季套票。在非常郁闷的环境里忍受了那么长的时间,她可能会想,“我该尽情享受一番了!”另一种选择方式则是渐进式购买。她可以先买一张新床。大约过上半年,再高高兴兴地买台电视机,明年再买套沙发。
尽管处在安的角色上的多数人都会认为把公寓装饰一新更为惬意,于是就大手大脚地花钱——到现在我们应该清楚地认识到,鉴于人类适应的倾向,她只有沿着渐进的道路前进才会感受到更大的幸福。安如果能限制花销,适时踩一下刹车,降低适应进程的速度,就可以让她的钱发挥出更大的“幸福购买力”。
我们的教训是放慢愉悦过程。一套新沙发可能会让你高兴几个月,但是,在沙发带来的兴奋感没有消退之前不要买电视机。如果你需要大幅缩减开支,以上的原则反过来也成立。如果你想减少消费,就应该搬入小一些的公寓,切断有线电视,不再喝昂贵的咖啡,把消费降下来,长痛不如短痛——当然,一开始感到的痛苦会大一些,不过从长远来看,痛苦的总量肯定会小得多。
下页图中显示出安的两种消费方式。虚线以下的面积表示疯狂购物的幸福感。尽情购买之后,安会感觉非常幸福,但她的幸福感很快就会随着新购物品的新鲜感的消失而降低。实线下方显示采用渐进式购物的幸福感。在这种情况下,安最初购物的兴奋程度比疯狂购物后要低,但她的幸福感会因重复购买而不断被激活。哪一种方式最好?采取渐进的方式,安能够为自己创造出更高的总体幸福感。
让适应性为我们服务的另一种方法是为消费封顶,起码对酒精饮料是如此。我读研究生时的一位辅导员汤姆·瓦尔斯滕曾经说,他想成为鉴赏价格在每瓶15美元以下的葡萄酒方面的专家。汤姆的想法是,如果他一开始就买价值为每瓶50美元的高级葡萄酒,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对该档次的酒产生习惯,而对低于该档次的酒不感兴趣。不仅如此,他还推断,如果从每瓶价值为50美元的酒入手,过一段时间后,他就可能逐步把消费水平提高到每瓶80美元、90美元,甚至100美元,因为他的口味会对更高档次的酒产生适应。最后,他认为,如果他根本就不去尝每瓶价值50美元的葡萄酒,他的味觉就会对偏好价格范围内的酒产生较灵敏的辨别能力,进一步增加他的满意度。这样的原则让他防止了快乐水车效应,对消费实行控制。同时,成为每瓶15美元葡萄酒的鉴赏专家,会让他更容易感受到快乐。
同样的道理,我们另外一种驾驭适应扩大满意度的方法,就是把投资从那些给我们持续不断体验的东西上转到短时间转瞬即逝的体验上去。例如,立体声音响设备和家具一般给人长期体验,因此很容易对它们产生适应。另一方面,短暂的体验(玩4天失踪、自由落体跳伞或者听音乐会)转瞬即逝,你不大可能对它们产生适应。我并不是建议你卖掉沙发去玩自由落体跳伞,重要的是要理解什么样的体验更容易或者不容易产生适应。因此,如果你考虑把钱花在短暂体验(自由落体跳伞)或者持续体验(买新沙发)上,而且你预期二者给你的幸福总量相同,那就选择短暂体验。沙发对你幸福的长远效应可能比你预期的要小得多,而自由落体跳伞运动给你带来的长期愉悦和记忆则可能比你料想的长久得多。
为了提高你的幸福感,想一想如何在你的生活中注入偶然性和不可预测因素。我们简单地做个演示实验。你是否注意到人们挠自己时很难感觉到痒?为什么?因为我们在挠自己时,对自己手指的动作一清二楚,这种确切的预知扼杀了痒的感觉。有意思的是,如果用右手挠自己的右腋,我们根本没有痒的感觉。如果用右手挠自己的左腋,身体左右两侧神经系统的时间差将产生细微的不可预知性,我们就有了轻微的痒的感觉。
不可预知在个人生活和恋爱中的好处比较清楚,这一教训在职场生活中也同样重要。正如经济学家提勃尔·西托夫斯基在《无快乐的经济》中所强调的,我们在工作中倾向于选择安全可预测的道路,做那些能显示稳定进程的事情。不过,西托夫斯基特别提出,真正的进步,与真正的愉悦一样,来自冒险和对不同事物的尝试。所以,你下一次准备PowerPoint、领导团队,或者选择工作项目的时候,不妨尝试一下新的思路和做法。你想表现得幽默一些或者开展跨公司合作,虽然没有成功,但总的来说,新的尝试可能会发挥重要作用。
适应性的另一个教训与我们周围人的决策有关。别人有的东西我们没有,这种对比非常明显,因此,我们会适应得较慢。对我来说,在医院里度过的三年还比较容易过,因为周围的人都是伤员,我的能力与周围人的差距不是很大。只有离开医院,我才能充分认识到我的局限和困难——这种认识是非常艰难、令人灰心失望的。
从更实际的角度看,我们假设你想买某个型号的手提电脑,但又认为价格太贵。如果你买个比较便宜的,很可能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不过,如果你邻桌同事的手提电脑碰巧就是你原来想买的那种。这样日复一日,你的电脑与邻座的明显对比会放慢适应过程,使你感觉不快)。更普遍地说,这一规律就是,当我们考虑适应过程时,必须想到周围的参照物以及它会对我们的适应能力有什么影响。不利的一面是,我们的幸福感部分取决于我们是否能比得上别人。有利的一面是,我们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使自己置身于什么环境中——只要我们选择的比较对象不把自己比下去,我们就能生活得更加幸福。
最后一个教训是,相同的经历未必导致同等的适应结果,不同人的适应方式各有不同。我的忠告是探索自己独有的适应方式,了解什么能够启动你的适应进程,什么不能。
总而言之,大家不要做温水中的青蛙。我们的任务是弄清楚适应性如何在我们身上起作用,因而可以利用有利的一面,防止不利的一面。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测量水的温度。如果水太热了,我们就必须跳出来,寻找一个清凉的池塘,找到并且享受生活的乐趣。引用伟大的哲学家柯密特的话就是:“(青蛙)只要有虫吃就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