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你是只心宽体胖的实验白鼠,住在一个箱子里,那里已经成为你温馨舒适的家。一天,箱子打开了,伸进来一只戴手套的手,轻轻把你取出来,放进另一个箱子,这里不如你原来住的地方舒服,里面有迷宫一样复杂的通道。你天性好奇,于是晃动着胡须,摸索着往里走。你很快发现,有一部分通道的墙壁是黑色的,另一部分是白色的。你一边用鼻子嗅,一边进入白色通道,里面没有什么异常。然后你左转进入黑色通道,刚一进去,就立刻感到有一股强烈的电流正通过你的爪子向全身袭来。
此后的一个星期,你每天被放进不同的迷宫之中。每个迷宫通道墙壁的颜色都不一样,危险和安全的区域标记以及电击的强度也各不相同:在红色通道里,电击强度很轻微;带圆点的通道,电击强度非常强烈;还有的安全区,地面上覆盖着黑白棋盘格子。日复一日,你的任务就是学着如何选择最安全的通道穿过迷宫,同时要躲避电击(你安全穿过迷宫得到的奖励就是逃过电击)。你做得怎么样呢?
一个多世纪以前,心理学家罗伯特·亚尔克斯和约翰·多德森对上述基本课题做了不同形式的实验,以求得出关于实验白鼠行为的两个答案:第一,它们的学习能有多快;第二,更重要的是,电击能在多大程度上激励它们加快学习的速度。我们很容易就能推断,随着电击强度的提高,实验白鼠受到的学习激励也相应提高。当电击程度非常轻微时,白鼠不过是慢慢走开,偶尔一次小小的电击不会造成痛感,也不会产生激励作用。但是随着电击强度和痛感的加强,科学家们认为,实验白鼠能感到它们正处在敌人的火力攻击之下,因此会受到激励,加快学习速度。亚尔克斯和多德森进一步推断,如果实验白鼠企图躲避最强的电击,学习的速度也必然最快。
我们通常很容易推断激励强弱与表现能力之间存在关联。要取得成功,人们受到的激励越强,工作的热情就越高,而人们越努力就越容易接近最终目标,这种推论似乎很有道理。归根结底,这就是金融机构向证券公司高级主管发放天价工资和奖金背后的一部分理由——支付巨额奖金就会激励人们努力工作,取得非凡业绩。
有时候,我们对于激励与表现(广泛含义是人们的行为)相关的直觉是准确的,但在另外一些情况下,现实与直觉并不合拍。在亚尔克斯和多德森的实验中,有些结果与我们多数人的预期相同,有些却和人们想的不一样。当电击非常微弱时,实验白鼠几乎没有受到激励,结果是学习的速度很慢。当电击达到中等强度,对实验白鼠的激励作用显现,它们立刻开始做出努力,想弄清楚鼠笼的规律,而且学习的速度也很快。实验到这里,得出的结论与我们有关激励与表现之间关系的直觉是一致的。
但是实验的意外收获是:当电击非常强的时候,实验白鼠的表现很差!我们承认,要弄清实验白鼠的思维很困难,但是当电击强度达到最高值的时候,实验白鼠除了对电流的恐惧之外,似乎不能集中精神关注其他任何事情。它们惊恐万分,根本就记不住笼子里哪一部分是安全的,哪一部分是带电的,根本搞不清周围环境的结构。
示意图说明激励(薪酬,电击)与表现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浅灰色实线代表激励与表现值对应增强的简单关系。灰色虚线代表激励与表现回报递减的关系。
深色实线代表亚尔克斯和多德森的实验结果:激励较低时,加强刺激可以提高表现值。而当激励基数提高时,进一步加大激励就会事与愿违,降低表现值——在图中表现为心理学家所说的“倒U形关系”。
亚尔克斯和多德森的实验结果应该促使我们认真考虑劳动力市场上薪酬、奖金与业绩之间真正的关系。说到底,他们的实验清楚地表明激励可能是一把双刃剑。在到达某一点之前,激励可以促使人们更好地学习和表现。但是超过这一点,激励的压力就会变得非常高,它会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使他们不能专注于手里的工作——这种结果大家都不愿意看到。
当然了,电击不会成为市场上常见的激励机制,但激励与表现的这种关系有可能适用于其他形式的激励——不论它的表现是逃过电击,还是获得巨额奖金。我们假设当时亚尔克斯和多德森在实验中用的是奖金而不是电击(假定实验白鼠也需要钱),结果会怎么样呢?奖金太少,实验白鼠不会在意,也不会更好地表现。奖金增加到中等程度,实验白鼠们注意到了,并且表现很好。但是当奖金增加到非常高的水平时,实验白鼠们就会受到“过度激励”,无法集中精力,结果,它们的表现反而不如奖金低一些的时候。
如果我们实验用的是人而不是白鼠,奖励刺激用的是金钱而不是电击,是否还会看到激励与表现之间的这种“倒U形关系”呢?或者换一个更加务实的角度思考,为了使人们表现得更好而拼命提高奖金,经济效益到底是会更高,还是更低?
在得知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应该为此承担责任的那些企业高管仍继续拿着奖金,人们对此非常愤怒,很多人想不通奖金对企业高管和华尔街经理们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公司董事会一般都认为,以业绩为基础的高额奖金会激励高管们在工作中倾注更多的心血,这些辛苦努力会换来高质量的回报。但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我们来看一看实验得出的证据是什么样的。
用金钱作为激励手段来提高业绩,效果到底如何?我和尼娜·马萨尔(多伦多大学教授)、尤里·格尼茨(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教授),还有乔治·列文斯坦(卡内基–梅隆大学教授)设计了一个实验。成绩良好的参与者可以得到奖金,但我们对奖金水平做了不同设置,用来考察不同奖金水平对参与者的激励作用有什么变化。我们尤其想搞清楚巨额奖金是会像人们所预期的那样提高成绩,还是像亚尔克斯和多德森关于白鼠的实验,反而降低成绩。
我们决定向一部分参与者许诺比较低的奖金(大概相当于他们一天的正常工资);还有一部分许诺比较高的奖金(大概相当于他们两个星期的工资);另外一小部分很幸运,他们是验证我们实验目的最重要的参与者,我们许诺向他们提供特别高的奖金,大概相当于他们5个月的正常工资。我们希望通过对这三组参与者的表现进行比较,更好地了解奖金对于提高业绩到底有多大的效力。
我知道你想问:“我到哪里去申请参加这样的实验?”你先别忙着估算这样的实验预算到底会高到什么程度,我来告诉你,我们和当今世界上的众多公司一样,采取外包的方式,到印度去进行实验,在印度,每月人均消费大约是500卢比(大概相当于11美元)。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出得起特别高的奖金,又不至于惹得我们学校的会计部门惊诧莫名,勃然大怒。
决定了实验的地点,我们还要列举实验的具体内容和方法。我们想到了一些基于纯体力方面的工作,例如跑步、蹲起运动,或者举重,但企业高管和股票经纪人并不靠这一类劳动挣钱,因此我们决定集中选择需要创造力、注意力、记忆力,以及解决问题能力的游戏。我们先把这些游戏放到我们自己身上,并且找了一些学生进行尝试,然后从中选定了6种游戏:
(1)拼木楔:这是一项空间智力游戏,参与者要把9块1/4圆形的木楔装入一个正方形容器中。放进8块很简单,但要把9块都放进去几乎不可能。
(2)赛门:20世纪80年代人们玩过的一种普通电子记忆游戏,键盘上不断出现醒目的数字,数字越来越多,要求人们准确无误地按照顺序记住这些数字串。
(3)复述最后3个数字:游戏主持人会随便读出一连串的数字(例如23、7、65、4等),随时可能停下,参与者必须复述出最后读出的三个数字。
(4)拉比林特斯迷宫:游戏平面上有一条迷宫通道,通道上充满陷阱,游戏参与者需要操纵两根杠杆不断调整平面的倾斜度,让通道里的小球躲开陷阱向前滚动。这是6种游戏中最可能让参与者情绪出现波动的一个。
(5)飞球:和飞镖游戏近似,把包着维克罗搭扣的网球投向远处的靶子,靶心能把网球粘住。
(6)爬坡:参与者需要操纵一左一右两个把柄把小球推上坡,推得越高越好。
选定了这些游戏,我们把每种游戏的用具分别包装了6套,再装入一个大箱子运往印度。出于某种神秘的理由,印度海关人员认为带电池的赛门游戏用具有问题,不愿放行。我们付了250%的进口关税才得以清关,终于万事俱备,马上可以着手实验了。
在印度实验中使用的6种游戏示意图
我们到印度南部马杜赖市的纳拉亚南学院雇了5名经济学研究生,让他们到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寻找实验场地。他们需要在每个地方找一处公共活动中心,例如小型医院或者会议室,在那里设一个办公室,招募实验参与者。
公共活动中心的一角是个社区中心,二年级硕士生拉梅什在这里工作。这个社区中心还没有完全竣工,地面还没铺瓷砖,墙壁也没有粉刷,尽管这样它完全能用,最重要的是它能够遮风避雨,抵挡酷热。
拉梅什把6种游戏的设备在房间里安顿好,然后出去招呼第一个参与者。很快就过来了一个人,拉梅什立即上前劝他参加实验。“我们这里有几种好玩的游戏。”拉梅什想把这个人拉进来,“你愿意进来参加我们的实验吗?”这个人听了,怀疑这是政府赞助的什么活动,没有什么特别,他摇了摇头,继续走他的路。不过拉梅什还是穷追不舍,又说:“你参加实验还能挣点儿钱呢,这个实验是大学赞助的。”于是,我们的第一位参与者,他叫尼汀,转过身来,跟着拉梅什走进了社区中心。
拉梅什领着尼汀参观了房间里所有的游戏设备。“这就是我们今天要做的游戏。”他对尼汀说,“全部做完大概要用一个小时。开始之前,我们先决定一下你可以拿到多少钱。”拉梅什掷出了一个骰子。骰子落下,朝上的一面显示的是“4”,根据我们预先设定的随机选择规则,尼汀属于中等奖金水平,就是说,6种游戏玩下来,他的最高奖金可能有240卢比——这在当地农村相当于一个人两周的工资。
接下来,拉梅什给尼汀解释了奖金的具体计算标准。“一共6种游戏。”他说,“每种游戏我们都有两个成绩计算标准,一个是中等水平——良好,优于它的水平就是优。每一种游戏,你要是达到良好水平,就可以拿到20卢比,你要是能达到优的水平,就可以拿到40卢比。如果你连良好的水平也达不到,那么一个卢比也没有。这就是说,根据你的成绩,你最多能挣到240卢比,也可能连一个卢比都挣不到。”
尼汀点了点头,拉梅什顺手拿起赛门游戏。这个游戏,4个按键中的一个先亮起来,并且响起单音阶的乐声。尼汀需要按动这个亮过的键,这个键再次亮起来,接着另一个键也跟着亮了,但颜色不同。尼汀必须根据这两个键亮起的顺序分别再次按动这两个键。然后第三个不同颜色的键又亮了,依此类推。尼汀只要根据各键点亮的顺序依次按键,游戏就可以一直进行下去,依次亮起的键也会越来越多。一旦按键的顺序出错,这一局就结束,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将作为尼汀本局的成绩。赛门游戏中,尼汀可以玩10局,最终成绩按得分最高的一局计算。
“现在我再说明一下良好和优的标准。”拉梅什接着说,“10局当中,你有一局能够连续按对6个键,就算是良好水平,可以拿到20卢比。如果你能连续按对8个键,就达到优的水平,可以拿到40卢比。这10局游戏结束,我们再开始下一个游戏。游戏规则和奖金计算方法你都明白了吗?”
尼汀非常兴奋,他几乎看到自己要挣到多少钱了。“我们开始吧。”他说道。他们立即进入游戏。
首先亮的是蓝键,尼汀把它按了一下。接着亮的是黄键,尼汀先按蓝键,再按黄键。一点儿都不难。下一个绿键亮时,他也按对了。但第4个键亮的时候,他不幸按错了。下一局,他更加努力,但结果也不行。第5局,他按对了7个,第6局,他尽了最大努力,记住了8个。总的来说,他的成绩不错,达到了优的水平,口袋里多了40卢比。
下一个游戏是拼木楔,依次下去是复述最后3个数字、拉比林特斯迷宫、飞球,最后是爬坡。一个小时下来,尼汀有两个游戏达到了优的水平,两个达到了良好水平,另外两个游戏连良好水平也没达到。算起来,他挣了120卢比,比他一周的工资多一点儿,于是,尼汀兴高采烈地走出了社区中心。
下一个参与者是阿波夫,他是个30多岁有点儿秃顶的男人,喜欢体育运动,家里有一对令他感到骄傲的双胞胎。他掷的骰子是1,按我们事先设置的规则,他的奖金属于较低水平。这就是说,他把6种游戏玩下来,最多只能拿到24卢比的奖金,大概相当于他一天的工资。
阿波夫首先玩的是复述最后3个数字,下面依次是爬坡、拼木楔、拉比林特斯迷宫、赛门,最后是飞球。总的来看,阿波夫的成绩不错。他有3个游戏达到良好水平,有一个获得优的水平。这样,他的总成绩和尼汀差不多,但由于掷骰子时不走运,最后阿波夫只拿到10卢比。不过,一个小时的游戏能赚到这些钱,他也很开心。
拉梅什为第三个参与者阿努朋掷骰子,结果是5。根据我们的规则,他的奖金属于最高水平的一个。拉梅什向阿努朋解释,如果阿努朋在每一种游戏中都能达到良好水平,就可以得到200卢比的奖金,如果他达到优的水平,就可以拿到400卢比奖金。阿努朋马上算了一下,一个游戏400卢比,6个游戏就是2400卢比——不小的一笔财富,大概相当于5个月的工资。阿努朋简直不敢相信财神就这样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阿努朋随机选中的第一个游戏是拉比林特斯迷宫。拉梅什让阿努朋把一个小钢球放到游戏盘标有“起点”的位置上,并且让他操纵两个球形把手向前移动钢球,使钢球在迷宫的通道上向前滚动,同时还要避开通道上突然出现的陷阱。“这个游戏你可以玩10局。”拉梅什说,“如果你能在任何一局里让小球躲过7个陷阱,就能达到良好水平,拿到200卢比奖金。如果小球能躲过9个陷阱,那就是优的水平,可以拿到400卢比。这个游戏做完了,我们接着做下一个。明白了吗?”
阿努朋急不可耐地点点头。他抓住控制游戏盘平面和迷宫通道斜度的两个球形把手,紧盯住放在起点位置上的小钢球,好像老虎盯住了猎物。“千万沉住气,这太重要了。”他暗自提醒自己,“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成功。”
他开始让小球向前滚动;几乎同一时间,小球掉进了第一个陷阱。“我还有9次。”他自言自语地大声给自己打气。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两只手开始发抖,好像不听使唤,无法精确地进行操控,他试一次失败一次,10局迷宫游戏玩下来一无所获。刚进来时的那种幸运感觉一点一点地开始消失。
下一个游戏是飞球。阿努朋站在离靶子6米远的地方,把球投向贴有维克罗搭扣的靶心。他把球一个接一个地投出去,有的像垒球罚球那样从腋下扔出,有的像打板球那样从肩上方掷出,有的从身体的一侧撇出去。他一共投了20个球,尽管有几个差一点儿就打中了,但没有一个球能击中靶心。
拼木楔游戏把阿努朋搞得垂头丧气。要想拿到400卢比,阿努朋必须在短短的两分钟内把9块木楔拼入方框里(如果他得用4分钟才能完成,就只能拿到200卢比)。随着时钟滴答滴答计时,拉梅什每半分钟读一次计时表:“90秒!60秒!30秒!”阿努朋手忙脚乱,拼命地加快速度,憋足劲儿一次又一次地把9块楔子往方框里硬塞,结果只是徒劳一场。
4分钟过去,阿努朋放弃了拼木楔游戏。他和拉梅什来到赛门游戏前面。阿努朋感到有些沮丧,但是他强打精神,竭力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当前的游戏上。
赛门游戏的第一局,他只按对了两个键——这可相差太大了。不过第二局,他努力记住了6个。他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他知道200卢比已经到手了,下面还有8局,加把劲儿争取拿到400卢比。他感到自己最终能更上一层楼,于是更加集中精力,努力使自己的记忆力再上一个台阶。在剩下的8局里,他成功地记住了六七个键,但没有一次达到8个。
还剩两个游戏,阿努朋决定暂停一下。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非常可惜,爬坡和复述最后3个数字都没得分。他带着200卢比离开社区中心时,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心情,玩了几局游戏,收获不算小,不过他紧锁的眉头还是道出了心中的沮丧:多好的机会,怎么就是没抓住呢?
几个星期以后,拉梅什和另外4个研究生完成了他们在好多个村庄实验数据的记录汇总,把结果用电子邮件发给了我。我急不可耐地想先睹为快。我们在印度的实验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值得吗?不同水平的奖金与参与者的成绩相吻合吗?被许诺可能获得最高奖金的那些人成绩怎么样?是更好还是更差?
对我来说,能第一个看到实验数据是科研工作中令人兴奋无比的事情,虽然比不上在超声波屏幕上第一眼看到自己孩子时那样欣喜若狂,但也和打开生日礼物包装时同样激动人心。事实上,我观察第一组实验数据的统计分析简直就像举行虔诚的仪式。刚开始从事研究的时候,我会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采集到的各种数据逐一输入存储器,进行格式化处理和数据分析。数周、数月的努力终于要转化为实验成果,我要保持清醒头脑为自己庆祝。我先倒上一杯酒或者泡上一杯茶,让心情稍微平静一下。然后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实验结果,困惑已久的谜团终于解开,正式庆祝这一妙不可言的时刻。
那一段时间,我经常能够享受这种神秘的时刻。现在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我的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不再有时间自己动手分析实验数据。在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我的学生首先进行数据分析,并享受实验成果带来的收获喜悦。但是当我收到印度的实验数据时,心里又开始发痒,想再次享受这种美妙的体验。于是我和尼娜商量,恳求她把数据存储器直接给我,并且让她保证在我没处理完毕之前,她不会去看。尼娜答应了,于是我又重操旧业,像当年那样按照既定的仪式,亲手输入数据,进行处理……最后举杯庆祝。
我不告诉你,你先猜一下三组参与者的成绩怎么样?你认为中等奖金一组的成绩会比较低奖金一组的成绩好吗?最高奖金那一组的成绩会高于中等奖金的那一组吗?结果我们发现,较低奖金(相当于一天工资)那一组的成绩与中等奖金(相当于两周工资)那一组的成绩不相上下。我们的结论是:即使是较低水平的奖金也足以调动相当多的游戏参与者,可能已经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激励作用。那么,人们在面对非常高的奖金(相当于他们5个月的正常工资)时会怎么样呢?看过下页的图示,你就会知道,实验数据显示,特别是在这个实验中,人和白鼠的表现几乎一样。有机会获得最高奖金的人,结果表现最差,与较低或中等奖金的那两组相比,最高奖金一组的参与者的成绩达到“良好”或“优”的水平的人数还不到前两组的1/3。实验结果肯定会使面对高额奖金的人感到紧张,他们面临着令人难以喘息的压力,其实和亚尔克斯和多德森实验中的白鼠没有多大区别。
此图总体上显示了三组不同奖金水平的人在6种游戏中的表现。标有“优”的线条表示每种奖金水平组里达到该水平人数占该组总人数的百分比。标有“实得奖金”的线条表示该组实际得到奖金总数与该组可能得到最高数额奖金之比。
全部结果
我现在似乎应该告诉你,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按上面的方式进行实验。最初,我们打算给参与者施加一些额外的压力。因为科研项目的预算有限,我们原来想在预算许可的条件下创造一种最强的激励手段。我们选择了在实验条件里混入“损失厌恶”这一因素。损失厌恶是一个简单的概念,认为人们在失去自认为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时会产生痛苦,比如钱,而这一痛苦要大于得到同样数量的钱所产生的愉悦感。例如,如果有一天因你投资的巧合,你买的理财产品多赚了5%,你非常高兴。而如果有一天同样是因为偶然因素,你的理财产品收益损失了5%,你就会觉得异常痛苦。如果损失引发的痛苦大于收获所带来的愉悦,就证明你有“损失厌恶”的倾向(无须担心,我们多数人都是如此)。
为了在实验中引入损失厌恶因素,我们在较低奖金一组中给每个参与者预付了24卢比(6×4)。中等奖金一组是240卢比(6×40),而最高奖金一组是2400卢比(6×400)。我们告诉参与者,如果他们的成绩能达到“优”,他们在游戏中赢到的奖金就可以全部拿走;如果他们达到“良好”,我们就会扣掉该游戏奖金的1/2;如果他们连“良好”也达不到,我们就会把该游戏的预付奖金收回来。我们认为避免损失同样会成为激励因素,这样参与者实际受到的激励影响就比只赚不赔要大。
拉梅什在另外一个村子找了两个参与者进行这种实验。但他无法继续实验,因为这种实验方式给我们带来一个很大的困难。第一个参与者来到社区中心,我们把他可能赢到的奖金预付给他——一共2400卢比,大约相当于他5个月的工资。他没有尽力取得最好成绩,非常遗憾,他只得把钱退给我们。实验到了这一步,我们想确定一下接下来的参与者是否会和他一样。万万没料到,第二个参与者的成绩也一样差劲。这个倒霉蛋,面对这么多钱根本就无法集中精力。但游戏结束,第二个参与者却不遵守我们事先谈好的条件,利令智昏,拿起我们的钱就跑。拉梅什狠不下心去追他(这真的不能怪这个参与者,他太穷了)。这件事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在实验里加入损失厌恶行不通,我们只好改用先实验后付钱的方式。
我们把奖金预付给参与者,还出于另外一个考虑。我们以为这样做可能有利于了解市场上专业人员获得奖金时的心理活动。我们觉得预先付款与很多专业人士对每年奖金的预期情况相仿。他们习以为常地认为这一部分额外收入已经基本在手,因为他们把奖金当作收入的标准补偿,他们甚至对奖金的数额有具体的概念。这些钱怎么花他们都做了打算:可能瞄上了一幢新房子,单凭工资买不起,但加上奖金付首付款就够了;或者可以安排一次环球旅游。一旦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子里,我猜他们的心理状况十有八九就和那些拿到预付奖金的实验者一样了。
我们认为,高额奖金对成绩的负面作用是有限的——不管怎么说,高额奖金似乎不可能在任何情况下降低成绩。于是,我们很自然地想到一种限制因素(心理学家称为“调节因素”),会根据工作所需的脑力劳动的程度不同而发挥作用。对于认知能力要求越高的工作,我们认为,高额奖金产生反作用的可能性越大;而对于非认知乃至机械性的工作,奖金越高可能成绩就越高。例如,你蹦跳一下我就给你多少钱,让你24小时不停地跳会怎么样?你是不是会尽最大力量来跳,而且给的钱越多跳的时间越长?如果奖金非常高而你还有力气,你会放慢速度甚至停下来不跳吗?这不可能。对于从事很简单的机械性工作的人来说,我们很难想象高额奖金会产生反作用。
我们的实验项目包括差别很大的各种游戏,令我们惊讶的是,所有游戏里奖金最高的一组成绩最差,和我们的上述推理完全一致。我们原以为认知性较强的游戏,例如赛门和复述最后3个数字会和我们猜测的一样,而没有预料到像飞球和爬坡这样机械性的游戏也不例外。这是怎么回事?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对于机械性工作的直觉是错误的,即使对这一类工作来说,高额奖金也会降低成绩。另一种可能是,我们所认为的认知要求较低的游戏(飞球和爬坡)仍然需要某些脑力因素,我们需要在实验中引入纯粹机械性的游戏。
考虑到这一问题,我们下一步把实验分成两种情况进行对比,一种需要认知能力(简单的数学题运算),另一种只需要简单操作(快速敲击键盘上的两个键)。我们想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中进行实验,检验纯粹机械性劳动中奖金与成绩的关系,并与脑力工作中的情形相对照。限于项目预算,我们无法给出与印度实验相对应的高奖金,因此只能等到学期快结束,学生们的钱包都瘪了的时候再说。这时,大约20分钟的任务,我们给出660美元的奖金——这些钱足够他们举办几次派对了。
我们把实验设计成4个部分,每个参与者必须全部参加(这种安排被社会科学工作者称作“被试内实验设计”)。我们要求学生们完成两次认知任务(简单的数学题):有一次给出较低奖金,另一次给出较高奖金。另外,还要他们进行两次机械性操作(敲击键盘):一次奖金较低,一次奖金较高。
这个实验向我们说明了什么?不出所料,我们发现较高激励对两类不同工作产生的作用不同。如果手头的工作仅仅是敲击键盘,奖金越高成绩也越高。但是,一旦工作需要基本的认知能力(计算简单数学题),高额奖金就会对成绩造成负面效果,就和我们在印度实验中所看到的一样。
结论很清楚。发放高额奖金有利于提高简单机械操作类工作的业绩,但如果需要人们动脑子则可能适得其反——而企业通常选择向从事脑力工作的高管发放巨额奖金。如果高级副总裁的任务是砌砖,用高额奖金激励他们情有可原。但如果他们的激励基础是奖金,从事的是筹划兼并和收购,或者创造五花八门的金融工具的工作,奖金的效用就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差很多——甚至可能带来负面效果。
总而言之,金钱对人的激励可能成为双刃剑。对于需要认知能力的工作,将业绩与较低或中等数额的奖金挂钩会起作用。但如果奖金金额太高,则会使人过度关注奖励,从而分散他们的精力,造成压力,到头来反而可能降低他们的业绩。
谈到这里,理性经济学家可能会争辩说实验的结果对企业管理人员并不适用。他可能会说:“在现实世界中,薪酬过高的问题绝对不存在,雇主和董事会都会考虑业绩下降的问题,这些人不会采取无效的激励措施。”“说到底,”理性经济学家会坚持认为,“雇主是完全理性的,他们很清楚什么样的激励方式能提高雇员的业绩,而什么方式不能。”
他这样说非常有道理。不错,人们可能对高额奖金的负面作用有直接认识,因此绝对不会有意发放过高奖金。另一方面,就像我们多数人所具有的其他非理性本质一样,我们可能不了解各种力量,包括奖金如何影响我们。
为了检验并找出人们对于高额奖金的直觉,我们把在印度做的实验向斯坦福大学的一大批工商管理研究生做了详细介绍,并要求他们对较低、中等以及非常高的奖金条件下人们的成绩进行预测。因为我们没有告诉这些研究生实验结果,这些“事后预言家”(事情发生后做预测)预测,成绩与奖金水平同步提高,他们这种预测对于较低和中等奖金的激励作用是正确的。但是到了预测高额奖金的效果时,他们的结论与实际情况就大相径庭了,他们全都认为高额奖金一定会导致更好的成绩。
学生们的回答表明,高额奖金的负面效应仅凭人们的直觉是不会自然而然地被认识到的。它还表明薪酬问题需要深入研究和严格验证,不能仅仅依赖直觉推理。不过,企业和董事会能屏弃自己的直觉而采用验证过的数据来决定工资吗?我表示怀疑。事实上,每当我有机会向企业高管陈述我们的实验成果时,我都感到非常惊讶,他们对现行薪酬制度的功效知之甚少,而且对如何改进丝毫不感兴趣。
几年前,那时还没有发生2008年金融危机,我应邀给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些杰出校友做报告。报告在纽约一家很大的投资公司的多功能会议厅举行。会场里美酒飘香,食品丰盛,凭窗俯瞰景色非常壮观。我和他们谈及我最近从事的研究项目,包括在印度和麻省理工学院做的关于高额奖金的实验。对于高额奖金可能带来负面效应的理论,他们都点头表示同意,直到后来我推测说这些心理效应对在座的各位也适用时,他们才有所回击。很明显,我这样说把他们得罪了。他们一致断言,“高额奖金会对他们的业绩水平产生负面效应”这种理论是十分荒谬的。
我换了一种方式,从听众里找出一位志愿者,让他描述一下年底时公司工作气氛的变化。“到了11月和12月,”他说,“完成工作的人不多。人们最在意的是奖金,以及发了奖金能买些什么。”面对这个例子,我请当时在座的人都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把问题集中在即将到手的奖金是否会对业绩产生负面影响方面,但是他们对此充耳不闻。也可能是酒喝得太多了,但是我怀疑这些人根本就不想承认他们的奖金可能大大地超过了实际的业绩。(正如多产作家、记者厄普顿·辛克莱尔曾经说过的:“如果一个人就是靠不理解某些事情才能挣钱,那么让他理解这些事情是非常困难的。”)
当我把这些实验结果讲给银行经理听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倒不那么令我吃惊——他们很显然认为自己与“多数人”不同,因而坚持声称压力能够提高他们的业绩。我看不出他们与别人到底有什么两样,姑且承认他们说得对,然后邀请他们到实验室来,让我们通过实验来搞清楚这个情况吧。但是我们知道银行经理日理万机,薪酬丰厚,把他们请来参加我们的实验实在是强人所难,而且我们也出不起让他们值得一来的奖金。
既然找银行经理不行,我和拉凯利·巴坎(以色列本古里安大学教授)决定设法寻找其他方面的数据,以了解专业要求和薪酬都很高的人在巨大压力下的表现和成绩。我在篮球方面是门外汉,但拉凯利是这方面的专家,她建议我们观察那些“决胜杀手”球员(简称“杀手球员”)——终场哨声响起的同时能把制胜一球投入对方篮筐的篮球明星。杀手球员的薪金比别的球员高很多,人们认为他们在终场前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内(比赛达到关键时刻而球员又感到最大压力时),能够超常发挥。
在杜克大学男子篮球队主教练迈克·谢尔斯基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一些专业篮球队的教练,请他们挑选出NBA(美国男子职业篮球联赛)中的“决胜杀手”(对于球员是不是“决胜杀手”,这些教练在很大程度上,意见可以达成一致)。接下来,我们调看了整个赛季最关键的20场球的录像(所谓关键球赛,我们指的是双方胜负比分不超过3分的比赛),以了解了这些杀手球员的全部资料。每一场比赛,我们都详细地统计了上半场最后5分钟(压力相对较小)杀手球员的得分情况。然后把这一数字与下半场最后5分钟(比赛胜负悬于一线),球员压力达到顶峰时的命中数加以比较。同时,我们也计算了其他非杀手球员在同一场球赛中的得分情况。
我们发现,非杀手球员在较小压力和较高压力时段进球数差别不大,但是杀手球员最后5分钟进球数明显更多。看到这里,数据对杀手球员有利——对银行家也同样有利,从事实来看,似乎一些高素质的人能在压力下有更好的表现。
但是,我知道你料定会有一个“但是”,比赛最后5分钟要想多进球有两种方式:提高命中率(这表明水平有明显提高)或者命中率不变,增加投球次数(这表明技术水平没有提高,只不过尝试基数加大而已)。于是,我们分别计算了杀手球员的命中率和投球次数。事实表明,杀手球员的命中率并没有提高,他们只是频繁地增加了投球次数,他们最后5分钟的实战命中百分比也并没有提高。
说到这一点,你可能会认为比赛到了最后时段,杀手球员都被对方紧紧地盯着,他们无法像人们预期中那样更好地发挥。为了弄清是否真的如此,我们计算了对方防守队员犯规和杀手球员的罚球次数。结果和上面说的一样。杀手球员处在对方的严密防守之下,对方防守队员犯规多,他们得到的罚球机会也多,他们罚球时无人阻挡,但命中率也没有提高。当然了,杀手球员都是非常棒的球星,但是我们的分析结果与人们一般的共同信念相反,他们在球赛最后的关键时刻,并没有异乎寻常的表现。
很明显,NBA球员并不是银行经理。NBA对球员的选拔比金融业要严格得多,能有资格进入职业篮球比赛的球员屈指可数,而专业银行经理却多如牛毛。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相对于需要认知能力的工作,高额奖金对体力工作更容易产生正面效应。这两种能力NBA球员都需要,但打篮球对体力的要求大于对脑力的要求(起码相对于银行经理是这样)。对银行经理来说,他们的工作对体力要求相对较少,而对脑细胞的要求则很高,让他们表现出“决胜”能力更加困难。还有,既然篮球运动员在压力之下的成绩没有提高,那么,让银行经理在巨大压力下提高业绩则就更是缘木求鱼了。
对巨额奖金的合理性质疑
在纽约皇宫酒店举行的《美国银行家》杂志2004年度颁奖宴会上,一位美国国会议员公开质疑巨额奖金是否合乎情理。马萨诸塞州民主党众议员巴尼·弗兰克,当时是美国金融服务委员会民主党的资深成员(2010年时,他是该委员会主席),他可不是那种请他吃饭,他就能言不由衷奉承你的人。他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在座的有不少是开银行的,你们的工资水平已经够高了,为什么还必须拿奖金才肯好好干活儿?”会场里鸦雀无声,没人回答。于是他接着说:“本来就是分内的工作,难道我们必须再付钱给你们,你们才去干吗?这个道理我弄不明白。想想你们对普通员工是怎么说的?你们是整个金融系统最重要的人物,身居高位,你们光拿工资还不够,还必须有额外的奖励才能做好工作。”
你可能已经猜到听他讲完话以后发生的事,或者不发生也罢。第一,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第二,没有人为他起立鼓掌。归根结底,奖金是投资人和股东的钱,这些昂贵的薪酬方案真正效果如何,人们还不是那么清楚。
事实上,我们所有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为一些关系重大的事情奋发努力,即使遭受失败。回想一下你的统考成绩,例如SAT(美国学术能力评估测试)。你平时的考试成绩与SAT成绩有差距吗?如果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你平时的考试成绩很可能要更好一些——这说明你一心想考好反而成了压力,你的分数也因此更低。
这一规律同样适用于当众讲话。人们为发表演说做准备,多数人在自己办公室里私下排练时讲得不错,但一站到众人面前,原先的计划就行不通了。我们想打动别人,这个超强的激励因素却使我们的舌头不听使唤。言语恐惧症(glossophobia,害怕当众演说)与蜘蛛恐惧症(arachnophobia),这两个症状的英语单词看上去差不多,给人造成的惧怕感也不相上下,这并不是巧合。
身为教授,我对这种形式的超强激励有着切身体会。刚开始学术生涯的时候,当众讲话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最初在一个学术会议上给一些教过我的教授做报告时,我紧张得全身发抖,每当我想要拿起激光杆指示投影中图表上的某一行内容时,就发现越紧张就越找不到,小光标在图表上到处游荡。于是,事情变得更糟,我干脆丢下激光杆,凑合着讲下去。经过长时间历练,我的公众演说能力有了提高,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害怕当众讲话了。
尽管几年来,我在公众演说方面没遇到什么问题,最近却在一个大型会议上当着我很多同事的面(因为巨大的社会压力),把我的发言搞得一团糟。在佛罗里达州奥兰多举行的一次会议上,我和三位同事准备展示我们最近关于适应性的一项研究成果,也就是人们对于新环境的适应过程(你会在第六章读到有关这一问题的更多叙述)。我在这个领域已经进行过一些研究,但我当时没打算讨论我的研究成果,而是要进行一个15分钟的发言,讲一讲我的个人经历,一个年轻人如何逐步适应自己受伤的现实,以及我从这一经历中得到的教训。我把讲话内容练习了几遍,记住了我要讲的要点。这个话题除了比其他学术讲座的内容与我本人的关系更紧密之外,我感到这个报告与近几年我做的其他报告并没有什么区别。到头来,我的计划与现实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讲座开始,我平静地阐明了演说的主旨,但使我恐惧的是,当我叙述到住院的经历时,泪水涌入了我的眼睛,再往下,我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极力避免直视在座观众的眼睛,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大约一分钟,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我想接着讲,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我又来回走了一阵,再次试着讲,但仍然无济于事,一开口就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我很清楚,对着这么多人讲述过去的事,对我的痛苦回忆起了放大作用。于是我决定换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话题,转而讨论我近来的研究工作。这样做很有用,我终于把演讲完成了。但是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处于压力之下,我无法预测情绪对于我的表现到底有多大影响。
考虑到我在公开演说中出现的问题,我和尼娜、尤里还有乔治又对实验的形式做了改变。这一次,我们想弄清楚在实验条件中加入社会压力的成分,结果会怎么样。
我们付费给8个芝加哥大学的学生,让他们解答13道题,每一道题包括三组字母,要求把它们分别组成单词。和我们进行的其他实验一样,参与者只有答对了才能拿到钱。举一个例子,把下面三组无意义的字母重新排列,组成有意义的单词(没做完先别看脚注里的答案):
1. SUHOE
答案:_________________
2. TAUDI
答案:_________________
3. GANMAAR
答案:_________________
每个人有13道题,其中有8道我们让参与者在办公室的小隔间里单独做。另外5道题,我们让参与者逐一站起来,走到房间一端的大黑板前,当着其他参与者的面,在黑板上写出来。当众答题,能否回答正确显得很重要,答对了,不仅可以拿到奖金(这一点与单独做相同),同时还会当众收获社会奖赏——受到同伴们的羡慕(或者当众出丑)。他们是在公共场合(成绩好坏尤其重要)答对的题多呢,还是单独在小隔间里,在没有社会激励因素的条件下的成绩更好?你可能猜到了,参与者们在小隔间里独自答题的正确率大约是当众答题的两倍。
集中营幸存者、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尔描述了一个有关社会压力使人窒息的例子。在《追寻生命的意义》(Man\'s Search for Meaning)一书中,弗兰克尔描写了一个病人,有口吃的毛病,无论他怎样努力,就是改不掉这个毛病。这个倒霉蛋唯一一次说话没有出现口吃是他12岁那年,有一次他乘电车逃票被售票员抓住。他想用说话口吃的毛病引起售票员的同情心,把他放了。他想结巴地说话——但是,原来他说话口吃不需要激励因素,现在突然有了激励因素,他反而不口吃了!另一个相关的例子,弗兰克尔描述了一个害怕出汗的病人:“一旦他预料到自己马上要出汗,这种先期出现的焦虑就足以导致他出更多汗。”换句话说,这个病人害怕出汗,拼命阻止出汗成为强烈的社会动因,反而导致他出汗更多,在经济学上,这种现象被称作效能降低。
如果你还觉得不清楚,我可以告诉你,社会压力窒息现象不仅限于人类。人们对多种动物也进行过类似实验,包括大家讨厌的蟑螂,它在一项有趣的实验里成了“明星”。1969年,罗伯特·扎乔克、亚历山大·海因高德纳,还有爱德华·赫尔曼想比较蟑螂在两种条件下完成不同任务的速度(一种是单独行动,另一种是有“观众”,即有另一只蟑螂在场)。在“社会”状态下,两只蟑螂可以透过有机玻璃窗看到对方,闻到彼此的气味,但是不会直接碰到对方。
蟑螂的任务之一相对简单:沿着一条笔直的通道向前跑。另一个任务难一些,让蟑螂穿过比较复杂的迷宫通道。结果与你猜测的一样(假如你能对蟑螂进行猜测的话),在有另一只同伴在场的情况下,蟑螂沿着笔直通道跑的速度更快。有另一只蟑螂在场的情况加强了激励因素,实验蟑螂表现得更好。但是,在比较复杂的迷宫通道里,同样是在有同伴在场的情况下,即使实验蟑螂费尽力气地挣扎前进也远远赶不上独自穿越时的速度。
我并不认为了解社会压力窒息现象会让你喜欢上蟑螂,但它确实说明了自我表现的强烈激励可能引起相反作用(它同时指出了人类与蟑螂的某些重要相似之处)。事实证明,引发自我表现的过度激励可能来自电击、高额薪酬或者社会压力,在所有的状况下,人类与非人类在事关根本利益力求超常表现时的实际表现似乎都比没有压力时表现得差。
这些实验成果向我们揭示出想弄清楚激励的最理想作用水平并不容易。如果考虑到每个人处理压力的具体能力、任务的难易程度、不同的学习效果等,问题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我确实认为亚尔克斯和多德森最初提出的倒U形在一般情况下是正确的,但影响表现结果的还有其他力量。这包括任务的特质(任务的难易程度),人类的个体特点(最终结果在个人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比如是否容易紧张),还有相关人对该任务经验的特点(在该任务上有多少经验,或者得心应手的程度)。从正反两方面来看,我们有两个发现:一个是激励人的最佳机制非常难以建立,另一个是加强激励并不一定导致最佳的成绩和表现。
我想明确指出,我们的研究成果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停止向人们的工作和贡献支付报酬,但它确实意味着我们支付报酬的方式可能会导致我们想不到的严重后果。企业的人力资源部设计薪酬方案,一般有两个目标:吸引合格的人才,激励他们发挥最大效力。这两个目标都很重要,而且工资(还有福利、自豪感、工作的意义等——这些问题我们在以后的章节要进行讨论)对实现这两个目标起着重要作用,这一点毋庸置疑。问题在于人们获得薪酬的方式,其中某一些,例如高额奖金能够造成压力,因为它使人过度关注报酬,反而降低了工作的能力和业绩。
我们来做个思考实验,让你从直觉上感受一下高额工资是如何改变你的行为,影响你的表现能力的。如果我出一大笔钱,比如说10万美元,请你用72个小时给我的研究项目出一个非常有创意的点子,结果会怎么样?你会采取什么打破常规的做法?你可能会停下一些日常活动对时间另做安排。你不再为电子邮件操心,你会上网查阅Facebook(脸书),你会把休闲杂志放到一边。你可能会多喝咖啡提神,熬到深夜,甚至通宵在办公室里奋战(我经常这样)。这就是说,你在努力延长工作时间,但是你做的上述一切真的会提高你的创新能力吗?
现在,暂且不说你夜以继日工作的这个行为,我们先来考虑一下在这利益攸关的72个小时里,你是怎样进行思考的。你会怎样提高自己的创新能力和工作效率?把眼睛闭得紧一些?成功已经在望?不停地使劲咬嘴唇?深呼吸?苦思冥想?你会更容易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思想火花吗?你打字的速度会提高吗?思考得更深入?上述一切真的会提高你的表现能力,带来更好的成绩吗?
这只不过是个思考实验而已,我只是希望通过它来说明,一大笔钱很可能使你尽力延长工作时间(高额报酬对简单机械工作的作用非常大),但不大可能提高创造力。实际上,这有可能适得其反,因为金钱激励对于头脑创造力所起的作用不是单一的和不变的。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特别是在巨大压力之下竭力争取最好成绩的状态),能够直接控制自己的思维活动,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
我们再假想你需要进行一个复杂的,而且性命攸关的手术。你认为给你的手术人员一笔天价奖金就可以让他们做到最好?你真的想让主刀医生和麻醉师一边做手术一边盘算拿到奖金后如何买一艘游艇吗?这样做确实会激励他们拿奖金,但是你能保证他们的手术质量吗?难道你不想让他们集中精力、全心全意地做好手头的工作吗?如果处于被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称作“心无旁骛,得心应手”的状态下,手术人员会有多么高的效率?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但是医生的工作需要开动脑筋、集中精力,具有认知能力,不论哪一天,当我需要医生的时候,我都希望他处在“心无旁骛”的状态下。
总的来说,人们喜欢我进行以实验室为平台的实验。这些实验多数只关系到短时间内利害关系相对较小的简单决策。因为传统经济学家一般不喜欢我们从实验室里得出的答案,他们经常抱怨说我们的实验结果在现实世界里行不通。他们说:“如果是重大决策,利益攸关,一切都会改变,人们会竭尽全力。”但对我而言,这就好像是在说人们只要来到急诊就能接受最好的治疗一样,因为那里做出的一切决策通常都是生死攸关的。我觉得没有多少人会认为事实果真如此。如果缺乏经得起验证的正反两方面证据,那么存在这种批评就是有道理的。对一切实验结果持健康的怀疑主义是有益的,包括那些在实验室里进行的相对简单的实验。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太明白,构成我们简单决策和行为的心理机制与那些构成复杂重要的决策和行为的心理机制,到底有什么不同。
注意力是把双刃剑
1995年上映的《剑侠风流》是由肖恩·康纳利和李察·基尔主演的一部不错的电影。电影展示了如何对待激励是影响表现的一种极端方式,起码在影片中是如此。李察·基尔扮演的角色兰斯洛爵士是个武艺高强,靠决斗抵债的浪荡剑客。影片开头,他在村子里开了家小剑术馆,村民付钱和他比剑,以衡量自己剑术的高低,兰斯洛则用生动幽默的语言指导他们提高剑术。一次,兰斯洛说,周围的人中肯定有人比他强,并问那个人是否愿意站出来和他比剑,他把袋子里的金币摇得叮当作响,声称谁赢了他,金币就归谁。
最后,一个金发的大块头马克站出来向他挑战。他们开始激战,但不一会儿,兰斯洛就把马克的剑打掉了。马克感到疑惑,问兰斯洛是怎样打败他的,是否耍了什么花招?兰斯洛笑着说,他一向就是这样打的,没使用什么花招(不过,他用的是心理上的招数,我们后面会看到)。马克向兰斯洛请教剑术,兰斯洛停了一会儿才教他。兰斯洛向马克传授了三条秘诀。第一,仔细观察对手,注意他的动作和思路。第二,在相持中等待关键时刻,果断出手。马克一边听一边高兴地点头,当然,这两点他都能学会。但是,兰斯洛的第三条秘诀他却听不太懂。他对心情急切的学生说,必须把生死置之度外。马克盯着老师的脸,惊呆了。兰斯洛凄然一笑,就像欧洲中世纪的牛仔一样迎着落日走去。
根据这一点来判断,兰斯洛似乎天下无敌,因为他可以人为地把环境压力降低到零。他只要能做到不在乎生死,那就没有什么能影响他能力的发挥。他只要不担心战斗结束后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干扰他的头脑,影响他的能力——他就能百分之百地集中精力,随机应变。
从这一角度出发,本章里展示的实验结果显示,我们非理性行为倾向的不良方式可能随着决策的重要程度而加强。以我们在印度进行的实验为例,当奖金相对较低时,参与者们的表现与传统经济学理论的预测相同。但是当实验条件变得重要,奖金达到最高水平时,他们的行为就与传统经济学理论所预测的不一样了。
上述内容是不是说有时人们越努力,实际行为就越不理性?如果是这样,怎样才能正确发放报酬,而不会给人们增加压力?解决办法之一是保持较低奖金——这样做,我碰到的那些银行经理可能不喜欢。另一个办法是对雇员实行单纯薪金制,但这样做也可能产生不利的影响,一方面会消除过度激励的后果,另一方面也失掉了业绩与薪酬挂钩的某些好处。更好的办法是既保持业绩与薪酬挂钩制度的激励成分,又去掉它某些可能影响生产率的压力。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可以采取折中做法,比如每次发给雇员的奖金少一些,但发放次数多一些。另一种折中做法是按照某一段时间的平均值——比如,过去5年的平均值,而不是仅仅按上一年度的水平确定奖金。这样做,雇员们在第5年就能预先知道他们将得到80%的奖金(按照前4年的水平计算),这样,前一年的业绩对奖金的直接影响就小得多了。
无论用哪一种方式提高业绩,都必须更好地了解薪酬与业绩的关联性,考虑到我们的怪癖和非理性特质,这一点我们必须明白。
我谨将本章献给在银行工作的各位朋友,他们反复地“欣然”聆听我关于他们薪金的意见,而且仍然愿意和我继续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