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至少六十年来——摄影已为怎样判断和回忆重要冲突铺设了轨道。西方的纪念馆如今几乎清一色都是视觉的。摄影对我们回忆事件的哪些方面具有不可抑制的决定性力量,而现在看来,各地人们在谈起美国去年对伊拉克发动的那场先发制人的战争时,很可能会立即联想到美国人在萨达姆·侯赛因最臭名昭著的阿布格莱布监狱里对伊拉克囚徒施加酷刑的照片。
布什政府及其辩护者们寻求的,主要是限制一场公关灾难——照片的传播——而不是处理这些照片暴露的领导层和政策所犯下的错综复杂的罪行。首先,是把矛头转移到照片本身。政府最初的反应是说,总统对这些照片感到震惊和恶心——仿佛错误或恐怖是图像本身,而不是图像所揭示的事情。还有就是对“酷刑”这两个字眼的回避。囚徒可能成了“虐待”的对象,最终成了“羞辱”的对象——最多只承认这点。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我的印象是,迄今被指控的是虐待,而我相信这在技术上是不同于酷刑的。因此我不谈‘酷刑’这个词。”
文字可改、可增、可减。十年前卢旺达的胡图族在短短几周内屠杀其邻族图西族约八十万人时,正是美国政府竭力回避“种族灭绝”这个词暴露了美国政府无意做任何事情。拒绝用其真正的名称——也即酷刑——来形容发生在阿布格莱布监狱的事情——以及发生在伊拉克其他地方、阿富汗和关塔那摩湾的事情——其无耻就如同拒绝把发生在卢旺达的种族灭绝称为种族灭绝。这里是一个美国也是其签约国的公约对酷刑的定义为了达到获得某个人本人或第三者的资料或供词等目的,而蓄意使这个人遭受无论是肉体上或精神上的严重痛苦的任何行为。”(这个定义来自一九八四年的《禁止酷刑和其他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处罚公约》。类似的定义在习惯法和各种条约中存在已有一段时间,始于一九四九年的四个日内瓦公约(都列为“第三条”),最近很多人权公约也都有。)一九八四年的公约宣称:“任何特殊环境,不管是战争状态或战争威胁、国内政治动荡或任何其他公共紧急情况,都不能被用做酷刑的合理辩解。”所有关于酷刑的公约都具体列明酷刑包括意图羞辱受害者,例如勒令囚徒在牢房和走廊赤身裸体。
无论本届政府采取什么行动,来限制阿布格莱布和其他地方虐囚事件不断被揭露所造成的破坏(例如审讯、军事法庭、不光彩地撤职、军方高层人物和需承担责任的政府官员辞职,以及向受害者作实质性的赔偿),“酷刑”这个词都可能继续被禁用。承认美国人对囚犯施加酷刑,将与本届政府要公众相信的一切东西背道而驰,它要公众相信美国人的意图是高尚的,而基于这种高尚,美国人有权在世界舞台上采取单边主义行动。
甚至当美国的声誉在世界各地受损且扩大和加深,而总统终于不得不使用“难过”这两个字眼时,遗憾的焦点似乎仍然是美国自许的道德优越感受损。没错,布什总统五月六日在华盛顿与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并肩站着时说,他“对伊拉克囚徒所遭受的羞辱和他们的家人所遭受的羞辱感到难过”。但是,他继续说,他“同样对看到这些照片的人们不明白美国的真正本质和用心感到难过”。
对那些认为这场战争推翻了当代最凶残的一个独裁者因而觉得这场战争有一定合理性的人来说,用这些图像来概括美国在伊拉克的努力未免“不公平”。一场战争,一次占领,将不可避免地由花毯式的繁复行动构成。是什么使某些行动具有、而另一些不具有代表性呢?问题不在于是否有某些个人(也即“不是每个人”)施加酷刑,而在于是否有计划有步骤、获授权、被容忍。所有行动都是由某些个人做的。问题不在于这种事情是由大多数或少数美国人干的,而在于本届政府所制订的政策和执行这些政策的各部门是不是实质上使得这些行为有可能发生。
从这个角度看,则这些照片即是我们。换句话说,这些照片代表着任何外国占领军的腐败再加上布什政府的特殊政策。比利时人在刚果、法国人在阿尔及利亚,都曾对被鄙视的、顽抗到底的当地人施加酷刑和性羞辱。除了这一遗传性的腐败,还有伊拉克的美国统治者令人大感不解、近于完全未做准备的状态,他们就以这种状态来处理这个国家获得“解放”之后的复杂现实。此外,尚有布什政府那些支配一切的特殊信条,也即美国已发动了一场不会终结的战争,而那些在这场战争中被拘留的人,只要总统如此认定,则他们就是“非法的作战者”一这项政策,是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早在二〇〇二年一月就用来给塔利班和“基地”组织俘虏定性的——因而,按拉姆斯菲尔德的说法,他们“在技术上不能享有《日内瓦公约》的任何权利”,如此一来,数以千计未经审讯或未与律师接触就被囚禁于“九·一一”之后设立、由美国人管理监狱里的人,成为各种残忍和犯罪的受害者,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真正的问题并不是照片本身,而是照片所揭示的发生在被美国扣押的“疑犯“身上的事情,对吗?错:照片所展示的恐怖,与拍摄照片的恐怖是不可分割的——施虐者对若他们那些无助的阶下囚摆姿势和幸灾乐祸。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士兵拍摄了他们在波兰和苏联所犯的暴行的照片,但是刽子手们让自己与受害者合照却难得一见,雅尼娜·斯特鲁克最近出版的一本书《拍摄大屠杀》就是明证。勉强可以跟这些照片相提并论的,也许只有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间被施加私刑的黑人受害者的某些照片,照片显示美国人在某具吊在他们背后树上的黑人男子或女子残缺不全的赤裸尸体下龇牙而笑。这些私刑照片是一次集体行动的纪念品,这次行动的参与者完全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天经地义的。来自阿布格莱布的照片也是如此。
这些私刑照片符合照片作为纪念品的性质——由某个拍摄者拍下,以便收藏、夹进相簿、展示。然而,美国士兵在阿布格莱布监狱拍摄的照片,却反映了照片流传方式的一次转变——更多是传播讯息而非储存物件。士兵们普遍拥有数码相机。以前,拍摄战争是摄影记者的专利,现在士兵们自己全都成了摄影师——记录他们的战争、他们的取乐、他们对自己认为是好看的画面的观察、他们的暴行——然后彼此交换图像,并用电子邮件发送到全球各地。
愈来愈多的人亲自记录自己的行为。至少在美国,或者说特别在美国,安迪·沃霍尔关于实况拍摄真人真事的理念一生活未经编辑,为什么生活纪录要编辑?——已成为无数网上直播的准则,在这些网上直播中,人们记录自己的一天,做自己的真人秀。我在这里——醒来打哈欠伸懒腰,刷牙做早餐送孩子上学。人们记录自己各方面的生活,储存在电脑档案里,然后到处寄。家庭生活与家庭生活的纪录并行——哪怕是当,或者说特别是当家庭陷入危机或耻辱的剧痛中。亳无疑问,历时多年、孜孜不倦、持续不断地彼此用家庭录像拍摄谈话或独白,是近期一部由安魯德·贾雷基制作的、关于长岛一个家庭卷入娈童控罪的纪录片《记录弗里德曼一家》中最令人震惊的材料。
色欲生活对越来越多的人而言,是可以在数码摄影和录像中捕捉的东西。酷刑作为某种被记录的东西,当它含有性爱成分时,也许更具吸引力。这确实是发人深省的,也即随着愈来愈多的阿布格莱布照片进入公众视野,酷刑照片竟然与美国士兵彼此性交的色情图像交织在一起。事实上,大多数酷刑照片都有色情主题,例如在那些胁迫囚徒们表演或模仿性行为的照片中。一个例外,是一幅已成为经典的照片:一名男子站在箱子上,被蒙住头,绑着电线。据报,他被告知,如果他跌下来,就会触电而死。然而,被绑在痛苦位置上或被迫伸开双臂站立的囚徒的照片并不多见。它们是酷刑,这是毫无疑问的。你只要看看受害者脸上的恐惧就知道了,尽管这种“紧张”按五角大楼的标准是可接受的。但大多数的照片似乎是一场酷刑和色情大汇演的一部分:一名年轻女子用皮带系着一名裸体囚徒牵着他到处走,就是一个典型的施虐女主角形象。而我们不知道,到底对阿布格莱布囚徒施加的性酷刑的灵感,有多少来自互联网上的色情影像一这些色情影像数量庞大,普通人都竞相模仿,并在网上播放。
活着即是被拍照、记录自己的生活,并因此继续生活而没有意识到或宣称没有意识到照相机正不停地对准自己。但生活即是摆姿势。行动即是在被录成影像的行动社区中分享。一边看着无助、遭捆绑、裸体的受害者被施加酷刑一边露出满足感,只是故事的一部分。还有更深一层的满足感,也即被拍摄:如今在镜头前他们的反应往往不再像从前那样目光呆滞、直视,而是神采奕奕。那些事件有一部分就是设计来拍摄的。那咧嘴而笑是为镜头咧嘴而笑。在勒令脱光衣服的男人叠在一起之后,如果你不拍张照纪念,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看着这些照片,你会问自己:怎么可以对着另一个人的痛苦和羞辱咧嘴而笑?怎么可以牵着警犬威胁赤身裸体、战战兢兢的囚徒的阴茎和大腿?怎么可以强迫带脚镣、蒙住头的囚徒手淫或彼此模仿口交?你还会觉得,这样问未免太天真了,因为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一些人就是这样对待另一些人的。强奸和对阴茎施加痛苦,是最普通的酷刑形式之一。不限于纳粹集中营和在萨达姆·侯赛因统治下的阿布格莱布监狱。当美国人被告知或被教唆,觉得那些他们对之拥有绝对权力的人活该受到羞辱和折磨时,他们这样做。当他们被引导去相信那些被他们施加酷刑的人属于一个低等种族或宗教时,他们这样做。这些照片的意义不仅在于有人做了这种事情,而且在于施加者显然不觉得照片所展示的有什么不妥。
更可怖的是,由于这些照片原是要传阅和被很多人观赏的,因此,这一切全是为了取乐。遗憾的是,取乐这个理念——与布什总统要说服世界相信的相反——正愈来愈成为“美国的真正本质和用心”的一部分。要衡量美国人对美国生活中的残忍日益接受的程度,是非常困难的,但证据比比皆是,从成为男孩子们主要娱乐的录像杀人游戏——距出现《审问恐怖分子》的录像游戏的日子真的很远吗?——到已在青少年所热衷的集体仪式中成为流行病的暴力。没错,暴力犯罪下降了,然而轻易在暴力中找到乐趣的情况却似乎上升了。从对众多美国郊区中学的新生施加无情折磨——理査德·林克拉特一九九三年的电影《意乱情迷》中对此有描述——到大学迎新会和球队迎新会捉弄仪式上的肉体暴力和性羞辱,美国已成为这样一个国家:暴力幻想和暴力实践被视为良好的消遣——取乐。
以前被列为色情的东西,被列为极端施虐受虐狂的行为一——就像皮尔·保罗·帕索利尼几乎使人不敢观看的最后一部电影《萨洛》(一九七五)所描绘的墨索里尼时代结束时发生在意大利北部一座法西斯碉堡里的酷刑狂欢——如今正被某些人正常化,当成过瘾的游戏或排泄。一名电台听众在电话中对鲁什·林博和数百万收听他的清谈节目的美国人说,“叠裸汉”就像大学迎新会捉弄仪式上的恶作剧。我们不禁想知道,这个致电者看过那些照片吗?这无关紧要。这个看法——或这是幻想?——说到了要害。也许仍可以令某些美国人震惊的是林博的回答正是!”他大声说。“这正是我的看法。这跟发生在骷髅会入会仪式上的事情没有多大分别,我们会因此而毁掉他们的生命,我们会妨碍我们的军事努力,然后我们就会因为他们寻寻开心而毁掉他们。”这里所说的“他们”,是美国士兵,也即酷刑施加者。林博继续说:“你们知道,这些人每天被人开枪袭击。我说的是寻寻开心的人,这些人。你们听说过情绪宣泄吗?”
我们的军队曾宣称要“震慑”伊拉克人。令人震慑的是这些照片向世界宣布美国人送来什么:一套公然藐视国际人道公约的犯罪行为模式。瞧,士兵们在他们所犯的暴行面前摆姿势、竖起大拇指,再把照片发送给他们的老友。以前你几乎可以牺牲一切来掩饰你个人生活的秘密,现在你吵嚷着要求被邀请到电视节目上暴露自己的隐私。这些照片与其说是揭示对不道歉的残忍的毫无保留的欣赏,不如说是揭示一种无耻文化。
以为总统和国防部长“以道歉或表示恶心”作为回应就已经足够,这种想法等于是侮辱人们的历史感和道德感。对囚徒施加酷刑,并非偏离正轨,而是“要么支持我们要么反对我们”的世界斗争教条的直接后果。布什政府以这些教条寻求改变、激烈地改变美国的国际立场和重塑众多的国内制度和职权。布什政府使国家卷入一场假宗教信条的战争,没有终结的战争——因为“反恐战争”正是这种战争。没有终结的战争被用来证明没有终结的禁锢的合理性。那些被关押在不受法律约束的美国刑罚帝国里的人,是“被拘留者”;因为“囚徒”这个新近被废弃的词可能意味着他们拥有国际法和所有文明国家的法律所赋予的权利。这场没有终结的“全球反恐战争”一还算合理的对阿富汗的入侵和在伊拉克的无法取胜的蠢行,都已被五角大楼的法令归入这个名下——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把任何被布什政府宣称为可能的恐怖分子的人士妖魔化和非人化:一个不打算拿出来辩论且事实上往往是秘密地制造的定义。
由于对伊拉克和阿富汗监狱里大多数被拘留者的指控都是子虚乌有的——红十字会报告说,百分之七十至九十的被关押者,似乎并没有犯什么罪,只不过是在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时间里,在某次扫荡“疑犯”时被抓——所以,拘押他们的主要理由是“审问”。审问什么?什么都审问。被拘留者可能知道的任何事情。如果审问成了无限期拘留囚犯的理由,那么肉体威逼、羞辱和酷刑就不可避免了。
要知道:我们不是在谈论最罕见的例子,也即“滴答响的定时炸弹”的情况,这种情况有时被当成特殊例子,作为拷问那些知道一次随时发动的袭击之内情的囚犯的合理辩解。现在我们是在谈论笼统的、没有具体资料要获得的情报搜集,由美国军方和文职管理者授权,旨在多了解一个难以捉摸的歹徒帝国,而美国人对这个帝国实际上一无所知,对这些歹徒所匿藏的那些国家亦完全不清楚:因此,原则上任何情报都可能有用。一次得不到情报的审问(不管情报可能包含什么)会被当成一次失败,因此就更有理由逼供。使他们软化,给他们压力——这些是关押着嫌疑恐怖分子的美国监狱里的禽兽行为的委婉语。不幸地,诚如绰号“齐普”的陆军上士伊凡·弗雷德里克在日记中指出的,囚徒可能因受不了压力而死去。照片中一名装在尸袋里胸前放着冰块的男子,可能就是弗雷德里克所描述的那种人。
这些照片不会消失。这是我们生活其中的数码世界的本质。事实上,它们看来是必要的,否则怎能让我们的领导人承认他们就快出问题了。毕竟,国际红十字会就美军首先在阿富汗继而在伊拉克管辖的监狱里发生“被拘留者”和“嫌疑恐怖分子”遭残酷惩罚而撰写的报告的结论,以及新闻记者的报道和人道组织的抗议,已流传了一年多了。布什总统或切尼副总统或赖斯或拉姆斯菲尔德是否读过这些报吿,颇值得怀疑。显然,是当照片已经压制不住并公开出来了,他们才注意;是照片使得布什及其伙伴觉得这一切是“真实”的。在此之前,只有文字,而在我们这个无限自我复制和自我传播的数码时代,文字更容易被掩盖,也更容易被忘记。
现在看来,这些照片还会继续“攻击”我们——就像很多美国人必然会觉得的。人们会习惯这些照片吗?有些美国人已经表示他们看够了。然而,世界各地的人并未看够。没有终结的战争:源源不绝的照片。现在编辑们会辩论是否刊登更多,或辩论未删剪就刊登(未经删剪的照片,尤其是一些最著名的图像,例如一个被蒙住头、站在箱子上的男子,会带来不同的、在某些情况下更怵目惊心的观感)是否会变成“低品味”或太有政治含义?所谓的“政治”,也即批评布什政府的帝国计划。因为毫无疑问,这些照片一如拉姆斯菲尔徳在指证中所说的,将会损害“武装部队那些诚实的男女士兵的声音,他们正勇敢地、负责任地、极其称职地在全球各地捍卫我们的自由”。这种损害——对我们的声誉、我们的形象、我们作为惟一超级大国的成功一是布什政府最为痛惜的。至于保护“我们的自由”一世界百分之五人口的自由一为何需要动用美军到“全球各地”,则几乎未被我们的民选官员提出来辩论过。
反弹已经开始了。美国人正被警告勿沉溺于一片自我谴责声中。继续公开照片正被很多美国人理解成暗示我们无权捍卫自己:归根结底,是他们(恐怖分子)挑起的。他们——奥萨马·本·拉丹?萨达姆·侯赛因?这有分别吗?——先袭击我们。俄克拉何马州参议员、参议院军事委员会(拉姆斯菲尔德部长曾在该委员会面前作证)共和党成员詹姆斯·恩霍夫坦率承认,他更愤慨于照片引起的愤慨,而不是愤慨于照片所揭示的东西,而他敢肯定他并非该委员会惟一有这种感觉的成员。恩霍夫参议员解释说“这些囚徒,你知道他们不是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而被送进那里。如果他们被关在1-A或1-B牢区,这些囚徒,是因为他们是杀人犯,他们是恐怖分子,他们是叛乱分子。他们之中很多人的手上可能沾着美国人的血,而我们却在这里关心这么一些人的待遇。”错在“媒体”,它们挑起、并且还将继续挑起世界各地对美国人发动更多的攻击。将有更多美国人死亡。因为这些照片。
回答这一指控当然不难。美国人被杀,不是因为这些照片,而是因为这些照片所暴露的正在发生的串情,这些事情是在一系列命令的共谋下发生的——陆军少将安东尼奥·塔古巴如此暗示,一等兵琳恩迪·英格兰如此说,南卡罗来纳州共和党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和另一些人)在五月十二日观看了五角大楼提供的大量图像之后如此表示。格雷厄姆参议员说“某些图像具有精心制作的性质,使我非常怀疑是不是有另一些人在指使和怂恿。”佛罗里达州民主党参议员比尔·尼尔逊说,他看到一张照片的未经删剪的版本,显示走廊里有几名赤裸的男子叠在一起——这个版本揭示现场尚有很多其他士兵,有些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这与五角大楼断言只有若干无赖士兵参与的说法大相径庭。尼尔森参议员在谈到这些虐待者时说:“大致可以说,他们要么奉命行事,要么得到默许。”出现在这幅照片中的陆军专业人员査尔斯·格拉纳的辩护律师已让他的当亊人辨认未经删剪版本中的其他人;据《华尔街日报》报导,格拉纳说,其中四人是军事情报处人员,另一人是任职军事情报处的平民合约雇员。
但是照片与现实之间的差别一就像舆论导向与政策之间的差别——是很容易消失的。而这正是本届政府希望发生的。拉姆斯菲尔德在作证时承认还存在着很多照片和影像。“如果把它们公开,不用说,事情会更糟。”应该说,这“更糟”是对本届政府及其计划而言,而不是对那些实际的——以及潜在的?——酷刑受害者而言。
传媒也许会自我审查,但就像拉姆斯菲尔德承认的,要审查驻海外士兵是困难的,他们不像旧时那样写家书——军方审査员可打开家书,涂掉他们认为难以接受的句子。今日的士兵已像游客,就像拉姆斯菲尔德所说的“他们带着数码相机到处跑,拍摄这些难以置信的照片,然后违反法律,把它们发送给传媒,令我们吃惊。”政府多方面努力,企图扣压这些照片。目前,他们的理据正在法律上找到支持:现在这些照片被列为未来刑事案件的证据,如果公开,可能会造成偏见,影响审判结果。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共和党主席、弗吉尼亚州参议员约翰·沃纳在看了五月十二日那一大批对伊拉克囚犯的性羞辱和暴力图像之后说,他“非常强烈地”感到,新照片“不应公开。我感到这可能会危及武装部队的男女士兵,他们正在服役,风险很大”。
但是,限制照片公开的真正推动力,将来自这样一种持续的努力,也即保护本届政府和掩盖在伊拉克的治理不当——这就要把照片引起的“愤慨”等同于一场旨在削弱美国军事力量和破坏美军执行当前任务的运动。就像很多人把电视播出在侵略和占领伊拉克过程中美军被杀的照片视作含蓄批评这场战争一样,将有更多人把传播新照片视作不爱国和进一步玷污美国的形象。
毕竟,我们正处于战争中。没有终结的战争。而战争即地狱,比任何把我们拖入这场恶臭的战争的人所可能预期的更可怕的地狱。在我们镶满镜子的数码大堂中,这些照片不会消失。不错,看来一张照片胜于千言。即使我们的领导人选择视而不见,也仍会有数以千计的新快照和录像涌现。无可阻挡。
(原刊于二〇〇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纽约时报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