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会面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
这一次,陆太太带着叶先生一起来参加。
“听说你给她布置了一个家庭作业?”
“是啊。”
我对叶先生笑,因为他在,咨询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好多。
“我要求你母亲带一个能让她感到愉快和有力量的人来见我。
“她一开始打电话给我,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
叶先生回头去问母亲:“是吗?”
“是呀,突然发现身边没有这样的人。”
陆太太在儿子面前感到有点害羞。
“然后,过了两天,她又打电话给我,说找到了,那个人就是你。”
“我也有些意外呢。”
看得出,叶先生很乐意陪伴他的母亲,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
“你怎么会想到他的呢?”
我继续追问,这里面一定有个故事。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
陆太太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前几天,小叶接我去他家过周末,我之前一直关在家里吃斋礼佛,已经很久没和儿子媳妇一家人吃饭了,那天,我媳妇还特地做了很多我喜欢吃的菜,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感觉好像回到了以前。”
“多久以前?”
我试图为她建立一个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就是我丈夫没去世那会儿,我们经常去小叶家度周末,小叶很会安排节目,总是把我们俩哄得很开心。”
我的目光很自然地投向了叶先生,他低头微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说到父亲在世的日子,他的内心依然会被触动,眼眶微红起来,少顷,他便很坦然地迎接了我的目光,似乎在我面前,他不会介意任何形式的失态,那种信任感让我感觉异常温暖。
陆太太继续往下说。
“吃完饭,我说让我来洗碗,小叶不肯,说他们家有规矩,媳妇煮饭,老公洗碗。”
“都十几年了,再说,我比她洗得干净。”
叶先生颇觉骄傲的表情充满孩子气,相当可爱。
“你怎么跟你爸一样,总说女人洗碗不干净。”
“爸爸也这么说你吗?”
陆太太没好气地白了儿子一眼,答案不言而喻。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母子俩斗嘴,心里酝酿着一股很复杂的情绪,酸甜适宜,阳光灿烂。
“然后,小叶开始洗碗,我在厨房里整理剩菜,当我不经意回头看到他站在水槽前面的背影时,那种感觉,便油然而生了。”
叶先生沉默地望着他的母亲,仿佛已经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再看陆太太,虽然她依旧被一层淡淡的忧伤笼罩着,但是,内在已然唤醒的自愈力正在呼之欲出,默默地抚平着她还不够坚强的心,那种平静是完全从内向外,自然流露出来的。
“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他还活着。”
我和叶先生都明白陆太太这句话所蕴含的深意。
儿子酷似父亲的背影,在那一瞬间,给了陆太太极大的心灵慰藉。过度的悲伤让她没有办法关注到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丈夫的生命,其实一直都在叶先生的体内充满力量地延续着,只要看到他,就会感到无比安慰。
“感受到这一点,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是他给了我那种崭新的力量,所以,我把他带来了。”
他们母子俩相视而笑,我看见明晃晃的泪光在叶先生清澈的瞳仁上闪烁着。
“自从你父亲去世后,她还是第一次到你家吃饭吧。”
“是啊。”叶先生点点头。
“我猜,陆太太可能已经体会到封闭悲伤的‘代价’了。”
陆太太对我微微一笑,她眼中的忧伤不知不觉淡去了一些,神采也清亮了起来。
“代价很大,好像得了失忆症一样,除了已经发生的那些倒霉的事情之外,几乎把生活中其他所有的人和事都忘掉了。”
“转移注意力,是缓解悲伤很有效的方法,只是,‘克夫’这种说法误导了你对丈夫发生意外偶然性的判断力,强化了你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你一下子缓不过来了。”
“的确有这样的感觉,我发现,人沉浸在痛苦中时,最好不要一个人,无论如何,得有个伴儿陪着。”
“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脆弱?”
“是没想到。”
“这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支持,您很幸运,有一位这么孝顺体己的孩子陪在你身边。”
“唉,不说也罢。”叶先生的语气突然间峰回路转。
“那时候,我就一直陪着她啊,还想接她到家里一起住,她就是不愿意,宁可整天关在屋子里念念叨叨,要么就是和她那些佛友去拜这个师那个师的。”
“我不是已经答应你搬过去了吗?你就不要再说了。”
我笑着给了叶先生一个眼色,意思是,好歹也给老人家留点面子吧。
“可我怕你老毛病复发啊,到时候,我可就惨了。”
“这个,老实说,我也有点担心。”
母子俩不约而同地望向我。
“要怎样才能健康地面对死亡,这可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功课之一。”
我边说边抽出死亡牌来,放到他们面前。
“你们信不信人死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我首先要挑战的,就是他们的信仰。
“我相信。”陆太太很坚定地回答。
“这可不好说,虽然,有很多所谓的神秘事件,可以推测人死后也许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但是,那只是假设,对于科学无法验证的事,我还是有所保留。”
“那你是如何看待死亡这件事的呢?”
叶先生的表情异常窘迫,面对我直白的提问,他感到措手不及。
“我觉得那是很自然的事,有生就有死,那是必然的存在。”
“一个人的时候,想到死,会不会害怕呢?”
“以前没想过,自从父亲过世后,我有时候会想,心里也会感到后怕。”
叶先生下意识地握住母亲的手。
“别胡思乱想,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陆太太及时打断了儿子的话,这一刻,她变得尤为坚强。
“你前阵子真的很糟糕,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想活了。”
“胡说八道。”
“真的,你只想和爸爸在一起,完全忽略了我们的存在。
“你整天活在那个神秘的自我幻想的国度里,专注于研究人死后究竟去了哪里,在干什么,有没有办法和死去的亲人重新建立沟通的桥梁,这实在太恐怖了!”
“没什么恐怖的呀,那是因为你不相信那些东西嘛。”
陆太太觉得这种想法很正常,大部分的人都会对灵异事件产生出莫名的好奇心,尤其是那些亲身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
“我一直觉得,人的信念是绝对会从根本上影响一个人的,甚至,彻底改变他的行为,你老是想着要跟爸爸会合,那么,你不知不觉就会这么去做,这真的让我很害怕。”
“他的说法有根据吗?”
陆太太转回头来问我。
叶先生的情绪很激动,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心想事成’的确有它的根据,既然叶先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那么陆太太,您是真的相信人死后是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对吗?”
我当机立断,把话题重新转回来。
“是的,我相信。而且,你说过我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只是我现在看待它的角度和原来不一样了,我还是会继续研究这些学问,但是不会像以前那么走火入魔就对了。”
“不行,你不能再去碰那些东西,那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叶先生很着急,母子俩在这个问题的立场上,发生了明显的冲突。
我想,我必须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对于死亡后的事,其实,我们都是无知的,就这一点上,人人平等,因此,我们最好对不同层面、不同形式的‘死亡探索’都抱持开放和宽容的态度。”
“难道,要把它当作日常话题拿到饭桌上来讨论吗?”
叶先生无法理解。
“为什么不行呢?”
我坚定不移地反问他,他顿时瞠目结舌。
“这……这怎么讨论啊?”
“我倒是有很多话题可以跟你说呢。”
陆太太貌似很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知道人的灵魂是有重量的吗?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科学家在研究人死后会去哪里吗?这些知识,我可知道得比你多。”
“那些都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扯淡,没有人可以证明那是真的。”
“这世界上大多数真理,都不是现在的科学可以证明的,科学不能证明的事物,并不等于不存在,你可以不接受你母亲的观点,但是,却可以耐心聆听,以便深入地了解她对死亡的真实看法。”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重点是你肯不肯听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先别管这些话对你来说是否合情合理,否则,我迟早还是会旧病复发的!”
陆太太无比认真地瞪了儿子一眼,那种孩子气的表情和叶先生如出一辙。
“当真要把死亡看作人生的一部分,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正如你刚才所说,以前不会去想,但是父亲的突然过世让你开始思考有关死亡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其实从我们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已经存在了,这就是真相,我们恐惧死亡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我们一直在回避‘生与死’是同时存在的这一真相。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越来越多地面对各种各样的死亡,与其到那个时候重新开始学习,不如,现在就开始了解它,探索它究竟是什么。我们看到很多人热衷于体察各种与死亡有关的神秘事件,有些人会觉得他们很无聊,甚至认为,一个人好好地去研究‘死’是很变态的一件事。我觉得,这绝不是一种消极的举动,回避谈‘死’才是消极抵抗的表现。相反,在活着的时候越了解死亡的意义,就越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明白,活在当下有多么的重要。
“又比如,这张TAROT死亡牌,如果你能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它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可怕。”
我再次拿起桌上纸牌。
“死亡牌上的死亡骑士,手中挥舞的是一面胜利的旗帜,他正勇敢地迈向生命的尽头,马蹄脚下,盛开的,是无数充满着生命力的鲜花。”
“TAROT死亡牌迎接的,不是一个永远的结束,而是一个你我尚未知晓的,焕然一新,亘古不变的开始。也许,这才是死亡最美丽的容颜,而我们,却因为内心的恐惧,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未能睁开眼来好好看清楚它的美,我觉得,这才是灵魂最可悲的终结。”
叶先生默默聆听,微微颔首,似乎略有顿悟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我们其实是可以和亲人一起来探讨死亡的。”
他的语气不再像刚才那么决断了。
“当死亡这件事,被我们当作生命的一部分侃侃而谈的时候,它会渐渐地,变得比‘生’更加伟大更加可爱。”
陆太太的眼中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感性光芒,那夺目的光环紧紧地围绕着她年迈的身躯,正推动着她,进一步迈向新的坚强。
“既然,我们因爱而‘同生’,那么,我们也可以牵着彼此的手,一起为‘共死’作准备,那才是生命真正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