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焕提了一盏琉璃灯。
这玩意是程将军在外面新得的,特意让人捎来,一路送到京城的,今日刚到,统共六七个。
顾焕看着喜欢,便给自家沈哥儿拿了个。
她甚至都没让衡儿拿,就自己拎着,一会儿还问衡儿:“回头给沈哥儿挂屋里,定然极美。”
“郎君多半见过,未必稀罕。”衡儿提醒道。
在京城繁华锦绣之地,固然不缺这个,但北疆素来不会整如此风雅之物。故而此物原是前朝兵败遗落到那边的,程将军又给赚了回来,自然令人欢喜。
衡儿说的是,你因为程将军缴获了东西而喜,沈湘不知内情,未必能因未京城常见的东西跟着瞎乐呵。
顾焕反手轻轻敲在她不灵光的脑门上:“你没听说过灯前看花吗?沈哥儿这桃花精在琉璃灯下,定然更添颜色。”
衡儿顿了下,发自内心地问道:“郎君知道姑娘把他比作精怪吗?”又小声嘟囔道,“要比也该比成仙人吧。”
仙人有什么好?
顾焕挑眉,回过头掰开了揉碎了跟自家不开窍的丫头解释:“仙人是啥样的?九天之上,眉眼慈悲。沈哥儿呢?爱玩爱笑,爱说爱闹,悲伤赌气全挂在脸上,你就是翻遍历代神明,也找不到他这样可爱的小精怪……”
“鬼啊!”衡儿没等她说完,就打了个寒颤,转头就想跑,好歹还记得顾焕,抖着手拉住她的衣袖,“姑娘快跑,这里……”
她从未意识过自己如此忠心,不由得热泪盈眶。
随即,一个拳头直接落在她脑袋上。顾焕很生气,她在说沈哥儿有多好,这丫头居然给她喊鬼,这像话吗:“你说谁呢?接着听我讲。”
“顾姑娘。”该着她今天说不完,衡儿抖着的手还没松开,后面就又有一个人说话。
顾焕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脾气显然还没退下去,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她话音刚落,又听对方喊了一遍,不对,有点耳熟,于是转过身来,拱拱手,又是一个“笑面虎”地模样,称呼道:“贾正夫。”
这夜黑风高的,你穿一身白出来晃悠什么?再说你以前穿得不挺富贵吗。
顾焕以扇遮面,心怀愧疚地给了衡儿一个眼神。
衡儿捂着头,理所当然地接下来,平常姑娘和郎君闹腾也就算了,毕竟是自己家的,这会因为别人挨了一下,她亏吗?反正衡儿认为自己很亏。
“顾姑娘,我此来是为两家之事。”沈二公子最看不得她这样在人前还和别人挤眉弄眼的样子,不觉皱眉,但还是面上带笑,声音温柔。
他跟沈湘明明是兄弟,但像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顾焕想道,要是沈哥儿嫌恶,定会在她面前显露出来,“哼”地一下转过头等自己去哄,若是自己不哄,沈哥儿便要在桌子下面偷偷地去踩自己脚面,一定要把“我生气了”这四个字表现出来让她知道。要是沈哥儿想笑,便要杏眼弯起,连倒映在沈哥儿眼中木头桌子都沾上春意。
明明早上才见过沈哥儿慵懒,她便已开始想念了。
沈二公子没有等到对方的言语,便接着说道:“当年两家退亲,顾姑娘也是应允了的。顾姑娘远去瘴州,沈府未念议亲之谊,不曾命人相送,姑娘有气也是应当。如今沈湘逃之夭夭,沈家几番寻觅无果,眼看也看已是欺君之罪,也算得报,姑娘实在不必为了怄气而执意要娶这么个伤风败俗之人。”
“这几日,我接连拜访,都不曾得见姑娘,不得已才效仿先人夜劝之举,家兄也在不远处的轿子里。”他放慢了语气,似是在留出让二人思考的时间。
顾焕……脚痒,想踢人。
她以前就觉得沈二公子这人活得又累又虚伪,如今还这样觉得。看这一番话,滴水不漏。
先说沈家当年虽然怕事,但已经退了亲,只能算明哲保身。顾焕没意见,事实上,她认为如果后来没有遇到沈哥儿,她根本就没想过在官场之外再遇到沈家人,两家本来就毫无关心,又何必需要谁去送谁呢?她离京时饮史灿一碗酒水,被丞相家的小妹子哭了一袍子鼻涕眼泪也就够了。
沈二公子再说顾焕只是怄气,所以顾焕也没错,又完全不提谁下的旨意,把顾焕和皇帝这两个都撇清了。最后再来一句先人旧例,长兄也在,把自己深夜会外女也说成了效仿前朝贤惠男子。
谁都没错,错的是谁,自然是逃之夭夭、伤风败俗的沈湘。
顾焕冷笑了声儿,原来沈哥儿在沈家的时候就是这样被人泼脏水的:“顾、沈两家之前的婚约作废,便毫无干系,我去瘴州若有外人前来,岂不让我这个负罪之人不得安生。至于我和沈三公子,那是陛下所赐,我怎么也不能辜负。”
“更何况,我那未婚夫郎为何逃离沈家,可是沈家有苛待家中公子一条,我着实想不明白。”她说到这里,又是一笑,“若不至于,在下倒想问问,这沈三公子出嫁用的婚服、绸缎、香囊、花盒可都准备齐全了?沈三公子在家时,一等二等的小厮有几个,哪是负责针线的哪是负责起居的,教养阿翁有几个?我也好参照着给配齐了。”
她还没等沈二公子答话,就一拍脑门:“也是我糊涂。忘了贾正夫已经不住在沈家,自然也不能答沈家的事儿,还是请贾正夫回去,转告贾同年,这热心之事,有些能做,有些不能做,沈家规矩又大,万一人家怀疑你们有意插手后宅之事便不好了。”
顾焕一口气说完,又是长长一叹,转向衡儿:“我渴了。”
论规矩真的好累啊!她不喜欢这个,整天在官场上就是扯这些大旗,政令出来,若要改变什么,反对的就要扯祖制,扯旧例。政令出来,若还依照旧例,反对的就要扯贤德,扯能才。
最坑的是,这两波多半还可能是同一批人。
所以顾焕和沈二公子议亲那会儿,真的厌恶极了沈二公子在她面前描述沈家的规矩有多大,有多么地依从圣人之训,何等的书香门第,诗礼簪缨之家。
说得好像沈家的人有多遵守这个一样,真遵守沈大姑娘也不会因罪在诏狱转一圈了。
顾焕想着,不知不觉又转到沈哥儿身上。自己耽搁那么久,给沈哥儿请的那位老师傅又在路上耽搁了,沈哥儿一个人,这会儿是在赏月,还是在弄花,亦或者嘴里咬着鸡腿等自己回来。
衡儿在旁目瞪口呆,她这个主子好能说。
沈二公子也有点懵,下意识地找理由道:“沈家待三弟极好,前段时日还特意为他开了祖祠,只为他能多得教导,只是他不识得此心……”
还在往沈哥儿头上栽。
顾焕简直要气笑了,开口打断道:“贾正夫,提到祖祠,我前几日在郊外遇到了个失魂落魄的男子,面上带着巴掌印,没穿外衫,光着脚走在堤上。我曾上前相问,他说自己在家中遇到不平待遇,也被开了祖祠,而住进他家祖祠的人多数都疯了。所以,我这会儿对祖祠是在没什么好感。”
沈二公子哪顾得这个,只越听越熟悉,忙问道:“你在哪里见到他?”
“郊外水边,毓秀亭附近。”顾焕想了想,回道。
沈二公子被唬了一下,连退两步,一时喃喃,也顾不得面前还有旁人了。
顾焕慢悠悠一叹,带着衡儿继续往前走,与其擦肩而过的时候,说道:“也不知是谁家的,若我未婚夫郎遭遇这种事,我就算闹到天子殿前,也绝不甘休的。”
她慢悠悠又是一叹:“想来也是我多虑。沈家是世家,不至于苛责至此吧。”
沈二公子自己知道自家事,面色发白,连一丝血色也没了,他不知刚才还在和自己交谈的顾焕走了多远,只满心想着水边那人千万不是沈湘,但他纵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因慌神而掩瞒,仅能等回去向家中长辈求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