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皇庄,史灿难得没在那里,给顾焕留下半张没写完的账册子,还颇有闲心地在底下画上两株树木和几个小人,多半是算不下去账目,才聊做消遣。
李溪悄声道:“陛下前几年放在湖王世女身边的人起了用。”
“这是好事。”顾焕闻言明显带了喜色,连因史灿离开自己多出来的几桩事宜都没有计较,“这事需得趁胜追击,她最近忙些也属正常。若能一举铲除,想来你我的职位也要有所变动。”
她说着把账册子上的画样涂上两笔,瞬间从初露春意的早木边做枝残叶茂的样子。
李溪体会不到她这种以笔抒情的感悟,继续说道:“陛下把一个朋友丢进来,往这一扔就跑了,说让咱俩看着办。我是不通你们这群舞文弄墨的癖好,也看不惯她的脾气,你看要她做什么?”
顾焕把身子往后一撤,上下把她打量了通:“放你军中做个军师?或者做个文书,用来弥补你的不足。”
好损的话!
“我手下不是没有出谋划策的,我自己也看过兵书。”李溪可不跟她似的拐着弯儿损人,顺手抓着放在旁边的账册子就往她手上砸,拿出势必要分出高下的做派。
顾焕连忙去躲,借着椅子一挡,为了“生命安全”而转移话题道:“那人呢?从哪儿寻来的?”
“一年前,你在瘴州的时候,庙里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庙宇道观还是有不少藏书的,在顾焕十几岁的时候,为了寻明白个典故,还专门去翻过这些地方。不得不说,很多情况下,比如本来就认字的那些出家人,她们的读书条件甚至比一般的百姓都要好。
但不知是不是为了世外高人的形象,她们大多是不走仕途的,最多出来给皇帝太女们讲经。
至于这个人为何会被发掘出来……顾焕还真不怎么清楚,毕竟史灿可没那么虔诚。她这会儿知道的是,这个出家人也不会怎么虔诚。
无论如何,顾焕还是决定先见见这个人。
“阿弥陀佛。”好亮眼的秃头!顾焕不能免俗地一下子被蹭亮的大脑门子吸引去了目光,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注视到大师的相貌。当然,她第二眼也没注视到。
因为大师的桌前放了一盘肉,一看就是很香的五花肉。
大师口中念着弥陀,起身对顾焕行了个儒家礼,然后一开口就是彻彻底底的道家自称:“贫道六尘功成身退,特来皇庄养来的。”
嚯,还是个佛儒道三修的破戒人士,庙里没把你赶出去?
可能顾焕眼中的疑惑实在太强,也可能是曾经有人问过,六尘大师不需别人问就自己答道:“贫道曾因吃肉而受罚,又在一年前因娶了夫郎而被乱棍打出寺庙,幸遇一人所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于是贫道便随其去湖王府行骗,如今东窗事发,与家小特来寻求庇护。”
所以在场娶过夫郎的人居然只有这一个出家人?
顾焕由衷地感慨道:“你这名字,是因为六尘俱染吧。”
“不负主持取名之意。”不,你家主持取这个名字绝对是希望你六尘不染。
顾焕看看对方的面皮,八成和自己的差不多厚,又问道:“你都读过什么书?”也不用六尘回答,她就自己接着说,“看你的模样,我便知道你佛儒道三家的书都读过,我可敬佩你这种学识渊博的人了,于是决定让贤于你,诺,那间屋子里有下面呈上来,我还没整理完的先帝实录所需的文章,桌子上有笔,这么光辉而伟大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她说得一气呵成,全然不顾六尘在中间几次想插话。
李溪就这般看着两个人互相谦让,好一场文人间的交锋,可惜在她眼里,没有一文钱的意义。
直到后来走回演兵场上,她才想起来——好像写整理实录才是顾焕的正经活儿吧?这样交出去是不是不太好?顾焕是不是有点没有史官风骨?
如果顾焕知道她的碎碎念,一定伸出手指,在她面前做出摇头的动作:“你有没有想过,我本来就不是彻底的史官啊!”
她也没这个志向。
所以只做整理,不行书写。
真正让她拿起笔的,还是眼前的账册子,尤其是军中的支出。这里不能少,就得从那里挤,拆了东墙补西墙,就指望着把兵练出来。无论是岁贡还是河套,但凡能得一样,北疆就能过上太平日子,这些开支也就全收回来了。
顾焕恨呢,好好的地儿,怎么就能丢了呢?
明明比敌人多上两倍的人马,一群久经沙场的老将,怎么就全军覆没,都给送了呢?说到底,还是上面多疑,无论兵马粮道但凡一有动作,就要先禀明,敌人打到家门口,外面的将领不先等来八百里急递,只要敢动兵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中间浪费的时间有时候可能是好几个月。
而且即便不浪费,先帝也不会打仗啊,这不乱指挥吗?
更可怕的是,先帝把这个不合理的条例刻在了祖训上。况自从前次兵败,朝堂便士气低迷,主和派占据上风,就是原本主战的也未必能再经历一次片甲不回的惨剧,都是人命。
如今程将军手里仅有战败后剩下的残兵弱将,几次想要增兵又无有募兵的权利。李溪和她身边的将领如今做的,便是后方的无名之士,将京兵练出来,交到前线程将军手上,而且要源源不断……
史灿带着众人在朝堂上抄家,清理各派势力,顾焕及其手下就要把她弄来的银钱,以及送给兵将的银钱整理成账。
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呢。
顾焕长叹,她又何尝不想抱着沈哥儿,一睡到正午,不见案牍,只闻丝竹呢?
想来沈哥儿这会儿又在养护花木了吧。
沈湘素来对这些有兴趣,只是没正经学过,光看着别人弄,便仅能依葫芦画瓢,空整个热闹。顾焕心里也清楚,所以给他的最后一件聘礼,是帮他请了个花木的行家做老师。
她请的是一位随妻返乡的老翁,住处离京城不远,后来妻子病逝,家乡无甚寄托,倒也应下。只是年岁大些,走得也慢,便先回了信,推荐几本书籍,说是在他到之前可以先读上一读。
沈湘也就这样,坐在花边,用起功来。
石桌上摆着他看到不懂处写写画画出来的东西,书上圈起他自以为要紧的文字,又忽而起身,趴到花木的上方,看了又看,也不知看明白没有。
顾焕离开半日,他已忙得东奔西走,转个不停。
溪藤听着外面洒扫的汇报,决定来打扰下顾府的“大忙人”:“方才有客人来访,是求见姑娘的,说和姑娘有旧谊。”
嗯?沈湘放下书卷:“可顾姐姐不在家啊!”
难道下聘的第二天,就需要他来出面招待客人吗?就像那些招待客人的正夫一样?但他还没嫁,好像也不太适合代顾姐姐待客:“那人可还说什么了?”
“客人是位公子,和郎君同姓,也是姓沈。他说在家排行第二,姑娘一听便知。他还说……请姑娘莫要因旧时难全之情怄气而……”溪藤思考一会儿,还是实话实说,“而识人不明,误娶轻浮之辈。”
他其实有些生气,说谁轻浮呢?她家主子可满心满眼都是姑娘。
沈湘站起来了!
他“腾——”地一挥手,雄赳赳气昂昂就要带着溪梅溪藤往外走:“咱们去会会顾姐姐的前议亲对象。”
沈湘最后几个字咬得贼重,如果说道“议亲”两个字的时候没带上委屈的强调,大概效果会更好。
溪梅在后面拍了拍胸脯:“还好姑娘不在家。”
被放了一天假,本来不想问事但听完全场的衡儿纠结了又纠结,最终壮起胆子,拦在沈湘前面,小声提醒道:“郎君忘了,沈家正到处抓你呢!”
沈湘蔫了,刚才还很有气势的霸王花瞬间失去水分。
他恹恹地低着头。这段日子过得太舒心,想养花就养花,想出去溜达就出去溜达,他都忘记自己最后还要从沈家出嫁了:“那你……把他打发走吧。”
呜,不是都断了吗?为何还要来找顾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