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顾焕的脚步很轻。

她生怕惊走树后面的小猫,一步步地放缓了步伐,最后停在树边,转过身去,和沈哥儿倚靠着同一株树干。枝叶垂下,顺着夜风浮动,像是在挠在沈湘的心口。

不重,却痒得很。

“她会说什么呢?”这样想着,小猫抑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看一眼的念头。尽管顾焕每天都会回来见他,但她们在一起的时间着实太少,往往晨露未干,院中便已少了另一个人;而到了星聚月笼,顾焕便会起身离开他的房间。

比起把人关在门外面,问她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沈湘最愿意做的,便是在顾焕回来的那刻,毫无顾虑地一头扎在对方怀里,不浪费两人相处的任何时光。

怎么会有人仅仅一天,便让他辗转反侧?

沈湘好久没有听到声音。他认命般叹了口气,如果顾姐姐实在说不出口,难道他还能就此抽身罢手吗?只是不懂得坦诚而已,罢了罢了,就当是他宠的?不就是宠个抿嘴葫芦吗?

人不是常说被偏爱的那个总会恃宠而骄吗?

就从现在开始,好像也没什么难的。虽然,虽然……他也想好好被顾姐姐宠一次啊!沈湘使劲眨了眨眼睛,把本来盈在眼眶里的泪水眨去,决定还是先开口说话。

“我……”

“我疏忽了很久。”超出沈湘意料的,顾焕还是先开了口。和那天讲故事时的声情并茂、信手而捏不同,顾焕娓娓道来,一字一句斟酌,似乎是生怕他又生出别的误会。

沈湘安静下来,他将头靠在树干上,似乎这样能离背后的那个人更近一些。

“我以为我们会有很长时间,从你来到顾府的那天便这样以为。”顾焕听到树后面的呼吸声,近乎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沈哥儿,我曾做过无数自持狂妄的蠢事,但这回一定是最蠢的……”

“你才不蠢。”明明还在冷战,沈湘却忍不住为惹自己生气的人说话。

顾焕笑不出来:“好,我不蠢。”

她继续说着:“我年少时并非长情之人,什么都爱,什么都学,更好做的便是学到一半就丢在旁边,万事过眼,从不执着。虽然总惦记你我若是年少初见该有多好,但……仔细想来,你怕是看不上那时的我。”

“不一定。”沈湘没忍住,转过头来。

他之前分明想着如果顾姐姐不说话,他就先说,但顾焕说了话,他就又记起自己还在生气,又匆忙忙转了回去。

顾焕顺着树干滑下,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握住同样放在地面上的另一只手,比她的手暖上一些,但在屋外坐了这许久,又能暖到哪里去呢:“你听说的那个怪物,虽不全对,偶有夸张,然而类似的事我确实做过。”

顾焕思考了下该从何处说起……

“我出身名门,母亲是前丞相,父亲是秋州程文娘的后人。我自幼入宫伴读,与当今是总角之交。按照惯例,朝中奏疏多要往东宫送上一份,但先帝生恐有人分权,我便做了中间偷偷传抄奏疏的那个。我与母亲吵架,也是为了这个。”

她说到这里,沈湘已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以为平常钻个狗洞,结交个乞丐就够大胆了,不想顾姐姐当年天天都在先帝脸上舞,实在是生怕诏狱关的人不够多。

顾焕耸耸肩:“我那会儿还小,不是出于忠义,更不是因为讨厌先帝,就是单纯觉得好玩,有趣。后来年纪渐长,母亲去世,父亲忧思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母亲没有姊妹,父亲又是远嫁而来,如今的丞相曾蒙我母亲指点,便想将我接进家中教养。”

但看看现在的顾焕,显然是没成的。

“先帝或许是为了彰显她对有功旧臣的仁德,也或许她确实怜惜顾家,将我接入了宫里。”顾焕望向远方,似乎是在怀念那段时光,但手上却不禁用力,把沈湘的手握得更紧了,“太君后的父家在外猖狂,我当面顶撞,称太君后的母父为祸国之人;先帝忌惮东宫渐长,亦有意在长幼间搞权势的对立,我幼年便为太女伴读,在宫里自然不招人待见……再后来,就是寄情诗词,醉心杯中之物,成日成夜地睡在金台楼。直到蟾宫折桂,冒犯先帝,贬谪瘴州……”

沈湘没有问她在宫里的处境与自己在沈家比如何,他也不需要问,总归不会太好。

“三年一过,我便遇到你了。”说到这里,之前怎么也笑不出来的顾焕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然而很快又被她压了下来,“我又犯了老毛病,说娶你,但你没指着鼻子问到我面前,我便不坦诚,刚开始甚至还觉得好玩。好似我吃了冷酒,便连心都是冷的了。”

这次沈湘没帮她辩驳,直接带个哭腔来了句:“大坏蛋!”

“嗯。”顾焕认下了。她也认为自己挺坏的,当时怎么就那样狠心呢,“把你接到顾府之后,我想过坦诚。”

她这次没有说谎。

但在沈湘已经知道之后,再这样说,简直就是在狡辩,顾焕把头低向一边,沉默了会儿,接着说下去,“刚开始,你病了,那时候总想着等你修养段时间;等你好了,听你说到怪物,却怕你知道那些我年少时的轻狂事,又想着再等等,等给你准备婚服的时候……或许真到了那天,我又不知道会为了什么事拖延下去。”

仅是说上一说,顾焕都能意识到自己的“卑劣”。

“坏人!”沈湘又重复了一遍,听到人带着鼻音地“嗯”了一声,忽然感觉自己鼻头也酸酸的,就问道,“还有吗?”

顾焕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儿:“我还跟沈家二公子议过亲。”她说完,又急忙找补道,“我发誓,我从来没对他有过半点意思,我那时就没谈情说爱的这根弦。”

但很显然,她还是说慢了。

主考官已经直接给她来了个饿狼扑食,把手一挣,从树后面窜了出来,两只爪子按在猎物的肩膀上,咬牙切齿地提醒考生把考卷答完整:“接着说!”

“接着就是……”顾焕仰着头看向心上人,那一双好看的杏眼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令人心脏揪疼,“对不起!”

她终于为她这段时间带给人的不安而道歉。

她盯着沈湘的眼睛想:沈哥儿需要的是什么呢?

需要她用坦诚抹掉对方的不安,然后为这段时间的混账说上一句抱歉,最后,是足够让对方安心的陪伴和拥抱。当然,能完成这一切的,是把沈哥儿放在心上。

顾焕的话音刚落,沈湘就如泄了力般倒在她身上。

随即,她便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没添丝毫掩饰,似乎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一下子哭出来。顾焕的手缓缓抚上沈哥儿的背脊,感受着一抽一抽的微弱动静。

沈湘顺手用她的衣襟抹了把眼泪,边哭边道:“我大度,我原谅你了。”

“嗯,谢谢沈哥儿。”

……

第二天一早,顾府的下人就都知道啦。

郎君昨天趴在姑娘身上哭了半宿,最后哭累了,还是被姑娘抱回去的。

沈湘揉着一双还在泛红的兔子眼,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溪梅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墨发,嘟囔着抱怨道:“我有那么丢人吗?”

“这哪里叫丢人?分明是郎君和姑娘恩恩爱爱,招人眼得很。”溪梅脸上挂着喜气,笑着劝慰道,“如今说开了,想来婚事也就不远了。到时候我们大家都沾了郎君和姑娘的福气,说不定女的也能娶个才貌夫郎,男的也能嫁给如意娘子。”

她一番话说得吉利,只是沈湘的脸都红了。

沈湘自然不会承认是羞的,便随意找了个借口道:“天太热,把窗户打开吧。”

天气虽是日渐转暖,可怎么也没到把人晒至双颊发红的时候。

溪梅也不多话,就轻轻“唉”了一声儿,又俯下身问道:“郎君可有闲心去院子里逛逛,外面树荫可比屋子里凉快。”

沈湘立时一拍即合。

反正某个混蛋昨晚说完一通,今个儿一早还要爬起来去……糊口。沈湘没了郁气,记起顾焕用的那个词儿,可真是贴切。可不就是嘛,在皇帝跟前干活儿不也是为了管顾府上下的吃喝。

沈湘故作成熟地感慨道:“别管做多大的官儿,都是要上朝的。”

他说着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却见窗外一片花团锦簇,香味顺着窗户蔓延进来。

沈湘怔愣地闭上眼,再睁开——还在!

“溪梅溪藤,我们种的花长出来了。”沈湘欢快地高呼一声,因早起见不到顾姐姐而产生的不悦一扫而空,顾不上跟在后面的两个跟班,把门一推。屋外繁花齐放,颜色各有不同,许多甚至叫不上来名字。

香气引来早起的鸟儿,见到人来也没有飞走。不知是和沈湘一样胆大;还是被花朵吸引,以至于没注意这府里真正的主人。

沈湘在繁花里连绕了几圈,才意识到自己昨天根本还没种到房子门口。于是他站在花中,手指向还在台阶上的溪梅溪藤:“你们两个,谁给我的惊喜?”

“噗嗤。”溪梅笑得弯下腰,他身边的溪藤老老实实接过话,“是姑娘早起弄的。”

沈湘眼睛一亮,还没等他高兴得跳起来,就又不开心了:“顾姐姐昨晚睡得也不早,怎么早上起来就摆弄这个?万一在皇庄打瞌睡可怎么办?”

躲过惩罚,然而被迫在家的衡儿立马接腔:“郎君放心,姑娘今早精神得很。”

“她还说要去和陛下谈谈休沐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