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湘留小乞丐们在顾府美餐了一顿。
顾府人少,但小乞丐们也不挑,非但如此,还去厨房里做了帮工。大家晚上其乐融融的,除了沈湘不时往中门处瞧上几眼,氛围倒是和谐。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院中四处都点了灯会,和脆枣挂在一起的小灯笼好像也变成了另一种香甜的水果。
沈湘无心观赏,一脸期盼地望着溪梅:“溪藤还没有回来吗?”
“郎君莫急,想是路上有事耽搁了。”溪梅陪着笑,暗道你那是问在中门候着的溪藤吗,明明是在问家主。
说来也怪,顾焕平日都是在晚饭前回来的,这遭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都已月上树梢,竟连个人影儿都不见。就是小乞丐们,都回乞丐窝里睡觉了。
沈湘自然着急,便是溪梅他们也直犯嘀咕。
又等了一会儿,溪藤坐在中门的廊子里,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一路小跑地往这边来了,他匆忙起身迎上去,只见衡儿带着夜间的凉意,气喘吁吁地一头栽了进来。
衡儿气还没喘匀,就问溪藤:“姑娘让我……哼哧……让我带话……”
“你别说了,快进来。”溪藤听得直跺脚,一着急也顾不了别的,伸手将人一拽,就带着人往里头跑,“郎君等了半天了,有什么事你当着他面说。”
衡儿被他拽了个踉跄,就被带到院中最大的那棵枣树下。
沈湘趴在石桌上,眼盯着中门,一看到衡儿眼睛便亮了,立即直起身子,眼睛往她背后面瞅,瞅得人都到眼前了,也没等到想等的人:“顾姐姐呢?她做什么去了?”
“姑娘被贵人留下了,一时怕是回不来。”衡儿喘匀了气儿,回道,“姑娘让我带话给郎君,让郎君别等了,用过饭食便早些休息。”
沈湘是第二次听到顾府的侍从说“贵人”了,上次他大病初愈,急着见顾姐姐,这回闻言只皱起眉头,疑惑道:“什么贵人?为什么要留顾姐姐?”
他其实也是好奇,知道求官的学子们常常在开考前聚众吟诗,有时也像尚书府那次一样,被官员们考教学识。
他也问过顾焕天天出去做什么,顾焕摸了摸下巴,给出一个答案——糊口的营生。
沈湘想了想,也就不再问了。
毕竟顾姐姐是个孤女,不像沈家那堆人就算屁事不干也有银钱拿。他只是常常可惜自己在沈家也没学到什么东西,如今想帮顾姐姐的忙也帮不上。
谁知他好奇一问,倒是吓到了衡儿。
衡儿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了一个场景,就是家主在给周小娘的夫郎解释,周小娘没回宅子真的是因为和她一起吃酒,绝对没有去什么花街柳巷,她发誓。
当时周家夫郎问得也是这样一句话:“妻主呢?她做什么去了?”
衡儿打了个寒颤,嘴巴立即快过脑子:“姑娘是被当今留下了,如今在皇庄里走不脱,绝对没有去别的地方,她一天都在那儿呢。”为了让沈湘相信,她甚至还在后面加上一句,“沈青天明鉴啊!”
仿佛此时说话的她,是在公堂上给主子鸣冤的义仆。
但沈湘的脸色忽然变了……
“阿欠!”顾焕握笔的手不觉抖了一下,抬头望向窗外皎洁的月色,最近的晚上有那么冷吗?她怎么忽然觉得背脊发凉,毛骨悚然,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史灿头也不抬:“别想啦,肯定是钱不够用的缘故。”
顾焕想了想,也对,天底下还有比她手上这本账册更可怕的吗?如果有,那就是史灿不把偷藏的私钱充公。
她伏案又算了一会儿,直到月上中天,才从皇庄里出来。
史灿命人给她备好了马车,送她出来的时候打着哈欠道:“你未婚夫郎肯定睡啦,你不会打算去偷看人家睡脸吧?不会吧,不会吧?你这么变态的吗?”
顾焕右手虚握着拳,放到嘴边,咳嗽了声,忍着没怼她。
倒不是没词,主要是她还真是这么想的,难念有些心虚,把手放下来道:“我主要是去看看,沈哥儿有没有睡好。”
“咦——”史灿拖了个长腔,目送人上了马车,然后一手抱着一个美人回道她的龙床上,摸着美人垂在肩边的发丝狠狠香了一口,“偷瞧的都是变态,不像我,从来光明正大地看。”
变态坐在马车上,不知道是因为史灿的那句话,还是她本来就有那么点龌龊,她还真满脑子都是沈哥儿睡了吗?是四平八稳一个大字地睡,还是抱着被子睡,还是趴着睡,平常睡着的样子和病中睡容有什么不一样……
她越想脸越红,以至于下马车的时候,夜风吹得她猛一清醒。
然后,顾焕就在大门口的灯笼下看到了满脸陪笑,显然犯了事儿的衡儿。
不对啊,她不就让人传了个话?
衡儿凑过来,爪子在主子的肩膀上挠了挠,一副想给人按摩的样子,满脸堆笑:“姑娘,郎君生气了。”
顾焕瞥她一眼,更不对了。
沈湘记仇不假,但好哄,而且只要不是有意想害他,他一般在别人道歉后都会大手一挥,摆出“小爷原谅你这次”的风范,特有意思。所有就她回来晚这件事,最多挨几句抱怨,她事后赔个罪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更别说迁怒到衡儿头上了。
顾焕拿折扇一指衡儿的鼻尖:“你说老实话,到底怎么了?”
“我把……那个……姑娘的身份,告诉郎君了。”衡儿纠结再三,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坑自家主子,万一顾焕进去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地跟郎君说什么私密之语,多半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一旦这样,她估计受得罚就更严重了。
轰——老天很应景地给她们主仆二人来了个晴天霹雳。
顾焕站在顾府的大门口,台阶直上,大门敞开,她硬是没往前迈一步,愣愣地又问了遍:“他知道啦?”
衡儿沉痛地点点头!
一把折扇迎着她脑壳落下,她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不疼,怯生生地睁开一只眼睛瞅向顾焕方才站的位置,仅能看到一缕远去的衣摆。
她赶忙追赶上去。
……
主仆两个看着紧闭的中门,一时都有点傻眼。
溪藤连垫了三个桌子,站在桌案上面,趴着墙头,事实意义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家主,一字不落地传达了自家主子的原话,甚至还拿着一张沈湘写的小纸条:“郎君说了,她不是有本事吗,就让她翻啊!说不定能让我想起她救我于水火之中的美好画面,我就原谅她了呢。”
衡儿立马接话:“翻个墙头就原谅啊,姑娘赶紧翻啊,很值的。”
顾焕没忍住,真的一折扇拍在了她脑门上:“说不定的意思就是,他绝对不会因为我翻了墙头就原谅。”
衡儿揉了揉脑门,呲牙咧嘴地没敢喊疼:“那这墙头,爬还是不爬啊!”
“爬!”
大女子能屈能伸,顾焕轻轻一跃跳上了墙头,还连带着把衡儿也揪了过来。不会因为翻了墙头而轻易原谅的另一层含义是……今晚不翻这个墙头就绝对不原谅。
同样站在墙头的溪藤给家主鼓了鼓掌,然后掏出第二个纸条。
“郎君让我再问姑娘一个问。郎君当初同样在身份上欺骗了姑娘,但姑娘并没有生气。如今郎君却因为姑娘的欺骗而生气,姑娘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衡儿听完都惊了:“爹呀,这谁能知道?”
顾焕摸了摸自己的下耳垂,也没感觉自己把耳朵揪疼,就这样抓耳挠腮地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这问题比科举考试的题目都难。
但……她的余光在大树后面扫过,主考官亲自监考,想作弊或是不回答根本就不可能。
她和沈湘两个都有过欺骗。
处理方法的不同,并不意味着其中有一个人在无理取闹,或许是因为性格,更或许是因为处境。最可能的两种在顾焕脑子里过了过。
沈哥儿看中的同样是她这个人,不会因为出身而生气。以为她是穷书生时看中她,知道她有座大宅子也没有为此而感到欺骗,在沈哥儿住进顾府后,更是连科举都不在乎了。
如果是因为性格,知道大宅子的时候就已经生气了;因为处境,那几次三番的处境变化,也没见沈哥儿发飙啊!
顾焕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见沈哥儿在树后面搅手指的动作,才突然灵光一显
——不安。
在这瞬间,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受到沈哥儿的不安。
这种不安或许和性格处境相关,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她给沈哥儿带去的。她的三媒六聘沈哥儿不知道,她在忙什么沈哥儿也不知道,甚至直到身份都是沈哥儿今日才从衡儿口里得知。
而这段相思之情中,从沈家到顾府,沈哥儿都是在等待的那个。
顾焕的心突然软作一团。
她从溪藤手里接过纸条,平日说不出的话语,沈哥儿在用这种方法向她无声地叫嚣。
顾焕仿佛看到一只小猫,露出一对尖牙:“喂,顾焕,你忽略我了!”而在恶狠狠的背后,小猫偷偷藏起锋利的爪子,生怕一不小心真的划到这个令自己伤心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