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最近,是三年前。”沈湘强调着纠正。
三年前就更没有了。顾焕当年是金台楼的常客,吃酒作诗,兴起之际一夜醉于高楼之上,望星摘月,不归不回也是常事。如今想来都是年少风流,自称狂妄。
金台是太宗赐名,共九层。顾焕曾倚靠顶层危栏,睡在五层花丛,诗词记在迎风绸缎之上,酒香泼于衣袖巾帕之间,与各地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客唱词谱曲,十足的荒唐。
她一晚掷洒的金银,堪比在瘴州三载的花销。
顾焕回想起来,着实不堪回首,她放肆之际,只当自己是天地间一等一的风流人物,何曾想过有民饥不饱腹,有百姓流离失所。固然,她也是知道这些的,但多是自文中来,往文中去,虽也曾提笔写及治国安民之法,却为书生之言,直到真去了山野荒凉,才真正有了实感。
今日沈湘提及三年前的金台楼,顾焕却只想藏起旧日荒唐的自己,万万不可让沈哥儿知道。
在喜欢的人面前,顾焕反比年少议亲时还谦逊许多,竟平添一份怯意,生恐沈哥儿瞧不上那般的人。殊不知在沈湘心中,又何尝不生怯呢?
沈湘总以为顾焕样样都好,偏对方一字不提拜堂之事,故而每每顾焕从屋中离开,总怀疑这桩姻缘还是自己初见时算计来的,顾姐姐确实喜欢自己,但不知究竟情意和诺言哪个占得更重?
他没遇到顾焕前,何尝不也是认为那些贬低自己的人没有眼光,如今顾焕对他多有夸赞,他反而多增思虑。
这正是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古人之言,诚不欺也。
“他们说,沈家给我议亲了,找的是个怪物。”沈湘大着胆子去摸顾焕的手,攥紧了才道,“我们打不过的。”
顾焕砰砰跳的心脏猛然一停,好像跟她本身一样惊到了:“你们这,都是从哪儿打听的?”她也没比别人多长一只耳朵两个眼啊,怎么就成怪物了?
她一时间哭笑不得,原本的紧张松了下来,打算听听沈哥儿口中的谣言。
“那个怪物是当今的师姐。”沈湘鼓起勇气,一边说一边使足了力气在手上,跟仓鼠护食一样,生怕食物吓跑了。
顾焕点点头,这个是真的,如果不称呼她为怪物的话。
她将没被攥住的另一只手覆盖在沈湘的手上面,轻轻拍了拍,道:“别怕!我不走。”
“谁怕了!”小仓鼠闻言当即炸毛,把手一抽,连连后退,偏忘记还坐在凳子上,被凳子腿一绊,小腿肚儿便有些泛青。他没等顾焕安慰,就立即回道,“我不疼。”
顾焕在尚书府见过他这样,很快领悟了顺毛捋的方法:“对,你不疼,你只是热了,小腿儿需要冰块给冷一冷。”
溪梅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强,转身就去取冷敷的东西了。
沈湘又强调一遍:“我也不怕。”尽管他这么说,但同时顾焕就注意到他的腿在打颤。沈湘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从衣袖里拿出一把小刀:“我有准备,我能保护你。”
顾焕在嘴边的话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为沈哥儿想保护自己而高兴,还是该为对方准备了砍自己的家伙儿而生气。她卡壳了几息,从溪梅手里接过冷敷的冰块毛巾之类的,向着沈湘走近几步,在对方面前重新坐下,低头看向沈哥儿的小腿,开口道:“我信,你接着说。”
沈湘把小刀重新收起来,道:“听说怪物比咱俩摞在一起都高。”
这个绝对没有。
作为怪物本身的顾焕手抖了下,瞬间听到“嘶”得一声,她抬头:“又热了?”
“嗯……没有。”沈湘没反应过来,想到的还是这天哪里会热,随即反应过来是需要冷敷的热,哦,顾姐姐在问是不是弄疼他了。沈湘的声音低了低,又重复一遍:“没有。”
顾姐姐怎么那么温柔啊,连他这种别扭都有顾及到。
沈湘同样低下头,看到顾焕的发顶,投手抹掉不受大脑控制而流出的眼泪,一颗心被不知名的东西塞得满满的,却又寻不到缘由。
他重新开始说,却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掩饰着什么:“怪物曾经从金台楼的五层摔下去还毫发无伤。”
不,真相是顾焕差点在金台楼五层把史灿的妹妹推下去……而且根本没有实施好吧。顾焕想到这事就很生气,明明是那个家伙先推史灿的,要不是自己在那里拽了一把,史灿可能直接就没了。
最后先帝还拉偏架。
沈湘没意识到顾焕的想法,接着说道:“她砸过先帝的桌子。”
“她要敢这么干,命早没了。”顾焕还是给自己辩驳了句,“她最多是在被贬那天拍了桌子被先帝撞见。”
沈湘下意识争道:“那她撕了前丞相的奏折总是真的。”
前丞相是她娘,那奏折连章都没盖,也没呈上去。母女吵架,狗都不理,谁这么闲啊,连顾府的家事都八卦?
顾焕喊过溪梅换冰,然后抬起头,盯着沈湘的双眼:“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怪物你可能认识?”
“怎么可能?”沈湘被她逗笑了,连连摆手:“我可没见过能把金台楼拔起来,再种回去的人。而且她还会唱宫墙柳呢。”
很好,就第一句和最后一句是真话。
顾焕就想不明白了,自家夫郎的脑子能知道宫墙柳是出能唱的名曲,怎么就想不明白金台楼不能拔起来,也不能像树一样种回去呢?
她没隐瞒这个疑惑。
沈湘绷紧了一张小脸,摆出一副认真解释的模样:“其实小十二跟我说的是,怪物可以醉打金台楼,倒拔宫墙柳,但我一想不对啊!宫墙柳是支曲子,怎么能拔呢?她肯定是唱着这支曲子拔的金台楼。”
谣言就是这么传播的,顾焕记起正在给先帝修史的任务,给这句话接了后面半句,历史就是这样篡改的。
沈湘说完,还把下巴一扬,来了句:“怎么样,我聪明吧。”
“聪……”顾焕实在夸奖不出来,憋了一会儿,到底不忍心让他失望,只憋出一句,“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沈湘得了赞许,就跟得了糖一样,差点跳起来。
“你的腿!”顾焕把他往下一按,“小十二又是听谁说的?”
沈湘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从被丢掉的记忆里扒拉出来一个人名:“贾垸,就是二……沈家二公子的妻主。你知道的,我在沈家待过。”
“我还知道。你在沈家公子里排第三。”顾焕觉得自己今日受的刺激有点多,决定以牙还牙报复回去。
沈湘吓了一跳,在顾府几日刚养出红润来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也不顾什么矜持,立马伸出双手环住顾焕的脖子,生怕攥手会被挣脱:“你怎么知道的?”
不过,他倒是给吓回了神儿,忘记因怪物产生的害怕,脑子反而醒了:“是因为和当今的师姐议亲。”
是了,沈家再厉害,也不能随便推出个下人给那个怪物。
沈湘的脑子一时间极速运转:怪物长得青面獠牙,肯定不好娶亲,沈家想借怪物的面子,所以把自己推了出来……那顾姐姐呢?顾姐姐是不是在气自己欺瞒于她?
他原本还在想怪物和沈家,可到了后面,直接满脑子都是顾焕,或者顾姐姐。比如顾姐姐是不是生气了?顾焕会不会害怕那个怪物……
沈湘全然不知,连自己嘴唇都在这时没了血色。
顾焕看着沈湘的脸,方知道自己这是把人吓狠了,怕是这话在沈湘眼里比怪物还可怕,不由得暗暗埋怨起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明知道他是在外面胡乱听来的,也不清楚说得就是自己,却还故意恐吓……
她轻叹口气,伸出双手,把面前正在颤抖的人抱进怀里,在其背后轻轻拍了几下:“没事儿,我知道就知道了,我也有事瞒着你。”
若在平时,沈湘一定最先咧开他的小虎牙,做出他以为恶狠狠,实则在顾焕眼里奶凶奶凶地样子,放大了声音问“什么事!”
但这次他只重复了遍顾焕的话:“知道……就知道了?”
顾焕赶紧点头,立即表态道:“我发誓,我只看重你这个人,绝对没有任何在意身份的地方。”
沈湘的头埋在顾焕怀里,好半晌没有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心来,确定顾姐姐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然后眼珠一转,这么多天,还有比这次离顾姐姐更近的机会吗?
他现在,可是被顾姐姐抱在怀里。
于是,沈湘眼珠一转,开始挑起顾焕的毛病:“我害怕,是顾姐姐吓的,所以你今晚要在这陪我!”
……
“所以,你今日眼圈发黑,是因为抱了你未婚夫郎一夜,不仅啥都没干,还为了避嫌让两个小厮在屋里守着?”史灿满脸不解。
顾焕纠正道:“我没这么说。”
史灿“哦”了一声:“我知道,我总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