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焕送出的鸡腿还是没到沈湘嘴里。
周府的下人并非没有尽力,但她实在找不到塞过去的机会啊!沈家男眷整整来了九个,除却三公子和小公子,足有七个长辈,还不算在旁的侍从。沈湘虽不比小公子被人簇拥着表演才艺,然而一左一右都有人看着。
好不容易等到周正夫把沈湘拉到身边去,鸡腿都已经凉了。
尽管如此,下人还是硬着头皮给送了上去。当然,她没直接给沈湘,而是先对着周正夫行礼,陪笑道:“方才亭廊那边有位姓顾的姑娘,想是今年的考生,也是来赴迎春宴的,特意让小的把这个给一位姓沈名湘的公子。”
她说着把包好的鸡腿呈上去,接着说,“但一来这个太过油腻,不好直接给;二来也是小的不懂识人,不知这沈湘公子是哪一位。一来二去,东西都放冷了,只得拿来让正夫做个裁决。”
这一番话说完,周正夫差点儿捂着嘴笑。
他跟下人交换了下目光,偷偷用余光去看沈湘,果见其坐立不安起来,口中故作斥责:“荒唐!沈三公子久在后院,外女岂可直呼其名?这位顾姑娘未免孟浪了。你也是,放冷了的东西能拿来给贵客吗?还不快丢掉。”
“等等……”沈湘的嘴巴比脑子还快,一听个“顾”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好不容易耐住性子,从“沈湘公子”这四个字彻底确定了对方就是他顾姐姐,已是心神不定。又听周正夫要把东西拿去丢掉,便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他垂下眼眸,却忍不住往包着鸡腿的地方瞥,极为期待:“我喜欢吃冷的,而且正好饿了。”他的鸡腿,还是顾姐姐给的,不就冷了点,还是能吃的。
“饿了也不能吃这个。”周正夫摇摇头,“让厨房送些小菜。”
沈湘看着逐渐离自己远去的鸡腿,险些伸出了手,那是专门给他的啊!在后院绕了这么大一圈,怎么就给看了一眼?他忽然生出无限的委屈,比吃不饱饭还要委屈。
这跟在沈府的时候不一样。
沈府是几位公子都有的物件,独独克扣他的;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特意给他东西,他却连鸡骨头都没吃上。
沈湘努力吸了吸鼻子,争气地没哭出来。
落在周正夫眼里,实在又好笑又欣慰。昔年在东宫里,他妻主等二十多个老师,就教史灿和顾焕两个学生。先帝纵然爱惜长女,但对幼女也不差,又有君后在旁煽风点火,东宫愈发凝聚在一处。
他虽身在后院,不常得见两个孩子,但事情却听过不少,难免也生出舐犊之情。
先帝晚年多思,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顾焕一朝蟾宫折桂,初登大殿,便据理力争,引火烧身,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苦尽甜来,若真能得一贴心的人,未尝不是老天怜惜。
周正夫把糕点轻轻推了过去:“你尝尝这个。”
沈湘把委屈咽了回去,把爪子伸向糕点,小口小口吃着,眼眸却忽然亮起来。他还是要吃东西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偷溜出去,尤其是在不熟地形的尚书府独自一人溜到亭廊那边。
嗯,耗费的精力肯定小不了。
“方才想想,这位顾姑娘,还真听我家妻主讲过。”周正夫状若无意地提到,“从瘴州来的,文才倒是不差,可惜是个孤女,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想必是无人教导她这些大妨。”
沈湘抖了抖耳朵,支棱起来。
他知道顾姐姐家境不好,也听其说过家里无人的事,若说事先还有话本里那种痴心郎遇负心女的担忧,这会儿在周正夫嘴里映证了对方说的都是实话,就仅剩下心疼了。
手指不经意间抠掉糕点的渣滓,他抬起头,咬字清晰:“她很厉害。”一个孤女,没有母父为其打算,从不毛之地走到八街九陌,仅是从瘴州到京城的道路就足以让沈湘心惊肉跳。
瘴州名副其实,多瘴气荒蛮,终年雾气,赤土无依,不能生长粮食。虽属九州之地,但所居民众与外地语言不通,多山匪。故而本朝多以其为流放官员的所在。
所去之人,十不存一。
“你竟还夸起她了。”周正夫轻笑,“正好,我家妻主今日要考校这些后辈,咱们拿帘子挡着,看看这人文章究竟如何。”
顾焕正在帮赵尚书整理行卷。
送走了一道前来的书生们,她又从小道折返回来:“今年的考生还是有几个拔尖的,赵恩师何必长吁短叹?”
“先把你自己写的放下。”赵尚书眼尖,劈手夺下顾焕要往背后藏的文卷,将手一抖,摆在桌案之上,才说道:“今年这些考生太过气盛,恐怕进了官场要吃亏。”
顾焕没有赞同自己的老师,反而对着摘出来的几篇文章面露赞许:“我朝今非太宗之时,积弊颇多。先帝一味求稳,不敢有所举动,以至于百姓叫苦,边塞连连退让,冗官勋贵颇多。传至今上,若要开拓进取,重抖羽翼,定要选用敢拼之人。”
“但这些策论多少有些稚嫩,还需经历一番雕琢。”
顾焕目光发亮,说到此处已站起身来,侃侃而谈,神采焕然,仿若日光遮去星云,烛火亮于深夜。
她还要继续说,赵尚书却猛一拍案。
“气势恢宏,行文俊逸,你这三年是专攻诗文了吧。”赵尚书读到佳处,连连点头,却仍然在其中挑出毛病来,“但无论是当今圣上,还是我们这些老骨头,可没一个指望你去做才女的。”
她将文章一转,掉头对准顾焕:“诗文多有避世之嫌,策论却违背祖制,你是怎么想的?”
顾焕就知道自己定要被老师斥责,也不掩瞒:“一私一公耳。”
史灿登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国库。先帝统共只给她留下了一百二十三万两白银,去掉驾崩所用的银钱,仅剩下六十三万两,紧接着就是科举,又耗去一些。
尽管她老说师姐抠,但其实她自己也是看见银子就走不动。
顾焕也曾揉碎了算过,先帝的母亲在位时打下的土地,又丢了大半,其中还有一个土地肥沃的要道,若能收回来,无论是用来种植粮食还是用来通商都是极好。
师姐妹俩对着账册子盘算半天:想打仗就得先有钱,想有钱就得先打仗。究竟应该先做什么的困难程度,直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历史难题。
所以顾焕就是再消极避世,都不可能现在跑。
赵尚书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如今连皇帝都穷啊:“人至中年,种种毛病便都找了上来,朝廷亦是相同……”
顾焕没有回话,她将行文分类摆好,转身退出。
阶边青苔,绿意直上。
顾焕方才走下阶梯,便被拐角处一棵参天大树遮了视线,正自琢磨着今日的文题,一个软团子便直接撞了上来。
她没看清,被惊了下:“这位公子……”
“嘶。”沈湘和周正夫才行到这附近,就冒出个下人说迎春宴那边有了事儿。周正夫急冲冲地去了,临走前交代说让沈湘好生等着,他一会儿就回。
沈湘哪里是好生待着的性子?
他偷偷摸摸漏出一只耳朵,听到来往的人提到顾姑娘还在屋子里,便寻着声儿摸索过来,等在树下,本想突然从树后跳出来给顾焕一个惊喜。
他认认真真掰着手指头数脚步声,一下,两下……然后他听到叶子洒下的声音,没有落地。
沈湘当即转过头去,没等他做出惊喜的表情,便直直地撞在了衣服的配饰上:“好痛……”
沈湘连忙退后两步,却没有站稳,极为不巧地踩在了青苔上,脚下一滑,向后倒去。
一只手臂拽住了他。
顾焕看着眼前这个小少年,心知其在迎春宴上肯定是坐不住的,但能跑到这里来,多半是周正夫的手笔。但人突然冒出来,还是唬了一下:“沈哥儿?”
“顾姐姐。”沈湘称呼的声音很小,面颊蕴起绯红,声音却越说越小,“我就是想给你个惊喜。”这下可好,只有惊,没有喜了。
他为自己辩解一句,便低头不语了。
私相授受、投怀送抱,这回他算是全做完了。沈湘低头盯着青苔裂开间的缝隙,只恨自己体形太大,钻不进去。
要是换成沈小公子养的那只小猫,便是哪儿哪儿都能钻了。
顾焕眼看面前这人就要缩成一团了,罪恶的右手又开始蠢蠢欲动,仿佛完全没看出窘迫来:“是挺惊喜的,赵尚书方才考了我半天,午饭还没吃呢。这会儿正饿,沈哥儿要不要一起?”
很应景的,她听到一声鸽子的叫唤——咕。
如果说沈湘刚才还只是尴尬的话,这会儿已经整个煮熟了。丢人丢多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恶向胆边生,咧开整齐的小银牙:“你什么也没有听到。”
顾焕噗嗤一下笑了。
她就说这才有意思嘛,霜打的茄子可不好玩:“嗯嗯,我什么也没听到。所以,你要不要一起去啊?”
“要!”沈湘说得斩铁截钉,眼圈却泛红了,“鸡腿我都没吃上。”
他边说边去瞅顾焕,然而他的顾姐姐腮帮子鼓鼓的,一看就是在憋笑。沈湘更气了,他可是很认真地在委屈。
他转过头,狠狠地踢在青苔板上,随即一道钻心的疼从脚尖蔓延了上来。作为输人不输阵的实际践行者,沈湘呲牙咧嘴地背着身忍了下去,一瘸一拐地接着走。
“唉,你等等。”顾焕拽住他,“你脚疼不疼,咱们歇歇再去。”
沈湘瞪她:“我不疼,我很馋尚书府的菜。”全然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
顾焕是真担心他的脚,拉着沈湘在台阶上坐下,明显能感受到沈哥儿的半推半就,不由心软做一团,手里的扇子一转,变出糕点来:“我从迎春宴上拿的,这可也是尚书府的东西。”
沈湘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撕开一小口,塞进嘴里。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长得一样,但顾焕递来的糕点就是好吃得莫名其妙。甜味化成了小绒球,滚来滚去,挠得人心痒痒,却一点儿也不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