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帖用的是昔年闺中江才子与其妻主传信寄情江晚笺,边缘辅以金线勾勒的花样暗纹,中间夹着文渊阁大学士的签子,当算得风雅。
沈湘在帖子的中间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就知道,平日里任什么宴席都想不起来他嫌丢脸的人,这次儿为何突然记挂起他来了。果然任何事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沈湘把帖子放回原处,然后跟来时一样,趁着沈家主夫外出的功夫,蹑手蹑脚地从后院小门儿偷溜出去。
中间看院子的小厮打了个喷嚏,吓得他连忙躲到大石头的后面缩成一团,好在小厮翻个身就又睡了。
沈湘这才将心落到实处。
……
院子里摆上了精致的糕点。
这个季节,只有樱桃与草莓能作为应时的水果。未免单调,兵部尚书府的厨房做出许多样式的蜜饯点心,味道尚且不论,至少颜色样子看上去时很可口的。
顾焕这几日在各处没少吃樱桃。
尤其是她那位师妹,对于这种水果的评价就俩字:香艳!顾焕深感震撼,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能往人家果子身上泼脏水呢?
史灿招呼来台下跳舞的男子:“我跟你演示一下。”
顾焕没有看活春宫的癖好,当机立断,起身拱手:“我先告辞……”
“诶,你别走啊!”
……
兵部尚书的夫郎姓周,心知这遭迎春宴名为赏花,实为赏人,而且是特意冲着某个人来的。所以顾焕向他行礼时,毫不推诿、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事若真成,你们可别忘记请我和我家妻主吃饭。”
“这是自然。”要不是有史灿在前面争着要做媒人,顾焕都要直接给谢媒礼了。不管怎么看,周正夫都比她那个抢媒人比谁都快,然后又立刻反悔的师妹靠谱。
再加上周正夫毕竟时长辈,顾焕又和赵尚书一起在东宫共过事儿,自然是满口的吉利话,直说得周正夫合不拢嘴。
“怪道人人说你促狭,这张嘴啊,当真刁钻。”周正夫想到最近听来的消息,忍不住乐呵,什么沈三公子凭借沈家的权势欺人太甚,逼婚布衣女子之类的,向来传闻中的女子就是眼前这位吧。
时隔不过三年,国姑的女儿就连老仇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周正夫寻思着,恐怕沈三公子自己也没想到,寻个仇竟把妻主给寻出来了。这会儿京城里多说沈三公子自甘下贱,勋贵世家瞧不上,科考清流不愿意,竟自愿委身一介布衣,将来恐怕多得是苦头吃。
最要紧的,还是沈家。
沈家族长的正夫今个儿特意来给他说,三公子染了病,恐怕来不了,多半为的就是流言心病。然而这遭是上面指名道姓了的,莫说没病,就算真病了,也一定要再见上一面。
顾焕还不知道这些破事。
她混在今年的科举考生中并不算突兀,吏部的批文已经下来,但因着陛下的缘故,又压了两日。
用史灿的话来说就是;“我倒要看看,这沈三……沈湘有几分真心。”
“这会儿不是你说才见过一面的时候了。”顾焕白了某个醉卧美人膝的师妹一眼,将刚刚写下乐谱递给皇庄里演奏的琴师。
沈湘比顾焕知道得还少。
他是头一遭参加京里的花宴,身边虽有几个下人,都是沈父与沈家主夫的人,平时偷溜出去要避着的那种,故而全然不知花宴里需要注意的东西。沈家到底怕他丢人,请家里的教养公公连着训练几日,沈湘这会儿从腰到腿哪儿哪儿都是酸的。
他从轿子里出来的时候,双腿一软,若非左右架住,还没进兵部尚书的府门就能出个丑。
沈湘眼巴巴地望着桌案上的点心,才伸出手,就被沈父一个斜眼蹬得缩回了桌子,那小模样落在暗中观察的顾焕眼里,别提多可怜了。
沈湘的杏眼里反着水花,被日光一照,反出水面的波光;嘴巴抿成了一条线,然后低下脑袋,默默地只露出一个发髻,用根白色的簪子束起。其余的头发乖顺地披下来,跟他的小脑袋一样,一点一点地轻轻晃悠,就是不肯抬起来。
他最近跟着教养公公学东西,走个路都要头顶花盆。耗费的精力比平时何止多了一星半点,但沈府每日安排的饭食还是定时定量,甚至比平日少上些许,美其名曰世家公子要注重身材,以及乱往外跑造成流言的祸首总该受些惩处。若非尚书府的迎春宴在即,沈家本想将沈湘关去家庙的。
这种情况,沈湘显然是吃不饱的。
沈家是真的不让下人出饱饭啊!顾焕坚定了自己在河岸桃花边的第一印象。
当真令人心疼。
她倒是没怀疑沈湘的出身,毕竟谁家公子被长辈在人前这般训斥。再缜密的人,也难免有疏忽之处,真要挑刺,谁都不能时时周到,事事小心。遇到失礼的地方,多是背后训斥,人前遮掩,尤其世家联姻众多,总还是希望公子们嫁个好人家的。
顾焕把自己面前的鸡肉掰了个腿儿,放在来往下人的盘子里,叮嘱尚书府的人把这东西趁着沈父跟别家夫郎说话的功夫递过去。
迎春花的嫩黄揉过席案。
沈湘好奇地伸出手去拽摇曳的花枝,还没够到,就被一只手拍了下去。他快坐不住了,说好的迎春赏花,结果大家的关注点都不在花上,还不如前几天的京郊河堤有意思。
小乞儿们虽不懂赏花,只是叽叽喳喳地说好看,就跟枝头闹着的喜鹊一样。还有……顾姐姐,眸中带笑,折扇轻扬,举手投足皆是说不出的潇洒,合该用天地间的春景为其作陪。沈湘趁众人不在意,把手伸进自己袖中,恐怕就是顾姐姐笑得太暖,才能融开结冰的河水吧。
至于当时在麻袋里的某人,已经被沈湘选择性地忽略了。
沈湘喜欢花,他曾经在自己院子里种过一大片细细碎碎的野花,珍稀的品种是要移栽的,但野花的生命力很强,他可以在溜出去玩的时候把种子带回来。等到繁花盛开的时候,他就能拥有一片花海。
他美滋滋地做着在花丛里昏睡的梦,到时候他可以在里面一躺,翘着腿晃悠悠地入睡,或许还能梦见自己的未来妻主。
然而他一觉醒来,院门口的地仿佛犁过一般。
沈家主夫身边的下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成天整这些不着调的东西,外面的野物能往家里拿吗?能不能别整日里一副上不来台面的样儿,你也看看你的哥哥弟弟……”
沈湘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又偷着带过几次,最后无一例外都是这个结果。
他便只能在外头看花了。
但所谓的赏花观花之类的宴会,沈湘确确实实是第一次长见识。
桌案上的吃食不能埋头去吃,伸到席间的花朵不能伸手去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各家夫郎说各家孩子的时候静静听着,然后在炫耀孩子教养的环节做上一首诗。
当然,最后一样也是没他的份儿,毕竟都知道沈家三公子不成气候,除非想不开故意要落沈家的脸面。所以,沈湘就成了干坐着。黄花成穗,浮草相映,耳边却仅有你来我往的恭维,他莫名想到一句话,忍不住改了改。
热闹都是他们的,沈湘只觉得吵闹。
“难为尚书夫郎想着我们家孩子。”忽然一道拉扯,沈湘顺势去看,且见父亲已起了身。他只得顺势起来,因不认得面前的男子,沈湘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沈父推了他一把,道:“这是周正夫。”
沈湘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在帖子上加了自己名姓的人,当即唤道:“周叔叔好。”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希望能让这位好心的周叔叔知道自己很感激他的记忆力。
毕竟无论玩得开不开心,不被人忽略总归是件好事。
周正夫久闻其名,但与世家交往较少,关于沈三公子也基本是是听别人说,自己从未得见。毕竟先帝在的时候,东宫属臣素来低调,独一个顾焕年少气盛,也仅是在诗文风流上面,还被贬往了瘴州。
当今继位不过半载,朝廷格局大换。
顾焕被贬的地方太过偏远,光赦令过去就是两月,她回来又用了整四月,耽搁着实太多。她一回来,史灿就拽着问:“你就不能备匹快马?”
“钱呢?”顾焕问得很干脆。
史灿更气了:“这是公事,你花多少,我还能让你自己掏腰包?三年不见,你怎么这般抠……”
顾焕比她还气:“那也得我自己先出钱啊!我搁瘴州三年才攒下来七两银子,还都是铜板,就这我走回了京城,我容易吗我?你就不能动动脑子,让宣圣纸的人给我留匹马?”
史灿懵了。
然后她当即下了另一道旨:今后但凡官员任调,先由宣圣纸的内属官按路程支取官中银子,然后再根据官员路途所用明细进行多退少补。
周正夫想到自家妻主回来后讲的这件趣事,忍不住轻笑了下,面对沈湘也更加慈爱,毕竟说不准就是顾焕的夫郎了,以后见面怕是要更多些:“素闻三公子天真活泼。今日见了,果然生得俊俏,我这一看啊就喜欢。”
沈湘的笑更真诚了,欸嘿,又一个夸他的。这么看,他在京畿的名声也没想象中那么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