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庄里珠歌翠舞,具食与乐。
黄衫女子从一名男儿口中接来樱桃,口齿相交,正是沉醉,帘外有人来报:“顾姑娘到了。”女子立时从美人膝上一跃而起,“原来是师姐也来玩。”
“陛下当真潇洒。”顾焕掀开帘子,摇着刚从摊边买的扇子进来,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来此为两件事,一公二私,都是陛下爱听地的趣事。”她说着随意往在案边坐下,自己捏个樱桃丢进嘴里,“陛下可还记得曾将今年应试的一位考生遣送回乡?”
史灿往案上一趴,勾着手指划过一颗果子:“怎么回事儿?”
顾焕往后仰在躺椅上,把自己在沈湘和路边小贩那里的话说了遍:“你当真整日在庄子里睡大觉,什么都不管不问?”
“哪能啊?”史灿锦鲤吐泡儿一般吐出果核,伸出一根手指无聊地转着盘子,“还不是打老鼠怕伤到玉瓶儿,今年的主考是江学院,从来只治经典,不理朝政。那个考生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故意拿题目相问,以套取江学院偏爱的文风策论。若一查到底,岂不伤及无辜。”
顾焕扇风的动作停下,柔和眉眼:“你就是太过正气,之前唐墨投敌,人人都向先皇进言要把唐家夫小抓起来,你倒好,竟宁愿拿重金悬赏也不肯危及其家眷。”
“明明背着荒诞的名声,偏要做君女的行径,可容易吃亏。”顾焕伸出手,如幼时般揉揉自家师妹的脑袋。
史灿伸手摸到自己头顶,把顾焕的手拿开:“我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又不求青史留名,干嘛非要被那些礼仪束缚着。我娘呢,没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自己也过得贼穷,整天呕心沥血,最后可能只有文人给写个好名声,又有什么意义。”
顾焕笑吟吟地“嗯”了声儿,却在想果然还是应该娶个夫郎,那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摸了。
而且沈哥儿的头发看上去就比皇帝的软。
史灿咬着樱桃,在旁看自家师姐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当即蹑手蹑脚地从寄存果子的冰里泡了泡手,紧接着往顾焕的手臂上使劲一按。
“嘶。”顾焕毫无防备地发出一声惨叫,手里的扇子也摔了下去。
她果断拾起扇子,在史灿肩膀上狠狠打了两下:“你这是想干嘛?”
“该问你啊,私事呢。”史灿嘴里还咬着果子,说起话有些含糊不清,两手托腮。
顾焕咳嗽了下,决定先说好开口的事儿:“那个……我把你姑揍了。”她顿了下,补充道,“揍得有点点狠,俩手臂多半要架起来了。”
史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不仅顾焕跟朱葱有仇,史灿也跟朱葱有仇。先帝在时,东宫不稳,当年的君后,如今的太君后偏爱幼女,有心挤掉史灿的太女之位,其中没少了朱葱在后面出谋划策。而顾焕,也是为储位之争才被迫离开的京城。
要真为这个,顾焕肯定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但史灿凭借自己作为总角之谊的了解,怎么觉得,自家师姐有那么一点儿莫名的心虚呢?于是她完全没有顺着顾焕的话来,而是接着问:“另一件呢?”
“我看中个人,想娶夫郎。”顾焕一看就知道敷衍不过去,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直接挑明了。
史灿眨巴眨巴眼,没听明白的样子,过了片刻,皇庄里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算什么?老房子着火,轰轰烈烈?你回来那天我就说赏你两个美人,你非不要,这会儿倒想成家了,谁家的?你也不用担心,做媒下旨我一并包了,肯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顾焕一挑眉:“说到做到?”
史灿把桌案拍得作响:“说到做到!”
“那好。”顾焕露出一个看到猎物落网的狡猾笑容,没等师妹反悔,就说道,“沈家的下人,沈湘。”
史灿的笑声停下了,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你说谁?你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
她说着还用手背摸了摸顾焕的额头,也没发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沈湘这个名字,史灿听说过,那叫一个如雷贯耳,三年前顾焕离京时还小只在沈府里闹腾,这几年都闹到外面去了,居然还骗她师姐说什么下人,哪个下人像他一样?
在史灿眼里,就是她姐被人给忽悠了。
但史灿可能跟顾焕说你上当了吗,还真不能,要真说是沈家三公子,万一她姐不在意那些破事,就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所以史灿一拍桌案:“你连沈家二公子都看不上,看上个下人,这不是上赶着给世家送把柄吗?”
“那有什么?我管他是不是下人,我娶的是这个人。”这回轮到顾焕伸手去试史灿的额头了,“你什么时候在意这个了?”
此路不通。
史灿决定另寻他法:“你回京才几天,这就定下来,未免草率了些吧。”
讲道理,男儿多在家中,哪有几个成天在外的?顾焕的行径虽说快了些,但其他人成亲前多半连面都没见过。别人比顾焕耗费的时间久,多数是用在这家门第好不好,这家有没有腌臜事情,这家的姑娘多有出息,这家的公子有没有美名……至于娶的人本身,重要吗?
顾焕觉得很重要。
就像宫里做媒的沈二公子,在别人口中样样都好,若非她执意见上一面,如今两人怕是要成怨侣。所以,她很坚持。
最后,还是史灿妥协了:“总要再见上一次,过几日,我托人办个迎春宴。”
“他能来吗?”顾焕很警惕地睁大眼睛,打量着自家师妹,“别最后给我找一堆大家户的公子,就是没我中意的。”
史灿没好气地呲牙:“来,一定来!”
……
沈湘照例从狗洞里爬回了沈家。
假山怪石,蜿蜒的小道在其中徘徊着分出多道枝桠。丫头小厮走来走去,都不曾大声说话,庭院里压抑着沉闷的气氛,分明在同一片天下,短短一座朱墙,便隔成两种生活方式。
他东躲西藏地避开巡视的护卫,好不容易偷偷溜进寻芳院里,才拍拍胸脯,略略松口气,装作从别的院子回来的样儿,却在才打开门的瞬间,脸色变得煞白:“父亲。”
“你做什么去了?”沈父面色蜡黄,一脸病态。
他望着沈湘的眼中带着恨意,好似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目光中淬炼出刻薄来。
沈湘老老实实地跪下来,一声不吭。
沈父恨他。
沈父也是世代书香之家,年少时样样得人夸赞,跟沈母是母父之命,媒灼之言,原以为终身有托。不想还未嫁过去,沈母就爱上一个商户之子,执意要与其退婚。沈父家里何曾受过如此耻辱,沈府也觉跟商人结亲有辱门风,两家一拍即合,起下□□之念。沈父只当商人子一死,沈母的心就会到自己身上。
她们确实成功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沈母竟也随着那商户男子一并去了,两人撇下一个孩子,就是沈湘。
沈父久受礼法教诲,不肯另嫁,沈府也乐意如此。
毕竟沈家女孩不幸在婚事前死去,总比为个商家男儿殉情要好听得多。
沈湘不知道这些旧事,但他素来不受人待见,久而久之,察言观色,也能看出沈父不喜欢自己,只是他不明白缘由。
沈父曾自我安慰,那个商家的男子并没有嫁进来,所以还是自己赢了。前提是,如果没有沈湘。
沈湘跟他的母父极像。
一双遗传自沈母的杏眼,水波流转,星河倒映在间,而五官整体的娇艳则跟他的生父一模一样。每次看到沈湘,都像是再一次提醒沈父,你的妻主为另一个人死了。
但好在,他可以尽情表达对沈湘的讨厌。
沈家人同样有理由讨厌这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也足够不讨人喜欢,谁会放着大家的公子不爱,去喜欢一个整日钻狗洞想着出去的野孩子呢?更重要的是,沈湘毫无自知之明,为了个乞儿去拦通政女儿的轿子,类似的事竟还办过不止一次。
沈父撑着桌案站起,居高临下俯视着沈湘,压低声音:“你又出去勾引谁了?”
“我、我没有。”顾焕这次反驳起来,有些心虚,并不如以往理直气壮。他怀里还揣着顾姐姐的扇子,不知道这算不算勾引。
但顾姐姐确实是他能抓住最好的人了。
没有肆意品评贬低于他,也不会跟别人一起嘲笑他,而且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长得最好看的。他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如果让父亲知道,顾姐姐的扇子一定会被搜去。
为了不爆出丑闻,沈府知会给他两条路:一条是“自愿”去沈家的家庙,名为修行,实为圈禁;另一条就是随意找个有功名的人嫁了,比如他大姐的朋友,家里都有十三房夫侍了。沈湘只要想想,害怕得都要哭了。
偏沈父可不会轻易放过他,招呼来他从家里带来的小侍:“搜身!”
沈父其实真没想到他能爆出那么大雷,原以为和平时一样,沈湘又在外面散了东西,到时还是一句“私相授受”,虽抓不到确切证据,但少不了一顿惩罚。尤其是沈湘的肌肤,跟他生父一样白,打上去就是一片红。
沈父每次用刑,都好似在打那个狐狸精怪,多少有些解气。
沈湘看着已经快伸向自己怀里的大手,哭得鼻尖都红了,使出全身的劲儿来,竟还真挣脱了开。他看着又要围上来的男人们,转身就往屋外跑……
“哎哟!”被撞倒的来人甩着帕子,“三公子可长点眼吧,这会儿撞了我不要紧,回头迎春宴撞上贵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投怀送抱呢。”
“迎春宴?”沈父认出这个侍从是族长正夫身边伺候的,忙让人扶进来,“难为张正夫还想着我们湘儿。”
“这不是三公子年纪大了,正夫也是为三公子的终身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