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焕惯爱游山玩水。
她读的书又多,故意拿着半真半假的故事来糊弄小乞儿,很快引来一阵叫好声。其中一个小弟嘴里叼着青草,含糊不清地说:“顾姑娘,你也当我们老大的小弟……不是,小妹呗,到时候我们就不怕酒肆里的说书人赶我们了。”
“对啊,对啊。”旁边一个面皮发黑的男孩儿跟着附和。
他身边的小哥儿当即拍了自己兄弟一把:“顾姑娘和我们不一样,可是读过书的,将来肯定能上皇榜,到时候做了大官,哪儿有功夫跟咱们讲故事。”
“那可不一定。”原本提出意见的小弟马上抓住漏洞,“顾姐姐说过他不考科举的,是不是顾姐姐?顾姐姐?”
顾焕听他们争来争去,把手臂往脑后一伸,躺倒在草地上,偏了偏头,一只蝴蝶便停在她的鼻尖,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扇动羽翼。
“像张画儿。”沈湘藏在桃花林间,忍不住嘟囔着,扭下一朵桃花。
顾焕也这般想。顺着她的目光,正正好能在桃花枝叶交错间看到一个小脸,白白净净,面颊上染装出浅粉,瞧起来面皮极薄,吹弹可破。最有意思的是,小哥儿多动,若是玩抓迷藏,怕是要第一个被人逮出来。
白皙的手指扒拉着枝干,少年犹嫌不够,还踮脚跳起来。他的腰身细瘦,影子倒在水面,颤动摇曳,比湖面还要灵动,真像春日桃花修成人形。
顾焕暗道,难道沈家还苛待下人的伙食吗?
胡思乱想间,桃花仙走近了,跟话本子里一样走到看痴了的读书人面前,控诉道:“你陪我们待那么久,就不怕家中夫侍想你?”他原生得娇艳,一开口又是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直接从天端的月中花神变成地上娇滴滴的小妖精。
沈湘是头一遭问人这话,不由面颊滚烫,飞红直蔓延到耳根后面。薄唇一张一合,都动在顾焕的心尖上,爪子一挠一挠,勾得人发痒。
顾焕有心想抬手摸摸这小哥儿的头,看看人是不是跟说出的话一样,像桃花瓣儿似的软,到底忍下,仅抬起扇子,拍在桃花精的发旋处。
沈湘不开心地抿着嘴,再次想到京畿的读书人十五六多夫侍的事儿。
顾焕的扇子是前朝宋文娘的墨宝,旁边辅有当今的猞猁图。沈湘不认得猞猁图的出处,可门第出身,还是知道宋文娘的。
他没好气地蹲在旁边,两手臂交叠,摞出来个空处儿,摇头晃脑地在面颊处挤出条痕迹:“宋文娘可没那么多夫侍。你们读书人各个自比前朝大家,这事儿上倒是一点儿也不学。”说着,又拿脑袋蹭了蹭手臂。
看着就好软和。
顾焕用扇柄抵住下巴:“宋文娘有一夫一侍,我可一个也没有。”所以你是在冤枉我。
旁边的乞儿们又都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老大你别信她。”之前跟沈湘出主意的小弟不乐意了,“像你这么大的读书人,都是左拥右抱,招摇过市的,我们都见过。”
顾焕拱拱手:“小哥儿之前一定没见过在下。”
沈湘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儿,杏眼有神,眸光闪烁,视线顺着顾焕地动作移动:“顾姑娘,你今年多大了?”他掰着手指头,摆出来要算账的样子。
“二十有三。”顾焕两手臂向后撑地,身体向前倾。她比眼前这群小子不知多走了多少路,这会儿见他们一通乱问,当即就明白在打何种算盘,“家中曾有议亲,可惜啊,没成。后来母父皆丧,也无人操持这事了。”
沈湘鼓起脸,算了算,也不是很大啊。
眼前这个姑娘长得把天上的太阳都遮过去了,又跟自己有同一个敌人,会打架,而且一看就没规矩,虽然家里穷得娶不上夫郎,但只要自己嫁过去就弥补上这点了,而且她还会夸自己呢,这可是第一次有读书人夸自己。
别的人都是说:“沈三公子哪儿哪儿都不行,也就是生在沈家。”他族里的姊妹兄弟都这般说,就连长辈们,也是如此。
直到今天。
顾姑娘会和他一起揍朱葱,会说他好看,会给他枣子吃还不嫌他啃枣子的声音大……沈湘捂着胸口,直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沈湘眼睛越发亮了,偏着头,直直盯着顾焕看:“顾姐姐。”
顾焕的身体立时麻了半边儿,轻咳了下,用扇子遮住半边脸,早知道当初受邀去沈家的时候,就不该推三阻四。有这么个声甜貌美的小哥在,就算沈府的规矩重点儿也要去啊,说不定运气好当时就能把婚姻大事搞定呢。
她才想到此,又连连否决,六年前沈哥儿才多大啊,再怎么自己也不是个禽兽。
不过,到时可以把沈哥儿从世家大族里捞出来,免得让这么个活泼灵动、比春日花朵还艳的哥儿入了奴籍,受许多磋磨。
顾焕一时间胸口闷闷得:“姐姐这个称呼可不能乱叫,将来我夫郎听见可是要生气的。”
“你又没夫郎。”沈湘不服气地踮起脚,手指却忍不住绞着衣摆,眼里的光像是被人吹灭了,“还是说,你有意中人了?”
顾焕的目光一顿,知道自己这玩笑开大了。
她捏着扇子的骨节,很郑重地收敛了戏谑的笑意:“我平时好玩,喜乐,今日却真起了鸾凤之念,烦请沈哥儿救我一救,给我治治心病。”她又做一礼,扇子迎前而摆。扇面上放着沈湘因怄气而未拿的枣子。
沈湘涨红一张脸,怎么也没想过读书人文绉绉的话也有不伤人的时候。
他急忙伸出爪子,把枣子抓在手里,活像野猫护食,生怕被人抢去:“说好了的,那……你是我的了。”说完,他像害了羞,刚才的气势一扫全无,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声音闷闷的,“你要去参加春闱,还要去沈家提亲。”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说到后面抬起头,露出一嘴银牙,强装出凶狠来。
顾焕越看越有伸手撸一把的心思,不管对方说什么都点点头,拖长了声音,带着笑意道:“这些我都应下,但你我二人是头一次见面。”
她没说完,沈湘脸色就白了,难道自己看错人,对方嫌弃。一瞬间,什么“私定终身”、“私相授受”、“不知廉耻”等话带着声音都传进他耳朵里,嗡嗡直响。
常见的愤怒与罕见的不安交叠起来,犹如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罗织再其中。
顾焕接着道:“我家中并无他人,自己便可做主。倒是沈哥儿家里,萱椿可有安排?”她要娶沈家下人,沈府自然不会阻拦,多半还要拿这个作为炫耀。就不知沈哥儿家里二老会是什么想法,可会有不悦之处。
沈湘长舒一口气,犹如挣开囚锁,生怕对方反悔般道:“只要有功名在身。”他再三强调道,“所以你一定要去考科举。”
京畿中多有人在皇榜下为自家孩子选妻主,这原是平常,但下人家有这想法的倒是稀罕。若是旁人听到,多半要说一句自不量力。顾焕却不在意,论长相,沈哥儿明亮耀眼,艳冠群芳;论学识,沈哥儿识文断字,还知道宋文娘的故事。性格更是一等一得好,称得上是个大可爱了。
这样一个天降的珍宝,对妻主的要求只跟沈家公子一样,这哪里是心高?
简直是老天给她砸了个馅饼。
顾焕一手托腮,一手转着扇子:“你想当状元家的郎君?”
“可不能乱说。”沈湘一时急切,赶忙用手去堵她的嘴,指尖碰到女子的双唇,连眼睛都漫上红色,又匆匆收了回去,但像是流连般用另一只手不停摸着指尖,“今年有个人,恃才傲物,就声称自己一定会中状元。结果也不知怎么,还没开考,竟真就遣送她回乡了。”
顾焕被沈湘的手指一碰,呼吸凝滞了下,果像她方才臆想的那般,极为软和。尤其碰触的还是嘴唇,更是让人难以自持。
顾焕目光变了变,生怕吓住对方,便拿扇子遮挡。
她借着余光偷偷去打量沈哥儿,只见沈湘眉眼垂下,两手交于一处,指尖都透出红儿来,桃花越到尾端越显粉嫩,真真是春意盎然。
顾焕不敢再想刚才的碰触,连忙凝神去听。她知道这事,遣送回乡并不是因为其口出狂言,而是查出这人有意与主考官接近的事儿。
也不知沈哥儿从哪儿听到的谣言。
顾焕美滋滋地享受着沈湘的忠告,思绪被强行拉出去,暗道这事儿总要跟皇庄那位说一声。天下有才者多生傲气,不可为此虚话阻了读书人求仕之路。可怜她好好出来踏个青,面对美人,还要去想案牍公文,实在悲惨。
沈湘见她许久未说话,也顾不得娇羞:“顾姐姐,顾姐姐。”
他不满意地踢着脚下麻袋,决定把顾焕冷落他的事全拿别人出气,脸上却仍是闷闷不乐,整个人恹恹的,像被春寒给打倒了。
他还有顾虑,小乞儿们可没有。
一群男孩儿围着顾焕,有人伸出手扯扯她的衣摆,也有人嚷嚷着要她留下信物,别乱诳他们老大……
顾焕回神,从众人中走出来,用扇子挡住沈湘的动作,顶着人不悦的目光,眼里却忍不住浮出笑来:“我以折扇为信,沈哥儿可愿意相候?”
宋文娘的扇子稀贵,可做布衣之家的传家之物,也不知顾姐姐如何舍得。
这般想着,沈湘忽然懵了,呆呆地看着扇子,咽下口水,杏眼却泛起水花儿:“我……我没带同等贵重的东西。”他一时手忙脚乱,自己的褡裢香囊都解了下来,还有袖子里的几颗金豆子,捧在手里,“我只有这些。”
他的东西本就是沈家最少的,再添上是钻狗洞出来,身边哪有什么东西。
顾焕暗叹沈哥儿着实实诚,实诚得让人心疼。女子赠人东西传出去不过风流韵事,男子莫说交出来这么多,只其中一样便可能被人捉住把柄,落个狐狸名。这样一个傻狐狸,合该被人娶回家中,好好看待。
她从中选了个粗糙的小木雕,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