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早春,冰河初泮。化开的水流漫上浮桥,晕开柳叶的新绿。
顾焕侧躺在凉亭的阑干上,手撑着脸颊,四指向内蜷起,眼睛扫过书卷上的文字,十足的悠闲。
她回京不过两日,昨天已在皇庄见过当今陛下,领了给先帝修实录的差事,只因吏部还没公文下来,家里又没母父姊妹,故而最近也没人管她。
她得闲离家,一揽红情绿意,流水桃花。
离她出京过去三载,景色却没变多少。太宗始建的金台楼仍为京畿第一高,二酉堂的门口还挂着“一甲书墨”的牌子,柳枝依旧,春寒尚在,倒好似也没什么不同。
顾焕没带笔墨,看到好处,也仅能默默记诵下来。正要将书翻页,堤岸上传来男子兴奋的声音:“打得好,对,打她!使劲打!”
她不禁抬头去看,且见一名束发的小公子,带着四五个尚在总角的男孩儿,对着麻袋拳打脚踢,虽远远地看不清长相,但小公子抬脚去踢人的模样倒还真让她涨了见识。
顾焕思索了下,好歹自己还算个读书人,这种事情发生在面前总不好。
可还没等她起身,麻袋就透出话:“大胆刁民……救命……”
好熟悉的腔调啊!顾焕的脚步顿了下,从袖里取出一把折扇,趿拉、趿拉往那方去。她穿得布鞋,沾上浮桥的清水,不免濡湿。
然后,她拖着两道水痕走到岸上:“小公子,在下这厢有礼了。”
……
沈湘微微一怔,不假思索地伸手捋齐肩边跳散的头发,眨巴眨巴眼,继而想起周围再没有其他人了,不需要装出两位兄长那副温婉大方的样儿。
他磨磨牙,细打量起面前的读书人,薄唇带笑,如日朗朗,竟把书中的虽荆钗布裙,难掩国色搬进了世间。只可惜文人自古多迂,眼前这位也不遑多让,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来阻他了。
沈湘不喜欢读书人。
他到了束发之年,又出身世家,自然少不了提亲之人,其中更多是读过书的。这群人到了沈家,不是夸沈大公子,就是赞沈二公子,连小公子都能得句蕙质兰心。独独说到沈三公子,便改了口,就变成三公子虽不行,但出身极好,她们也都是有功名,勉强愿意娶回家做个摆设。
当然,读书人不会说得如此直白,但这个意思是到了的。
沈湘每每听到,就气得想要上前去把这些人舌头给砍了,但听这些话时老被家里派人按着,死活不许他踏出帘子半步。而蕙质兰心的小公子也好和两个已经嫁出去的公子一并劝他,句句都是人家也没说错,你怎这般听不得实话,将来误了青春,岂不后悔之类的,全然是为了他好的模样。
面前这个人,长得再美,也一下犯他两重禁忌。
既是读书的迂腐人,又开口便喊他小公子。沈湘做出凶恶的模样:“你喊谁小公子呢!”他张牙舞爪的,活像个在野外求生的小兽,偏遇到个凶猛的大家伙,当即扑腾起来。
……
顾焕顿觉有趣,拢拢袖口,也不着脑,仍是谦虚有礼的君女样儿:“那……不知小哥贵姓?”
旁边的男孩儿当即接上:“管你怎么称呼,反正我们老大不是沈家的。”
“噗嗤。”顾焕一展折扇,掩唇而笑,“这位小哥儿可曾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她眼珠一转,还真从记忆里找出这么一户来。
沈家延续百年有余,本朝开国时便在,自持书香门第,往来不是皇亲国戚便是美誉才女。她跟沈二公子年岁相仿,年少得名之际,宫里还有人想做媒来着。但二公子嫌她古怪刁钻,她觉沈二公子刻板木讷,后来又有朝中种种变故,也就搁置下了。
后来听说二公子嫁了她那届科举的探花,也算相配。
只是顾焕始终没有中意之人,还真耽误下来:“听说沈家有三位公子,不知是公子是哪位?”
她曾与沈家谈及婚嫁,众人怕沈湘丢了脸面致使亲事泡汤,都有意无意抹了去,宁援侯的世女正夫,沈家大公子曾与她说:“非我自夸,我府中兄弟皆好,但独数二弟最为知人心思,小弟年幼却也貌美,还看不出将来怎样。”
顾焕不太在意夫郎家世亲人如何,便也没去问过。一直以来,她误以为沈家仅有三子。
沈湘一听,就不自在起来,把头扭到一边,顺脚踢着麻袋,也不管里面呜呜耶耶骂将些什么:“那你去沈家找公子吧,我才不是。”
他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是他名声不好,外人与沈家人交谈自然刻意避讳不爱听的,以免两边都不乐意。就像那些为了沈家权势上门提亲的,不也各个都只在要告辞时才提及他。
沈湘一副要扑上来咬人的模样:“我是下人,是侍从,也不是你口中的那三位公子。”
顾焕微怔,当即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伤到人自尊了:“小哥儿,小哥儿莫气。”她也着实能屈能伸,毫不恼怒,“小哥儿生得好看,与沈家有何干系。”
沈湘一下子高兴起来,飞快把头重新扭回来,扬着下巴,瞬间觉得面前人顺眼几分:“说吧,你找本……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小哥仗义,让我也踢下麻袋。”
沈湘的一双杏眼眨巴眨巴,弥漫着水雾,里面闪着细碎光芒,听到此话,当即融成春日下的溪流:“当然可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沈湘瞬间觉得自己多了个朋友,而且是第一次又女子愿意做他的朋友。别的女子都是看到他就叹气,上午他大姐的朋友,太君后的妹妹的女儿来沈家作客,见到他就叹气:“三公子再拖下去,怕是要嫁给别人做妾了。”
沈家族长连连点头:“可不是。”
沈湘不愿意听,转头就跑,东躲西藏地避开家里下人,从狗洞里钻出来,头一件就是把太君后的妹妹给套了麻袋——在倌院的门口。
他敢打赌,要是让族长知道他一个男子敢去小倌院,他也不用等嫁人了,直接就要被送去当和尚。其实也没区别,嫁给夫侍成群的读书人,和去家里的和尚庙,都是不要他活的意思。
他想着,又踹麻袋一脚。
“怎么没声了?”沈湘颤了颤手,近乎惊恐地抬起头。把陛下的姑姑打死这种事,他是想过,不代表是他敢啊!
顾焕往旁边席地而坐,全不管布衣沾泥:“她没事。”
“晕了而已。”顾焕打个痛快,还是忍不住笑,“你莫怕,当今不是先帝,对这群亲戚没那般仁善。”她从腰间香囊里掏出个脆枣,用袖子包着擦几下,抛到沈湘怀里:“尝尝。”
“你又不认得皇帝。”沈湘确认过麻袋里的人还有气,就是两条胳膊都要养上段时间后,放心地重新把麻袋扎了口,挥挥手,让自己那群小兄弟都围到顾焕面前,自己也咬着脆枣,哒哒地小跑过来,一连串地问道:“你是进京赶考的吗?你跟麻袋里的人有仇吗?你在京城有住处吗……”
算算日子,今年是当今继位后的第一次科举。
顾焕一边给沈湘的那群小弟分枣子,一边慢慢答道:“我是刚来京城,不去春闱。跟朱葱有仇,今日小哥儿不套她麻袋,我也要想办法让她去太医院。在京城有住处,小哥儿心善,却可以放心。”
吃枣子的咔嚓咔嚓声在四周弥漫。
沈湘手里很快就只剩下一个枣核,他吃得快,不多时嘴里就没了甜味:“你叫什么?家里是种枣子的吗?”
“我姓顾,单名一个焕。”顾焕手里又捏出一个枣子,“我喜欢吃,家里自然要种。小哥儿要是说出自己叫什么,这颗枣子,我也给你。”
沈湘撇撇嘴,不肯说。
他的恶名在京畿远播,什么勾引朝廷命官,欺压良善公子之类的,万一顾焕听到以后就不和他一起打朱葱了,他岂不是极亏。要知道,这可是他收的一群小弟中唯一一个小妹,主要是一看就学过打架,不是他们这种花拳绣腿。
“我们老大叫沈湘。”旁边的一个小弟当即就把自己大哥卖了,“我说了,枣子能不能给我?”
顾焕笑笑,把手里的脆枣抛了过去。
沈湘有些委屈,他知道收的这帮乞丐小弟本来就是为了有口吃的,为了不被别的乞丐占便宜才跟在自己身边,怎么也没想到一颗枣子自己就被卖了。
他看看枣核,委屈地撇着嘴,扔了出去。
顾焕的香囊已经扁了,他将扇子在手里打个转儿,竟变出一颗枣子,也不知她之前藏在何处。她见人真恼,也不再故作玄虚,直接递到沈湘面前。
沈湘不肯理,转头。顾焕的枣子也跟着他转,颇有节奏,跟跳舞似的。
方才说话的小弟咔吧咔吧两口,把枣子啃完了,又来扒拉沈湘:“我这都是为了老大你啊!”
沈湘可怜巴巴、依依不舍地从沈湘手上挪开视线,还是决定给跟随自己多时的小弟一个机会,扯着人跑到一边,避开顾焕:“你为我什么?”
“老大你想,那个小白脸是个读书人啊!”小弟献媚地讨好道,“只要她今年春闱中了举,她就能去沈家求亲啊。你看,她听到老大你的名字依旧纹丝不动,肯定不是那种俗人。反正老大你一定要嫁了,这是天赐良机啊!”
“而且,她长得也挺好看的。”好像是这个道理,沈湘听着忍不住往顾焕的方向望过去,见其如桃花入水,既清且艳。也忍不住附和了下,转念一想,又忍不住跺脚,“可她这个年纪,家里怎么可能没有夫侍?”
小弟低头:“那就……算了?”
“可是,”沈湘深吸一口气,握紧小拳头,“我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她往那一站,把沈家的姊妹、大哥二哥的妻主都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