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流感横扫美国和世界其他地方的势头——但执行彻底的干预和隔离可能已经切断了它的进程,暂时出现了一个防火带。
同样彻底的措施在2003年控制一种新型疾病爆发时也被采用,而且发挥了较好的作用,这种新疾病就是被称为严重急性呼吸道疾病的SARS。人们无法像控制SARS那样控制流感,流感的传染性要强得多,好在流感传播一旦被切断就会产生显著的影响,因为病毒的毒性是与日俱减的。只要能延迟它到达某个社区的时间或者减缓其传播速度——哪怕是这样微小的成功——都能拯救成千上万条性命。
这种措施也有过先例。仅在大流感爆发的两年前,东海岸的一些城市就曾以最严苛的措施来应对一场脊髓灰质炎大爆发,凡受到脊髓灰质炎威胁的地区公共卫生当局丝毫不敢懈怠。可那是在美国参战以前。没有什么前车之鉴可用来对付这次流感。更不用说布卢了,他对那些战争事务从不涉足。
不过,公共卫生部和红十字会依然有一个机会争取好一点的结果。10月初,秋天的首轮爆发已经开始,回顾一下春季的情形,看得出这种病毒是周期性进行攻击的。在民间,从出现第一例患者开始约6周达到高峰期,然后会慢慢减弱。军营内由于人口高度集中,大概三至四周就能攀至顶峰。流行病式微之后,还会有病例陆续出现,但数量已不会大到让所有部门都应接不暇了。因此,红十字会和公共卫生部的筹划者都期望流感会像它交错感染各地那样交错发作,在全国各地达到顶峰的时间也能错开。因为流行病爆发到顶点时,单个团体的人员可能难以应对,无论他们的组织性多么好,都将遭到沉重的打击。但如果红十字会和公共卫生部能够把医护人员及各种补给集中到最需要帮助的地方,那么只要疾病一消退,他们就能撤出救助队,再转移到下一个需要帮助的地方,依此类推。
为了达到这样的状态,布卢和珀森斯(Frank Persons)分头工作。后者是民间救助领导人和红十字会新组建的流感委员会的会长。公共卫生部想找到所有的医生,付他们工资,给他们指派任务。公共卫生部还负责决定在何时为何地提供护士和供给,护士们又归谁管理,以及同州、地方公共卫生当局打交道等事宜。
红十字会要寻找护士并提供酬劳,在地方当局无法照应的地方为急救医院提供医疗补给,还要担起所有事务的责任,包括发布消息。红十字会界定了自己的职责范围,它无须满足军营的需要。但这条规定很快被抛诸脑后,不久之后连红十字会也给军队开起了绿灯。与此同时,红十字会的战争委员会命令它附属的3864个地方分会要各自建立一个流感委员会,甚至——事实上是尤其——是在疾病尚未染指的地区。红十字会指导那些委员会做好组织工作,并规定“每个社区都要最大程度地依靠、利用自己内部的资源”。
珀森斯手中有一个范例:马萨诸塞州。新英格兰地区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疾病打击,鉴于这种情况,那里的红十字会分部主管詹姆斯·杰克逊可谓是做了相当惊人的工作。正当各分会忙于制作纱布口罩时——不久,那种口罩就随处可见,成了这场流行病的一个标志——杰克逊首次尝试靠自己的力量提供医护人员。他虽未达成目标,但组建了一个特别保护机构,将国防委员会、国家公共卫生部、州和地方公共卫生当局以及红十字会的资源集中起来,一旦需要的时候就分派到各镇去。
杰克逊从普罗维登斯、纽黑文、纽约,甚至哈利法克斯、多伦多引进护士,这样至少成功地减轻了人员短缺的现状。不过,马萨诸塞州还是受惠于它的好运气。流行病在那里爆发时,其他地区都还不需要帮助。流行病爆发第四周,杰克逊报告说:“我们还没达到任何社区都能派出护士和提供补给的程度。德文斯营里……有40位护士病倒,其中多人染上肺炎。”
杰克逊还向华盛顿的红十字会总部建议:“在这场危机中,最重要的是要让更多护工尽快走进每家每户,救助家庭。因此,我已经给我所有的分会发了两次电报,内容是动员受过急救训练或家庭护理训练的女性以及任何愿为别人服务的志愿者。”据他透露:“联邦的公共卫生部门已经无法应付整个局面了……他们开始撒手不管了。”
杰克逊发电报时正值10月。在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很清楚现在正需要护士或者将急需护士;在那个时候,所有人也都很清楚现在正需要医生或者将急需医生;现在还需要资源。人们最大的任务就是寻找医生、护士和资源,三者缺一不可。
在这场全国性的流行病面前,医生们也并非束手无策。他们仍能救死扶伤——前提是,他们要有精湛的医术、合适的资源、恰当的帮助以及充足的时间。
的确,没有任何药物或疗法能减缓病毒感染。那些死于流感病毒强烈的侵染、死于由病毒性肺炎恶化而来的成人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的人们,注定难逃死亡的厄运。1918年时,ARDS的死亡率几乎是100%。
但还存在着其他的死因,目前为止最常见的就是由继发性细菌感染引起的肺炎。
病毒初袭的十天半月——有时甚至长于半个月——之后,在患者稍感好转之后,在似乎开始恢复之后,情况却突然急转直下,病人生命垂危。病毒在病人肺部大肆掠夺,免疫系统几乎形同虚设。近期研究表明,病毒还使某些细菌更容易滞留于肺部组织。细菌趁机侵入到肺,致人于死地。人们开始明白,医生开始向病人建议,连报纸也开始刊登警告,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即便好像开始康复了,好像感觉不错、很正常,甚至可以回到工作岗位上的时候,患者还应该继续休息,继续卧床,否则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再回溯6年,当时的医学几乎不起什么作用,在关于医学实践的经典教材的最新版中,奥斯勒还在说治疗肺炎患者就该放血,但当时的医学已经能为某些发展成继发性细菌感染的人做些什么了。最先进的医学手段、最高明的医生就能帮上忙——如果他们有资源和时间的话。
埃弗里、科尔还有洛克菲勒研究所其他一些人开发的疫苗在阿普顿军营的春季测试中展示了令人心怀希望的结果,军医学院正在大量生产这种疫苗。埃弗里和科尔还研制出了抗血清,能够显著降低Ⅰ型和Ⅱ型肺炎球菌引起的肺炎致死率。在正常情况下,Ⅰ型和Ⅱ型肺炎球菌导致占总量2/3甚至更多的大叶性肺炎。现在的事态非比寻常,几乎从来不引起肺炎的细菌如今正在势如破竹般地入侵肺部,在那里生长、繁殖。但许多种肺炎仍由Ⅰ型和Ⅱ型肺炎球菌引起,在这些情况下,这种免疫血清就可以发挥作用。
另有研究者开发了其他一些疫苗和免疫血清,有些并没什么用,如梅约医学中心的罗斯诺开发并在芝加哥使用的那种,而另一些则确有一定作用。
医生们还有其他能够利用的武器,外科医生在这次流行病期间开发了引流肺部积脓(在肺部形成并对人体有害的一包脓液)的新技术,这些技术一直沿用到今天。医生们还有些药物,可用于减轻病症或增强心脏活力;大型医院里拥有了辅助诊断和筛选优先治疗患者的X射线照相设备;一些医院还开始让病人吸氧以缓解呼吸困难——这项措施既没有广泛应用,使用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效,但它本身确实有些作用。
然而,对任何一个要使用这些资源的医生而言,他必须得拥有它们——当然还要有时间。物质资源非常难以取得,而时间就更难争取了。没时间了,所以洛克菲勒免疫血清必须严格精确并且大剂量地发放;没时间了,病人塞满了病房,门厅和走廊上的临时病床也人满为患,连医生自己也病倒,和病人一起占着病床。即使他们有资源可用,他们也用不了了。
公共卫生部找到的医生们既缺乏资源又缺少时间。其实找到这些医生也已不容易。军队至少就占用了1/4——在一些地区甚至达到了1/3——的医生和护士。不论情况有多么糟糕,由于军队受到了病毒猛烈的攻击,绝不可能让他们的医生去给平民看病了。
公共卫生部约有10万医生可调遣——但他们的确能力有限。国防委员会让地方医学会秘密地给他们的同行分等级,那些委员认为有将近7万名医生不适合为军队效力,其中大部分人是因为欠缺能力。
政府得制订一个计划从剩下的那些人里鉴定出最好的一批来。1918年,作为全国总动员的一部分,国防委员会发起了“医疗服务志愿者”活动,这项服务致力于召集全美所有医生,尤其是年轻的女医生或有残障的医生——换言之,要找那些有出色能力但被军队拒收或未网罗到的医生。
这场大规模搜寻医生的行动成功了,8个月内,72 219名医生参与了进来。不过,他们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爱国心而加入进来的,并非出于要做些什么的责任心——而参与之后他们也没被要求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倒是收到了一张吸引人的文书,非常适合向人展示。
然而,从这批人中鉴定筛选出优秀医生的计划却失败了。病毒无孔不入,到处都需要医生,有责任心的医生都不会丢下他(也有少数情况是她)手中需要帮助的病人,那些急需帮助的病人。此外,联邦政府每周愿意支付的报酬仅为50美元——甚至在1918年都如此抠门。在10万民间医生中,有72 000人已经加入了医疗服务志愿者组织,仅有1045人答复了公共卫生部的请求。一些相当年轻的医生尚未参加过任何实践或者正在等待被征召入伍,这个团队中的许多人是全国能力最差或极度缺乏训练的医生。的确,为公共卫生部工作的医生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在原本唯恐不够的百万美元拨款中,布卢还有115 000美元的盈余退还给了国库。
公共卫生部派了那1045名医生到根本没有医生的地方去,到那些被疾病彻底破坏、对任何一点帮助都求之若渴的地方去。但这些医生几乎没有分到任何可用的资源,当然没有洛克菲勒疫苗和免疫血清或者如何去生产它们的培训,当然也没有X射线照相,没有氧气或者能制氧的手段。庞大的工作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使他们备感忧虑,并且不停地奔忙。
他们诊断疾病,他们用各种药物治疗病人,然而实际上除了建议之外他们无能为力,而最好的建议就是卧床。然后,医生们奔走于病床之间,奔走于村庄之间。
现在比医生更有用的是护士,护理能减轻病人的压力,让病人清洁、放松、平静,为病人提供最好的营养,给高烧病人降温。护理能给病人最大的存活机会。护理能够救命。
然而,护士比医生还要难找,开始时护士人数还不到后来的1/4,早先掌控着护理专业的女性拒绝大批量训练急救护理或有实际经验却无正式训练的护士,这就使得培养大批后备力量的计划泡了汤。原先的计划是培养数千名这样的急救人员,后来虽成立了陆军护士学校,但结果是到目前为止它仅培养出了221名护士生,连一名毕业护士也没有。
就在流行病发动侵袭之前,法国的战局紧张起来了,因此军队对护士的需要也越来越迫切。到了8月1日,变成了极度需要,戈加斯为了满足当时的需要,从美国军队里调动了1000名护士到法国的医院中去,并同时下达了一项命令:8周内“每周召集1000名护士”。
红十字会是军队(尤其是陆军)获取护士的惯常渠道,现在它已经开始全力为军队招募新护士。在戈加斯的命令下达之后,红十字会发起了更加热烈的招募活动。每个部门、每个部下属的每个分会都有指标。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知道,假使任务不能完成,他们的事业就岌岌可危。招募人员手中有全国护士的名单,上面有她们的工作和居住地址。那些招募人员向护士们施压,让她们放弃原来的工作而加入到军队中去;他们向医生们施压,让他们放护士们走;他们让有钱的病人觉得还保留私人护士就不爱国;他们还逼迫私人医院解雇护士。
这场征调取得了成功,它抽走了绝大部分原本在民间自由工作、不受任何家庭或其他责任约束的护士,让她们放弃了原来的工作。这场征调是如此成功,差不多夺走了医院的全部劳动力,让全国许多私人医院由于缺少人手而不得不关门,直到战争结束。有一位红十字会招募人员写道:“国家总部的工作从未如此艰难过,我们现在已经不堪重负……[我们搜索着]从美国的一头到另一头,从这些护士的藏身之处找出每一个人……如果我们以这种速度继续寻找的话,民间最后将一名护士都不剩。”
这位招募人员是在9月5日写下这段话的,三天后,德文斯营中的病毒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