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班掉进冰封海开始的这一天非常漫长。他们翻过的山脊已经多得数不清了,现在动物们都躲在一块突出来的冰牙子下面,这里是防强风的绝佳场所。福狼和艾德米爬上冰压脊的顶端,开始值夜里的第一班岗,他们把脚趾深深挖进冰里以防强风。福狼仰起头。盲狼星座比泽尔又爬到了天上高高的位置。你是在跟随我们还是在引领我们呢?他心想。他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比泽尔左后腿上的两颗星构成了膝盖到肢关节之间的踝关节。有六颗星星组成了跌跌撞撞的前爪,在盲狼的下方和前爪并排的地方,福狼能看见山脊升起的迹象,他知道明天还是会和他们刚刚度过的这一天一样艰难。
风慢慢变小了,变成了低低的沉吟,搅动着冰晶在他们爪间慢慢舞蹈。两只狼开始在山脊顶上巡视,以防有闯入者。凯拉告诉过他们,她肯定西普会跟踪而来,而且他手下的族外狼数目比他们这一队要多。一想到有那么多野蛮的狼听命于西普就让福狼不安。西普是世界上最冷酷的狼——恶毒、卑劣,被最黑暗的本能驱使。他是个头儿,但他真的会带他的狼帮去做那些肯定会死的事情吗?福狼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被困于身后的威胁和前方未知的危险之中。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如果桥没了或是这个冰的世界因为温暖而融化了,他们会淹死吗?虽然天色渐暗,山脊那头远方之蓝的迷雾似乎在责备他,甚至是嘲弄他。艾德米绕了个圈回来,停住了。
“别怪那蓝色。”她柔声说。
“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福狼。”她用口鼻轻轻推推他的肩膀,“你在看所有这些山脊还有远方之蓝……还有……”她突然伸出前爪,拍住一只刚刚从冰洞里爬出来的旅鼠。
“要夜宵吗?”她问。
“不用了,谢谢。我今天已经吃得很多了。”福狼看着她把旅鼠撕碎,开始吃。他都能听到她咬第一口时,小骨头发出的碎裂声。
真是奇怪,他想,艾德米是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就好像她寄生在他脑子里一样。
“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怪蓝色。如果要怪的话,就怪这座冰桥。我们刚看见的时候它看起来那么光滑,那么闪耀。我感觉我们好像被欺骗了。”
“但是,福狼,这个你说欺骗我们的因素,和海市蜃楼的原因是同样的——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种光的显现。你知道的,我们在火山环周围随时都能看见。还记得天气非常冷而火山又变得活跃的时候,火焰的光就好像弯曲了吧?上面的天空看起来稀奇古怪的,好像天塌了下来变成了奇怪的形状,还那么真实,好像围着火山环变出了一圈湖一样。”
“你是说这座冰桥是海市蜃楼?”
“不能这么说,因为我们站在上面呢。但我说的是这种空气的变形加上距离再加上光线的原因让它看起来非常光滑,而且……完美无瑕。就像一块保存了多年的骨头,被太阳漂白又被时间抛光了。”
“而且还没被狼啃过。”
艾德米大笑。
“哦,没有被啃骨狼啃过。”
口哨和艾尔米德跳上桥来接第二班岗。
“下去睡会儿吧。”艾尔米德说,“你们两个都需要睡觉,今天一天过得很艰难。”
“不幸的是,明天还要过很多山脊。至少也和今天一样多。”福狼说。
“我们能做到的。”口哨坚定地回答,“一步一步往前走,就能到达终点。”
有这么毫不动摇的伙伴,福狼知道这是对他以为海市蜃楼或者他以为被自然欺骗的纵容。他退到山脊底部突出的冰牙下一块褶皱的冰柱形成的洞穴里。他缩手缩脚地转了三圈,这是狼在安顿下来之前的一种习惯。但不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转了一次。就算身下不是冰,而是垫着柔软的驯鹿皮,睡意也还是很难降临。他想起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睡在驯鹿皮或麋鹿皮上了,不禁呻吟了一声。在麦肯部落里当最低级的啃骨狼的时候,他们经常会把他丢在毫无遮挡的地方睡觉。但比起现在,那时的待遇也似乎是一种真正的奢侈了。一切都是比较出来的呀,他想,他会不会睡在比起来连冰都像是豪华睡床的地方呢?他希望可别这样。
他又向外看了一眼,这次瞥见了比泽尔的尾巴。这是更让人费解的另一个星座,这个星座是他们在水晶平原的终点就要踏上冰桥的时候看见的。他们看见十二颗甚至更多的星星突然自己有条理地组成了一个之前从来没有在天上见过的形象,这是一场梦吗?星星组成的是一个容器——不是任意的容器,而是沼泽巫狼的记忆罐。他们在地震之后找到了沼泽巫狼,在她的洞中,躺在记忆罐的碎片之上快要死了。那些记忆罐曾经盛着她遇到的多种气味的记忆,而她把这些记忆完全交付于自己窑中做出的陶罐子。
沼泽巫狼是个奇怪又暴躁的家伙,从她乱动的眼睛和长疮的皮毛来看,她怎么说都是很丑陋的。仅仅因为她的古怪,就有很多人怕她。他们小声说她是巫婆,因为她拥有本来只有猫头鹰才掌握的用火技术。不过沼泽巫狼是福狼最可靠的盟友之一,也是格温妮丝在边缘之地认识最久的朋友之一。失去她是非常恐怖的事情,让一狼一猫头鹰的心像沼泽巫狼死时躺的陶罐一样碎成了碎片。他们如何求她振作起来也没用。透过参差的冰柱向外看的时候,福狼想起了沼泽巫狼对他和格温妮丝说的最后几句话:“我就和我的罐子碎片在一起,躺在记忆会慢慢拼回来的碎片床上。这就是我的天堂,我的灵魂之谷。”她看着格温妮丝。“我的歌佬莫拉。”她伸出一只颤抖的爪子,轻触福狼的肩头,然后低声说,“也是我的熊拉那。”
再想沼泽巫狼已经没有用了,她死了。她的骨头正在记忆罐的碎片之中腐朽。福狼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沼泽巫狼才睡不着,也不是因为睡在冰上而失眠。相反,此时占据他脑海的是那些小家伙们,小狼,还有小熊托比和波尼。就算小熊体形比小狼大上好几倍,他们也还是很脆弱。体形并不总是和成熟度有关的。他真正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注意力放在如何保护这些小家伙上。
他听见艾德米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她的后腿又在让她烦恼了。但这是个禁忌话题。此时,她出现在如獠牙般尖锐的冰柱幕帏后面,并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看见你醒着。”
“哦,你也是呀,艾德米。”
“想要说说话吗?”她睁大了自己的独眼。可爱的绿光从眼中散发出来,似乎溶解了冰牙,让空气都变得柔和起来。她的脸庞都几乎在发着光。
“我当然想呀。你总是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你,对不对?”福狼站起身,从他本打算睡觉的那个冰脊突出的地方下面出来。他们在做守卫狼的那些年一起交流过很多,但他还想要更多的交流。他是不是变成一只笨狼了?没准儿。但现在没时间犯傻了。笨蛋没办法承担起他所担心的所有重担。
“你怎么似乎每次都知道呢?”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危险的问题,“我是说,”他犹豫着,“我想说话的时候你总是知道。”
“不,也不是。不过很容易就看出你还在为阿班担心。”
“不只是阿班,我担心所有的小家伙们。今天发生的事情可能还会发生。天知道小狼是怎么回到水面上的,感谢歌佬和格温妮丝救了他!”
艾德米发觉福狼真的是很焦虑,他同时在向两种不同动物的神灵——天狼座和歌佬——祈祷。那么他最喜欢的熊族骂人话“熊咒的”也不远了吧?
“试着冷静一下,福狼。”她劝告说,不过这句话在她自己的耳朵听来都很无力。
“但明天可能还会发生的,艾德米!你不明白吗?”福狼停下来,他紧紧闭上眼睛,想要想象一下史前山洞里最重要的壁画,他不到一岁的时候就见过了,之后又看过很多次。那幅画是一队流水线一样的狼。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很快就知道这种布局就是队形,是狼们用于旅行和狩猎的重要阵形。这对他们的生活来说绝对是非常关键的。让狼们的狩猎真正有策略,而且是狼族文明的核心部分。他又睁开眼睛。
“艾德米,队形在冰桥上没有用。”他说这句几近亵渎的话时心里感觉有什么东西凋谢了,艾德米看了他一会儿,好像他是某个异教徒一样。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这是真相。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队形对狼族是神圣文化的这个事实,就如同把狼和天堂、大地有秩序地连接起来的大链条一般。链条的第一环是天狼座,就是狼神,以闪耀的大狼星座的形式现身。每个部落里的每只啃骨狼学雕刻的第一课就是把大链条刻在一块干净的骨头上。借着把大链条刻在骨头上,久而久之,链条就深刻地印在每只狼的骨髓里了。没有狼比最低级的啃骨狼更清楚大链条,更深刻地体验过大链条了。而福狼、艾德米和口哨都曾经是啃骨狼。队形,就某种意义来说,也是链条的一种表现。在队形中,狼们按照规定的顺序移动。而现在福狼居然说这种顺序没有用了,过时了。
“你想说什么?”艾德米问。
福狼看头看着天空,寻找一个熟悉的星星组合,不知道那个奇怪的沼泽巫狼记忆罐形状的闪亮结构还会不会再出现。那不会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吧?但是他们都见过的。总之,这个天空对他来说异常陌生。
“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就在咱们踏上冰桥之前,我们看见了一个非常像沼泽巫狼的记忆罐的星座吗?”
“记得,不过这和在桥上使用队形有什么关系呢?”
“自从我们踏上冰桥,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就连天空也是。有新的星座,那些我们从没见过的星座。这就让我想着我们应该创造新的做事方式。”
“比如什么?”艾德米眯起独眼,只剩一条缝露出绿光。
“新的阵形,在冰桥上使用的特殊阵形。不像平时用的那种长线形式,我们需要一种为了保护最年幼而且又最脆弱的小动物而特殊设计的队形。”
“是什么样子的呢?”
“有点儿怪。”福狼回答,然后用一只爪子在冰上划来划去,冰上出现了一个有点偏斜的方形,“你来看,艾德米,这几个小家伙——毛迪、麦拉、阿班、托比和波尼——在中间。托比和波尼在中间的外侧。”
“有点像队形中的防守卫吧?”
“对,介于防守卫和巡回者之间,只不过我们不排成一条线,你看到了。小熊是在阵形中间的小家伙们中间体形最大的。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可以基本上按照这种方式过桥,就像……就像……”
“就像是一座抗风的堡垒。”艾德米接着说。
“对。”福狼说,一边看着海,“看!看那里!”
“那是什么?”艾德米眯起独眼看过去。
“好像是又裂开了一个口子,就像是阿班掉下去的那个。格温妮丝说北方王国的人们管这些裂缝叫‘水道’,就像是通道一样。”
“就是通道!快看!看是什么通过了!”
“伟大的天狼座啊,那些是什么东西?”
这也是某种队形吧,某种海中的队形?那是游泳的动物的队列——它们是鱼吗?一阵轻柔的爆炸声之后是一柱水花,宣告着它们的出现,然后海水分开,露出长着灰色和黑色长条纹的背部,在月光下闪着光。它们好巨大,比福狼和艾德米见过的所有鱼类都巨大。两只狼吃惊地发现这些海洋生物是呼吸空气的。一切都很古怪。风静止,冰裂开,就在这万籁俱寂的苍穹之下,巨大的海洋怪兽们来了。但它们究竟是什么呢?它们身处深邃又神秘的海洋中,但它们却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气。
格温妮丝飞扑下来,落在福狼和艾德米身旁。
“你们看见什么东西过来了吗?”面具猫头鹰把脑袋几乎扭了一整圈,又上下颠倒过来,好看清楚这些穿过冰下水道的动物。
“我们看见了。”艾德米回答说,“但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独角鲸。”格温妮丝说。
“独角鲸?”福狼问,“我倒是听说过鲸鱼,不过独角鲸是什么?”
“就算在北方王国,它们也是很罕见的。好多年前我和父亲去那里的时候,一整个夏天我们只发现过一头。但这一群至少有三十头。”
“不过那些……那些……是什么?”艾德米用力眯起眼,想要看清楚那些刺出水面的长东西。
“长矛?”格温妮丝问。
“对,没错。”福狼说,“看上去像某种你可以在铁匠铺里锻造出来的东西。那是武器吗?”
“我猜,那是一种天生的武器,是一根非常长的牙齿。独角鲸靠吃生活在冰下的比目鱼为生,也许它们能用长牙穿起鱼来。”
“不过大多数动物的牙都长在嘴里,而不会长在脸的外面呀!”
“只不过是看上去像在脸上,其实也是长在鲸鱼的嘴里,长在上颌的左侧。”格温妮丝解释道,“它们可以潜得非常深,比其他任何海洋生物都深。它们虽然游得深,但还要上来呼吸,就像现在一样。不过它们可以在海底待上很长时间。”
“真奇妙呀。”艾德米说。
“你知道还有更奇妙的事吗?”
“是什么?”
“我觉得小阿班掉进海里的时候……”格温妮丝犹豫着说,“我其实觉得他看见这些家伙了。”
“什么?”福狼和艾德米异口同声。
“这不可能!”艾德米说,“他怎么也不可能掉到海底去了呀。你刚刚说它们游得深……那怎么……怎么……”她结结巴巴起来。
“阿班看见它们了,我敢肯定。他从水里冒出来,然后我抓住他,他在嘟囔什么奇怪的水兽带着剑还是长牙什么的。那个时候听起来似乎完全没有意义。”
福狼也回忆起阿班出水之后低声说的牙什么的,他又看了看正在通过水道的独角鲸。“他可能会被那长牙刺穿的。”福狼低声说。
“不对,福狼。”格温妮丝摇摇头,“正好相反,我觉得是独角鲸救了他。”
“是你救了他,格温妮丝!”艾德米反驳道。
“难道你不明白吗?它们——独角鲸——把他送到了水面,而且非常小心没有用长牙刺伤他。”
“不可思议。”艾德米柔声说。
格温妮丝阴郁地点点头:“阿班到过一个我们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而且他在底下见到的东西也超出了想象。”
他们默默地看着独角鲸,它们成群结队地穿过冰中的通道。它们的长牙诡异地在升腾起的水雾中挥舞,像在某场神秘的战争迷雾中挥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