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莎士比亚《麦克白》
我相信人类不仅能延续,而且能战胜一切而永存。人类不朽不是因为在万物中唯有他能永远发言,而是因为他有灵魂,有同情心、有牺牲和忍耐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责任就是把这些写出来。诗人和作家的特权就是去鼓舞人的斗志,使人记住过去曾经有过的光荣——人类曾有过的勇气、荣誉、希望、自尊、同情、怜悯与牺牲精神——以达到永恒。诗人的声音不应只是人类的记录,而应是使人类永存并得到胜利的支柱和栋梁。
——福克纳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领奖演说
福克纳在写《喧哗与骚动》的时候,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这部他最重要的小说的诞生也没有使他一夜成名,但是,他的影响却在逐步增长。他1949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死后的影响越来越大。人们谈论意识流小说,就不能不谈他的《喧哗与骚动》,谈论福克纳虚构的着名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就无法回避《喧哗与骚动》。
威廉·福克纳(1897—1962年)是美国现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出生在南方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复员后,上了一年大学,以后做过各种工作,同时业余从事写作。他最早的两本小说是当时流行的文学潮流影响下的作品,本身没有太多的特点。从第三部小说《沙多里斯》(1929年)开始,才形成自己独特的题材与风格,即不断写“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即他所虚构的位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县的中心是杰弗生镇。福克纳后来的作品,除了少数几部之外,都以这个县和杰弗生镇为背景。福克纳的这套“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由15部长篇和几十个短篇小说组成。书中的主线是若干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这里有康普生等庄园主世家,有斯诺普斯这样的暴发户,有本德仑这样的穷白人农户。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黑人、印第安人以及白人商人、牧师、律师、医生、军人、妇女等等。据统计,福克纳笔下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共有600个,其中较为饱满完整的有100多个。这些长、短篇小说本身是独立的,但彼此又多少有些衔接、联带关系。主要人物也在各书中穿插出现。在这套“世系”中,福克纳对两百年来美国的南方社会作了写照。南方社会的变迁,各阶级、阶层人物社会地位的浮沉升降,各种类型人物精神面貌的变化,都可以从福克纳笔下见到映影——当然,不一定是十分客观的映影。
《喧哗与骚动》(1929年)是福克纳第一部成熟的作品,也是福克纳花心血最多,自己也最喜爱的一部作品。书名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麦克白的有名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故事发生在杰弗生镇上的康普一家。这个家庭曾经显赫一时,黑奴成群,如今已经没落,只剩下一幢破败的宅子,黑佣人也只剩下老妇人迪尔西和她的外孙勒斯特。康普生先生是1912年去世的。他在世时算是一个律师,但从不见他接洽业务。整天醉醺醺,发一些愤世嫉俗的空论,把悲观失望的情绪传染给大儿子昆丁。康普生太太冷漠自私,无病呻吟,拖累和折磨全家人。这个家庭没有丝毫的温暖。女儿凯蒂可说是全书的中心,虽然没有单为她开辟一章,但书中一切人物的所作所为都与她有关。物极必反,从古板高傲、循规蹈矩的家庭中,出现了她这个放荡的女子。她行为不检点,先和一个暴发户子弟私通,后来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体面人家,但是,真相揭穿后,夫家将她驱逐出门。她给康普生家留下女儿,自己则去大城市,成为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
哥哥昆丁和妹妹凯蒂关系很好,他作为一个没落家庭的最后一个道德的维系者,生性高傲、敏感而孱弱,竭力要挽救家族的名誉。当家族丑闻暴露后,他站出来,居然承认这个私生女是自己和妹妹私通的产儿,试图把妹妹屈就于暴发户子弟的反传统的道德观,转化为贵族世家内部的乱伦关系;在凯蒂出嫁后,他投河自尽。
杰生是凯蒂的大弟弟,他和昆丁相反,随着金钱势力在南方上升,他已顺应潮流,成为一个实利主义者,仇恨和绝望有时又使他成为一个没有理性、不切实际的复仇狂和虐待狂。昆丁对凯蒂的感情是爱,而杰生则是恨。由于凯蒂夫妻间离异,使他无法得到凯蒂丈夫应允给他的一家银行里的职位。为此,他居然把凯蒂留给私生女的赡养费据为己有,谁知私生女长大后,又把钱偷走,与一个流浪艺人私奔。
班吉是凯蒂的小弟弟,他先天性白痴。1928年,他33岁了,但是智力水平还相当于一个3岁的孩子。他没有思维能力,脑子里只有感觉和印象,而且还分不清它们的先后,过去的事与当前的事都一起涌现在他的脑子里。通过他的意识流,我们能够体会到,他失去了姐姐的关怀,非常悲哀。
1928年月7日,是班吉33岁生日,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年轻黑人勒斯特看护下东游西逛度过的,他们在曾经属于康普生家的场地上看人打高尔夫球,然后在场地来回寻找一枚丢失的2角5分钱硬币。晚餐时,班吉注意到杰生和昆丁在争吵,到了睡觉的时候,他看见有人从昆丁的卧室钻出来,沿着一棵树爬了下去。
大部分时间里,班吉的头脑塞满了各种支离破碎的记忆。这些回忆大多数是关于童年和他姐姐凯蒂的经历:一会儿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他和凯蒂、昆丁在水边玩耍的情境;一会儿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黄昏时分他在院子里瞎逛,使正在和男朋友接吻的凯蒂大吃一惊;一会儿他的头脑又浮现出在凯蒂出嫁时他喝醉的感觉;一会儿他的脑海又浮现出自己被母亲改名的情境;一会儿他的脑海又浮现出凯蒂因失贞回家后默不作声,显得心慌意乱,他感到情况不妙,朝她猛扑过去,放声痛哭起来。
昆丁是在哈佛大学学生宿舍里自杀的,临死时昆丁把祖父传给他的手表砸得粉碎,同时划破了自己的手。事前,他仔细穿上最好的衣服,把自己的东西打成包,还分别给父亲和同学写信,然后从容吃过早饭,到五金店买了两个大熨斗。当他坐在有轨电车上时,想起妹妹凯蒂,她最近嫁给了海德。她的性生活使他心情变得极度烦躁,无论是她同先前的爱密司私通还是现在和海德结婚,都令他厌恶。昆丁在哈佛大学生活得并不愉快,觉得康普生家为了给他交学费,卖掉了属于班吉的那份土地,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昆丁在转乘另一辆有轨电车时,回想起他同海德那次痛苦的见面,那人非常傲慢,自大得令他反感。昆丁下了电车,走近一家小村店。在那里,他看见有位小姑娘,看上去非常腼腆,于是,他给她买了几个小面包。不一会儿,有很多人前来和他搭话,其中有这个女孩的哥哥,他误解昆丁是企图诱拐他的妹妹。昆丁也不辩解,任凭他们把他扭送到警察局。这时恰巧碰上了他的几个哈佛大学的朋友,他们澄清了误会,把昆丁救了出来。他高兴地同他们一起共进野餐,但是,每当他回忆起同爱密司的不愉快接触,情绪马上低落下来。所以,当杰拉尔德信口胡说女人时跟他打了起来。施里夫最终把他们分开,昆丁气愤地回到哈佛住处。他把身上打架时沾到的血迹擦干后,便在傍晚时分跳水自杀了。
《喧哗与骚动》赢得了评论界极大的褒扬,他们惊叹小说结构的繁复和完整。从四个部分看,小说发生的时间排列是“CABD”式。大小说家康拉德称赞这是一部坚实的四个乐章的交响乐结构。这是小说家奉为圭臬的小说——它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创作技巧的教科书。
但福克纳绝不仅仅是一个描绘地方色彩的乡土作家。他更关心的是祖先的罪恶给后代留下的历史负担问题,机械、金钱文明对人性的摧残问题,现代西方社会中人的异化问题,现代西方人与人之间的疏远与难以沟通的问题,精神上的得救与净化问题。他的作品像手术刀似的狠狠刺向南方的痼疾——不是政治、经济上的而是精神、心理状态上的痼疾。在触及最敏感、最忌讳的问题上他可以说是敢于“刺刀见红”。他书中所发出的痛苦的呐喊引起人们灵魂的震颤,拨动了人们最不想触动的心弦。福克纳所接触的都是西方现代社会中每一个敏感的知识分子所面临的重大问题,不解决这些问题人们便不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在深刻性与精神气质上,有与《圣经·旧约》、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悲剧相通之处。
作者本人处在资本主义没落时期,他书中写的是南方种植园世家飘零子弟的精神苦闷,书中人物的这种苦闷与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中一般敏感的知识分子的苦闷,本质上是共同的。正因如此,福克纳被认为是一个表现了“时代精神”的重要作家。
在艺术表现方面,福克纳也是一个大胆的试验者。他笔下的世界,与生活真实不一定“形似”。他追求的是反映精神实质与神韵的“神似”。他常常有意使生活变形、扭曲、夸大并突出其中的某些方面,使读者在一个特定的角度,在强烈的光线的照耀下,看到了习以为常的生活中令人惊骇的一个方面。他在“掘进”人物的内心生活上也达到了新的深度。他尝试各种“多角度”的手法,以增加作品的层次感与逼真感。他还运用“时序颠倒”、“对位式结构”、“象征隐喻”等等艺术手段,使他的作品如万花筒般繁复、杂乱,同时引人入胜。他的小说在开初时显得杂乱无章,但读完后能给人留下一个异常鲜明的印象。“延宕”也是福克纳爱用的一个手法,这个手法迫使有毅力与耐心的读者跟随作者一起参加艺术创作的劳动,因此在掩卷时所得到的印象便不仅仅是作者硬摊派给他们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们自己亲自经历后所得到的。在语言的运用上,福克纳也有意突破常规以取得特殊的效果。福克纳是一个在探索新手法上作了很多努力与试验的作家。
福克纳虽早在30年代就写出了大部分重要作品,却不受本国读者赏识,还得常去好莱坞写电影脚本以维持生活。但法国文学界一直很重视福克纳。40年代后期美国批评界也逐渐对他开始注意。194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金颁发给了福克纳。
福克纳的重要作品,除《喧哗与骚动》外,还有《我弥留之际》(1930年)、《八月之光》(1932年)、《押沙龙,押沙龙!》(1936年)、《去吧,摩西》(1942年)以及《村子》(1940年)、《小镇》(1957年)、《大宅》(1959年)(以上三书合称“斯诺普斯三部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