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的主题,既然是今昔之比,我们不难想像,作者白先勇必大量运用“对比”的技巧。但《台北人》里,有关此一技巧的运用,没有一篇如《一把青》那样明显,那样直接,那样透彻。
《一把青》里对比技巧的运用,几乎遍及构成一篇小说的每个元素。现在,我拟就《一把青》里人物、背景、布设、情节、结构、叙述观点等方面,探讨白先勇如何利用对比与对照,以衬托方式表达出“今非昔比”的中心旨意。
《一把青》的故事,主要是写一个名叫朱青的女人,少女时期在南京,与一年轻飞行员郭轸恋爱,但结婚没几天,国共内战爆发,大乱,郭轸随着空军队伍被调离南京,不久便出事身亡。经过这番惨痛的生离死别,来台之后的朱青,简直判若两人,心已死去,乃抱玩世态度过日子,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够伤她的了。
为了衬现朱青的改变,白先勇在描绘前后的朱青之外貌言行时,用了许多强烈的对比。过去的朱青,“来做客还穿着一身半新旧直统子的蓝布长衫,襟上掖了一块白绸子手绢儿。头发也没有烫,抿得整整齐齐的垂在耳后。脚上穿了一双带绊的黑皮鞋,一双白色的短统袜子倒是干干净净的”。现在的朱青,却是“一个衣着分外妖烧的女人”,“穿了一身透明紫纱洒金片的旗袍,……一扭,全身的金锁片便闪闪发光起来”。她有“一头蓬得像只大鸟窝似的头发”,脚上“一双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仅凭外表打扮,过去的朱青,给我们的印象,是自然,纯洁,朴素,拘谨。现在的朱青,是矫作,世俗,华丽,浪荡。
朱青的长相、表情与性格,亦前后大异:在南京时,她是“一个十八九岁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身段还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还泛着青白”。她的“眉眼间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真正是一个灵秀的女孩。(也许就因灵性太重,肉性不得发展,她才那样单瘦。青白吧?)见了人,她“一径半低着头,腼腼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怜的怯态”。人家和她说话,“她都不大答得上腔来,一味含糊的应着”。
但十五、廿年后在台湾,失去灵性的朱青,肉身却发达起来:“腰身竟变得异常丰圆起来,皮色也细致多了,脸上画得十分人时,本来生就一双水盈盈的眼睛……露着许多风情似的”。她再也“没有半点儿羞态”,居然有了“白光那股懒洋洋的浪荡劲儿”。在舞台上踏着伦巴舞步,“颠颠倒倒,扭得颇为孟浪”;在自己家请客打牌,与几个空军小伙子打情骂俏,满口风话。过去的朱青,在感情中度日,异常敏感,多忧多愁。现在的朱青,麻木不仁,游戏人间,耽溺于声色之乐,因而总是哼流行歌,总是“笑吟吟”,“吃吃的笑着”,“笑得弯了腰”。她开口说话,多半都是带着笑的。
朱青的改变,固然起源于战乱丧夫的惨痛经验,但年岁的增加,亦为基本因素。战乱丧夫这种事,如果换个环境,便可避免;但没有一人能够阻止岁月逐渐蚀损我们少年时期的敏锐灵性。现在的朱青,虽然“全不像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好像刻不下痕迹来了似的”,但她毕竟不能再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同样与年轻空军交往,她以前天真,不懂事,处处需要郭轸照顾;现在却负着年岁无形的包袱,不得不以“大姐”自居自称了。
昔日的朱青和今日的朱青,固成强烈之对比,郭轸和小顾二人,也形成相当的对比。小顾是朱青在台北的情人,乍看起来、他和郭轸很相似:同是年轻空军,也长得体面,后来也同样堕机身亡。但这两人在实质上非常不同。郭轸“英气勃勃”,对前途满怀希望,由于“心性极为高强……不免有点自负”。他是一个身心健全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譬如追求朱青时,他居然驾飞机到金陵女中上空打转子,终于被记过)。他爱朱青,要保护她,照顾她。至于小顾,却完全没有郭轸的气魄。他很可能和郭轸当时的年龄相仿,但因间隔一二十年,与朱青相对而论,当然只得向人说是“干弟弟”了。以前是郭轸照顾朱青,现在小顾却由朱青照顾。他不但不自负,而且相当畏缩,“朱青在招呼客人的时候,小顾一径跟在她身后,替她搬挪桌椅,听她指挥”。他虽是个飞行员,而且长得茁壮,却不喜户外活动,只喜欢闭门搓麻将(“朱青告诉我说,小顾什么都不爱,惟独喜爱这几张”)。这种闭塞的性格,加上他与年长女人发生关系之事实,都指示出他的身心并不十分健康。也难怪“刘骚包”要说:“小顾,快点多吃些,你们大姐炖鸡来补你了。”
《一把青》的故事背景,从前与现在,亦成明显的对比。朱青与郭轸的恋爱,发生地点是抗日胜利后的中华民国首都——南京。丧夫之后的朱青,则住在台北。在这里,虽然空军眷属区也和从前一样,叫做“仁爱东村”;虽然空军里的康乐活动“并不输于在南京时那么频繁,今天平剧,明天舞蹈”,但台北怎样也不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处的古迹,到处的繁华,一派帝王气象”。战后的南京,是小空军的天下,他们充满朝气,无拘无束,趾高气扬,“手上挽了个衣着人时的小姐,潇潇洒洒,摇曳而过。谈恋爱——个个单身的飞行员都在谈恋爱”。在台北,空军则挤在新生社听靡靡之音,或像朱青的那些“空军小伙子”,专喜与异性胡闹说风话,关起门来打麻将。以前在南京,战事一旦爆发,飞行员立刻被调遣,上战场,在炮火中为国捐躯。如今,在台北,由于“这些年来,日子太平,容易打发”,那些“穿了蓝色制服的小空军”,无用武之地,只得在游艺晚会里“拿了烟头烧得那些汽球砰砰嘭嘭乱炸一顿,于是一些女人便趁势尖叫起来”。
在背景布设方面,白先勇的“对比”手法,固然主要用在南京与台北之对比,然而,除此之外,就是在单一布景的描绘中,白先勇亦十分擅长将“情”与“景”做强烈对照,达到令人感喟的反讽效果。一个好例子即郭轸被调离南京时,师娘去探望朱青的那两段描写。朱青伤心悲痛,歪倒在床上,“只有哽咽的份儿”,“满面青黄,眼睛肿得眯了起来,看着愈加瘦弱了”。然而她穿着的,却是“新婚的艳色丝旗袍”,压盖着的,是“一床绣满五彩鸳鸯的丝被”。当时,“房子外头不断地还有大卡车和吉普车在拖拉行李,铁链铁条撞击的声音,非常刺耳,村子里的人正陆续启程上路,时而女人尖叫,时而小孩啼哭,显得十分惶乱”。但与这种惶乱局面对照的,却是眼前喜气洋洋的新房:新粉刷的墙,新窗帘窗幔,“桌子椅子上堆满了红红绿绿的贺礼(与街上拖拉之行李相对),有些包里尚未拆封。桌子跟下却围着一转花篮,那些玫瑰剑兰的花苞儿开得十分新鲜,连凤尾草也是碧绿(与朱青的青黄面色相对)。墙上那些喜樟也没有收去”。而那块乌木烫金写着“白头偕老”的喜匾,对于这个刚刚新婚就将永远失去心爱丈夫的朱青,是何等辛酸的讽刺!
《一把青》的情节发展,前后可以对比对照的地方,实在不少。白先勇在全篇上、下两节中,安排下一些类似的场景或事件,而以来青前后大异的表现与反应,来衬现她今昔的不同。譬如在南京时,师娘第一次和朱青见面,一起吃饭谈话的情况,便和她们两人在台北重逢,首次一同吃饭谈话的情况,大异其趣。少女时期的朱青,由于过度羞怯,简直像个哑巴:“一顿饭下来,我怎么逗她,她都不大答得上腔来”。她腼腆得手足失措,必须由郭轸在旁“一忽几替她拈菜,一忽儿替她斟茶”。然而在台重逢后,她首次邀师娘到家里吃饭,当场却和几个空军小伙子胡闹,称人“刘骚包”“鸡和大王”等粗野绰号,说着“教你们输得当了裤子才准离开”等俚俗言语。吃饭时,朱青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一只大肥母鸡”,姓刘说了一句调皮话,朱青便“抓起了茶几上一顶船形军帽,迎着姓刘的兜头便打,姓刘的便抱了头绕着桌子窜逃起来”。姓王的也加入打趣,朱青“笑得弯了腰”,咬牙恨道:
“两个小挨刀的,诓了大姐的鸡汤,居然还吃起大姐的豆腐来!”
在这个场景之前,虽然先有朱青在新生社演唱流行歌的一幕,使叙述者与读者对朱青改变之事实有所准备,但吃这顿饭时朱青的言语举动,和南京首次见面吃饭时的情景一比,还是令人十分震惊。而朱青却笑道:“今天要不是师娘在这里,我就要说出好话来了。”暗示着她这天的胡闹,还算是比较规矩的呢!
《一把青》情节中,最主要的对比,当然就是朱青对于郭轸,小顾二人堕机身亡事实的前后不同之反应。首先,我想也提一下,就这二次堕机事件本身而言,看起来好像是完全相同的两回事,但本质上却有一大不同:郭轸的飞行失事,发生在战争中,他是为国殉命。小顾的飞行失事,发生在桃园飞机场上,只是一个意外,一个不具任何历史悲剧含义的意外。
当朱青得到郭轸在徐州出事的消息,她“便抱了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洞”。师娘给她灌姜汤的时候,“她的一张脸像是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目光却是散涣的。她没有哭泣,可是两片发青的嘴唇却一直开合着,喉头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发出嗞嗞的惨叫来一般”。之后她在床上病了许久,若非好心的师娘细心照顾,大概也无法活在人间的了。随着郭轸的死亡,她的灵魂也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难怪她颤巍巍挣扎冷笑道:“……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对于小顾的失事身亡,朱青的反应就完全不同。
师娘从一品香老板娘得知这项消息,两人一同乘三轮车来朱青家探望时,“按了半天铃,没有人来开门。”读到这里,我们虽然明知朱青已经改变,仍不禁闪过一念:难道和以前一样,又寻短见去了?但,不一会儿,却听见朱青隔着窗子叫她们进来。
我们推开门,走上她客厅里,却看见原来朱青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跷起脚,在脚指甲上涂寇丹,一头的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
“我早就看见你们两个了,指甲油没干,不好穿鞋子走出去开门,叫你们好等——你们来得正好,晌午我才炖了一大锅糖醋蹄子,正愁没人来吃。回头对门余奶奶来还毛线针,我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接着她就到厨房,忙着炒菜做吃的,预备快快大家吃了,“起码还有廿四圈好搓”。她倒也向师娘提了一下小顾身亡之事,并说她已把他的骨灰运到碧潭公墓下葬。但她说得那样平淡无奇,好像在叙述一件日常琐事。
紧接着,便是一段朱青容貌的描写:“还是异样的年轻朗爽……她的双颊丰腴了,肌肤也紧滑了”。这和当年郭轸去世后她“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两个大窟窿”,真是遥遥相对。当年,由于哀恸生病,“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每天都由我强灌她一点汤水”。而现在,小顾刚死,她却能照着日常习惯卷头发,涂蔻丹;不但不需要别人喂她饮食,反而还有心情炖糖醋蹄子,炒麻婆豆腐,(读者可玩味一下此二菜名的暗示含义),自己吃,也请别人吃。以前是血是泪,是倾轧灵魂的痛苦;现在是笑是吃,是麻木不仁的作乐。在师娘和一品香老板娘来探望朱青的那最后一幕里,朱青确实是一直笑着的(“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笑着说道”,“朱青笑道”,“朱青不停的笑着”)。
以前,郭轸随着队伍被调离南京后,师娘为了开导朱青,使她认清一下空军太太必担之风险,告知了她一些眷属区里朋友的身世:周太太已嫁了四次,四个丈夫都属同一小队,一个死了托一个,这么轮下来。徐太大的先生原是她小叔,哥哥殁了,弟弟顶替。
“可是她们看着还有说有笑的,”朱青望着我满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难道叫她们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
当时,她那样爱恋着郭轸,我们只要看她垫起脚洗窗户,手里“揪住一块大抹布挥来挥去,全身的劲都使了出来了似的”,期待渴盼和郭轸再会一面的模样,就能感觉到她的心之专,意之专。这样的朱青,当然无法了解师娘的“开导”。然而,经历了丧夫惨剧的朱青,增加了一把年纪的朱青,到底做到了她原以为不可能的事。而且做得比谁都彻底,比谁都“有说有笑”(真的,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难怪师娘觉得“虽然我比朱青还大了一大把年纪,可是我已经找不出什么话来可以开导她的了”。
在南京,师娘尝试开导朱青,教她做菜,织毛衣。亦曾教她玩几张麻将牌:
“这个玩意儿是万灵药,”我对她笑着说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红中白板一混,什么都忘了。”
这些教导,当时没生效,丝毫未能排解她思念郭轸的心情。但十几年后,住在台北的朱青,居然青出于蓝:她变得很会做菜请客。她提到“余太太来还毛线针”,可见她也很会织毛衣了。但最令人注意的,每次朱青邀师娘到她家,从不提起往事,“我们见了面总是忙着搓麻将”。搓麻将,真个是“万灵药”:刚刚埋葬了小顾的朱青,对着面前堆到鼻尖的筹码,不停地笑着,乐于自己“运气这么好”,而笑道:“今天我的风头又要来。”这种虚表的无谓欢乐,与心灵麻木死亡的悲惨事实,互相对比,是何等令人惋叹的讽刺!而朱青,在麻将桌上,习惯性地反复哼唱的《东山一把青》:
嗳呀嗳嗳呀,
郎呀,采花儿要趁早哪——
固然只是一首俗不可耐的流行歌曲,却反映出今日朱青“得乐且乐”的人生态度,以及作者视野中台湾当前的社会情绪。但有一点,若非作者存心使然,则亦是对作者的一种讽刺:即这歌词,纵使庸俗不堪,却也不无包含作者自己“时光流逝,一去不返”的最终旨意。
《一把青》这篇小说,是采用师娘的观点,以第一人称写成的。师娘这一角色的主要功能,固然在于叙述朱青的故事始末,我们却不能忽略她本身在小说情节里的地位。她既是个怀有同情心的旁观者,也是推动故事的要人之一。作者借她的眼睛观看,惜她的口吻叙述,一方面传达出第一人称小说较易引起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却又保持了作者自己与小说人物的距离,而不失客观。
师娘和朱青两个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对比。首先,我们注意到,这二人的身世背景有许多相似处:两人都是空军太太,两人都死了丈夫,两人都先住南京,后住台北。可是,朱青前后判若两人,而师娘,虽然也让十几年的岁月“洒了一头霜”,本质上,性格上却前后一致,完全没有改变。她自始就是一个好心肠,有人情味,有同情心的平凡女人,早就认清空军太太必担之风险,并学会以打麻将,织毛衣等方式来“自卫”,所以能够不受大伤地接受命运的打击。她的人情温暖,可从她当年对郭轸、朱青的照顾,与今日带李家女儿参加新生社游艺会等的细节,看得出来。她缺乏往日朱青秉具的那种敏感,却也没有今日朱青所表现的那种麻木。以朱青比师娘,即是以“变”比“不变”,以“极端”比“中庸”。作者凭着前后一致的师娘观点,细察描绘前后大异的朱青,相对之下,效果大增。又因这两人的背景遭遇原很近似,更烘托出朱青故事的悲剧性。
最后,让我们看看白先勇如何在全文的骨架结构上,运用对比的技巧。《台北人》里的每一篇,虽然都有今昔对比的中心主题,但没一篇像《一把青》这样,清清楚楚地划分为上下二节;上节叙述过去在南京的事,下节叙述现在在台北的事。主要由于全文结构上的这种明显界分,使这篇小说里今与昔之对比(个人方面,画家方面,社会方面),特别清晰,干脆,毫不暖昧混淆,转弯抹角。也因如此,《一把青》是《台北人》诸篇中,比较容易了解的一篇。
另一点,我也顺便提一下。白先勇把《一把青》分为前后二节,为什么不用“一”、“二”,而用“上”、“下”?上与下,二字相对。上,使人想起上山坡,步步艰难。下,使人想起下山坡,容易得很。但这可能只是巧合,不一定是作者存心,所以玩味一下,也就不去深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