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前两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么,这两回倾盆大雨就扑身而来了。曹雪芹他就是要写悲剧,要破终究还是大团圆的陈腐旧套,要开创中国传统“说部”、“传奇”新的悲剧格局。他的书以九回为一个单元,到第七十二回恰是第八个单元的结束,底下还剩四个单元,也就是还剩三分之一的篇幅,他要在那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篇幅里写什么?仅仅是写爱情悲剧?写贾府虽经打击仍然“沐皇恩”、“延世泽”的喜剧?会安排一个贾宝玉先去参加科举考试,给家族挣下“脸面”,然后披着华丽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去出家,并且不忘跑去给他父亲一个跪拜的甜腻结局?回答都应该是否定的。高鹗的续书有人喜欢,他们有喜欢那种文本的自由,但我要在这里再一次强调:——曹雪芹是把《红楼梦》写完了的,不是只写了八十回,等着别人去续完;——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百零八回,而不是一百二十回;——爱情故事只是《红楼梦》内容的一部分,《红楼梦》的丰富内容不能以“宝黛争取恋爱婚姻自由不得的悲剧”来概括;——《红楼梦》的悲剧性绝不仅仅体现在爱情故事里,《红楼梦》写的是第包括爱情在内的政治悲剧、家族悲剧、性格悲剧、有辜者与无辜者共同毁灭的人类悲剧;
——《红楼梦》的主题不能仅仅定位于“反封建”,《红楼梦》对人性和人类命运进行了开创性探索,不但在中国是空前的,置之世界文化之林,其所达到的哲学高度,在同一时代里也是领先的;——《红楼梦》八十回后迷失无稿的那部分内容,是可以探佚的,百年来红学探佚的成果颇丰,是可以推广开来,并吸引更多人士来参与探佚的;——必须将曹雪芹的《红楼梦》,与一个跟他了无关系的高鹗在他死后二十多年写下的四十回续书,切割开来;——还必须把被高鹗(以及书商程伟元)篡改的前八十回文字,恢复到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脑海里巩固了这样一些基本概念,以此为前提,再来品读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就能比较深入地咀嚼出曹雪芹文本里的丰富内涵。
第七十二回末尾和第七十三回开头,关于赵姨娘的一段文字,可以使我们知道,尽管在荣国府里除了一些“蠢婆子”以外,几乎是人见人嫌的赵姨娘,却是贾政的爱妾,贾政在家,晚上是跟她一起睡觉的。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描写,实际上把那个时代许多贵族家庭的男主人将政治、伦常、性事区分开的生活方式,勾勒了出来,具有典型性。我曾写有《话说赵姨娘》一文,进行了详尽分析,此文收入我《红楼三钗之谜》一书,可参考。
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越演越烈的大观园摧花悲剧,近半个世纪许多论家用了大量笔墨,分析出事件的本质是封建家庭主子内部矛盾的激化导致奴隶主对女奴的压迫表面化、严酷化,而这种家族乱象,也就导致了外部打击力量的趁虚而入。这应该确实是曹雪芹想表达的意蕴。但是,细读文本,我们就会发现,曹雪芹绝不从概念出发,也就是不以“本质”去带动情节,他向我们展现的是“非本质”的毛刺丛生的原生态的生活流动。也就是说,他想让我们去琢磨的,绝不仅仅是那些社会性的“本质”,他超越那个层面,让我们意识到人的性格和人的命运之间的诡谲关系,使我们不由得往人性深处去探究。
到第七十三回,使无数读者着迷的活泼生命晴雯,已经被死神逼近。从“本质”上论,王夫人除掉晴雯只在早晚之间,但将自己的死期提前的,却偏偏是晴雯本人。这是曹雪芹构思和着笔的最惊心动魄之处,不是大文豪大手笔,绝对写不到这个程度!
我们来看看第七十三回、第七十四回这两回的情节链:赵姨娘打发贾政安歇之前跟贾政说了不少话。——怡红院里大家正在玩笑(天下本无事),赵姨娘的丫头小鹊(实际上哪里是喜鹊分明是乌鸦,应该叫小鸦才是,小鹊之名具反讽意味)跑来报告坏消息:“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宝玉听了小鹊报信,“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这让我们对前面“绛洞花王”、“遮天大王”等符码的来源有了更明确的了解),临时抱佛脚,披衣夜读,带累得一房丫头们皆不能睡。——晴雯完全不知道事态发展将加速她自己的灭亡,骂小丫头,还扬言谁打瞌睡“我拿针戳你们两下子”!——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喊道:“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金星玻璃即芳官,这一笔一点不勉强,读者应该知道她是出屋方便去了,第五十一回写麝月出屋“走走回来”,也是去方便,那是夜里丫头们常有的行为。)——晴雯借机让宝玉装病,“只说唬着了”。——传起上夜人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影。——晴雯偏执意把事闹大,“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的,难道依你们说就罢了不成”?——果然惊动了王夫人,“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并且导致第二天贾母亲自过问。(读者回思,前面什么时候贾母亲自过问府内管理事务了?晴雯这回可是“惊动最高层”了。)——贾母援引自己积累的家族政治经验后,亲自命令:“即刻拿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治罪。”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私。(贾母原来只是府中精神领袖,事态发展到“精神领袖”要充当“实践领袖”,这对家族来说绝非福音,而是衰败之象。)——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下了“政治猛药”:为首的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牵扯到这么大一群人,他们又各自有其家族成员,这些人岂甘就此倒霉,荣国府、大观园从此陷入各个利益集团的大激荡,再无表面宁静矣!)——晴雯以“有人跳墙宝玉被唬”闹出大事,有其突发性,接下去写傻大姐拣到绣春囊“笑嘻嘻”撞见邢夫人,更具偶然性,但偶然是必然的呈现方式。曹雪芹没有马上写邢夫人就绣春囊采取具体措施,而是写她“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贾母震怒查赌,查出的三个大头家,一个是大管家林之孝两姨亲家,一个是内厨房主管柳家媳妇之妹,一个便是迎春乳母。第七十三回下半回完全用来写迎春,可谓“迎春正传”,把她的懦弱写到入木三分的地步。——到第七十四回,穿插了邢夫人向贾琏要银,平儿说鸳鸯把贾母的金银家伙拿给贾琏当去换银,其实是回过贾母,贾母只装不知道等等,然后就写王夫人突然亲临凤姐住处。——底下,读者都记忆犹新,我就不环环开列了。我只是要问:抛开“实质”不论,这生活原生态的琐细事项的丛生流动,是不是完全出乎书中晴雯的意料,也出乎读者的意料,竟然以很快的速度,把死神调动到了晴雯这任性而脆弱的小生命跟前!第七十四回,有几处值得注意:
王夫人命令凤姐把管事的几家陪房叫来,“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这个地方脂砚斋批了四个字:“又伏一笔。”她已经看到八十回后的文字,所以这样指出。我们可以想见,以后的文字会进一步地按“真事欲显,假事将尽”的原则处理,“江南江北一般同”(第七十回宝琴填词中句),甄、贾二府相继毁灭,王熙凤最后“哭向金陵事更哀”。这些内容曹雪芹都已经写成,在脂砚斋写批语的时候,本用不着别人去续。
勾起王夫人对晴雯恶劣印象的,是王善保家的下的谗言。王夫人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狠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就是他了。”凤姐却不愿痛快证实。脂砚斋在王夫人话语间有双行批语:“妙,妙,好腰。”“妙,妙,好肩。”“凡写美人,偏用俗笔反笔,与他书不同也。”针对“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则批道:“更好,刑(形)容尽矣。”这样的文字,又是一石数鸟,更说明曹雪芹绝不从概念出发进行写作。如从概念出发,贾母、王夫人同为封建家庭主子,她们应具有完全相同的封建礼教意识,对晴雯这样的丫头会是同一眼光同样观感,可是,在这个地方,以及后面第七十八回开头,曹雪芹就写出了贾母和王夫人具有不同的眼光和心思。晴雯是赖嬷嬷送给贾母的玩物,贾母具有“破陈腐旧套”的审美趣味,因此对晴雯的聪明灵巧乃至尖嘴利舌,都能当做活泼的生命力呈现加以包容,晴雯的任性确实与黛玉的袒露个性相似,贾母对她们都不反感。王夫人那天看见晴雯那副“轻狂样子”,贾母当然也看见了,贾母如果厌恶,马上可以表露,更可以立即采取措施以达到“眼不见为净”,但贾母却并无所谓,王夫人在贾母面前也只好隐忍。这样,曹雪芹就再一次让读者意识到,即使贾母、王夫人有其作为主子的共性,然而她们之间的个性差异更大。这段文字也再次表露出王夫人对贾母认定宝玉、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甚至对元春对二宝的指婚意向也置若罔闻,心中积存的大愤懑,特别是对黛玉,王夫人实际上已经是当做“狐媚子”视之。凤姐虽然是王家的人,但在贾母依然是贾府最高决策者的现实面前,她犯不上完全站在王夫人一边,因此,王夫人要她坐实晴雯的“轻狂”,她采取了暧昧的态度。在整个抄拣大观园的过程里,凤姐都只是消极配合,直到从司棋那里抄出硬赃,而司棋恰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凤姐亲自展读潘又安那封情书时,她才来了精神。不过,那只是对邢夫人借绣春囊发动对王夫人和她的进攻,闹到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所迸发出来的一股子幸灾乐祸的邪劲儿。探春对抄拣大观园的反应,其实也正是作者内心对这一事件的评定。探春说:“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真抄了!”——其实在这之前,并没有早起贾府的人议论甄家事情的交代,这是一种巧妙的“不写之写”,或者叫“巧妙的补笔”。最怪的是,这种大家族会自己先在窝里搞抄家,谁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皇帝派人来抄这种“世代簪缨之族”的家,“忽喇喇如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有条批语:“奇极,此曰甄家事。”值得推敲。我在前面分析过,所谓“甄家事”,其事件原型,就是乾隆三年发生的曹家的姻亲傅鼐家、福彭家被皇帝处置的事。是“真的家族事故”,而小说中,被安到了虚拟的甄家头上,脂砚斋看到书上这一笔,不禁感慨系之。探春痛掴王善保家的耳光,王善保家的被凤姐喝退到窗外后,居然还唠叨:“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有的年轻读者可能一时不大懂得这话,“老娘家”是谁家呢?须知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嫁给贾赦时,从娘家带过来的活嫁妆——陪房,当然是一家子人,所谓“仍回老娘家去罢”,意思是再回到邢夫人娘家去伺候邢夫人的母亲(老娘)。探春喝命待书等去斥责她,待书就说:“你果然到老娘家去,到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此话正刺王善保家的私心,作为邢夫人的陪房,她作威作福的空间很大,真回到已经衰落的邢夫人娘家,哪里还会有好果子吃?
司棋被抄出罪证后,“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之心,到觉可异”。在曹雪芹笔下,司棋也是一个复杂的生命存在。她那自主恋爱、大胆求欢的叛逆性表现,被许多论者以新时代的标准大加肯定,但这其实是一个在各方面都想充分膨胀自己欲望的强悍生命。她曾在争夺大观园内厨房主导权的事件里亲自出马,大闹厨房,很有发动、领导打、砸、抢的魄力,并且一举取得成果,让跟她一派的秦显家的取代了柳家的,只是由于平儿实行了对她不利的政策,才功亏一篑。
第七十四回后半部分是“惜春正传”。通过第七十三回后半部分的“迎春正传”和第七十四回的“惜春正传”,我们应该更加熟悉曹雪芹的章法——除了一组贯穿始终的角色外,对其余的角色,他会经常使其只处于陪衬地位,甚至仅只是提到一下,但在某一回里,他却会把聚光灯射到这个角色身上,使其在那一回里成为主角,而宝玉、凤姐、黛、钗、湘、探等却都一时化为了配角甚至“大龙套”。写惜春“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也真是写得冰冷入骨。哀莫大于心冷,惜春“将那三春看破”,决心踽踽独行于险恶的人生途程,令读者遍体清凉。入画被查出问题,惜春敦促尤氏“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为什么把“杀”放在“卖”前面来说,我在前面有所分析,并且引用了较多史料,希望读者们能穿越历史的遮蔽物,去领会曹雪芹下笔时的沉痛。
此前所有的通行本,第七十四回回目中都印的是“抄检大观园”,周汇本却印作“抄拣大观园”,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多数古本都写的是“抄拣”而非“抄检”,只有梦觉主人序本和程乙本是“抄检”,梦觉本和程乙本有一点最接近,就是喜欢去“规范”所过录的母本上的词语,结果往往把曹雪芹原笔的意趣都消弭了。曹雪芹那个时代,写白话小说,往往不能从文言文里取现成的字来用,只好借音,甚至造字,来生动地还原生活中“白话”的原声原音、原汁原味。适当地保留曹雪芹行文的这些痕迹,可以使我们知道他那时候为开创一种新的文本,筚路蓝缕,别开生面,有过什么样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