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还特别把宝玉戴的通灵宝玉和宝钗戴的金锁加以绘图介绍,许多读者都能背诵出那上面镌的字迹。但周汇本对“后人曾有诗嘲云”一句后引出的那首关于通灵宝玉的诗,根据古本选字,与通行本有所不同。通行本第二句是“又向荒唐演大荒”,周汇本则是“又向荒唐说大唐”;通行本第四句是“幻来亲就臭皮囊”,周汇本则是“幻来亲就假皮囊”。一位亲戚听我跟他这样说,一时难以接受,他的反应是:“干吗要改书上的诗啊!”可见以前的通行本威力之大,使得我这位亲戚以为周汇本是在“改诗”。我就耐心给他解释,周汇本没有擅改曹雪芹一个字,只不过是从诸多种古本中那一句诗的不同写法里,挑出来认为是更接近曹雪芹原笔原意的一种写法来罢了。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究竟各古本里的哪一种写法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是可以讨论的。
这首诗的最后两句非常重要,各本一致,并无另样写法。但许多读者都不去体味。按说这首诗的第五、六句,已经把宝钗“运败金无彩”、宝玉“时乖玉不光”的结局交代出来了,接下去感叹一下他们的悲剧命运也就可以打住,但最后两句却由他们两位做出了一个惊人的“类推”,叫做“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白骨,就是遭难死去的人,用“白骨累累”形容都还不到位,一定要说成是白骨堆成了山!遭难的不仅是公子,连“红妆”,就是闺中妇女,也成批地牵连殒灭!更令人错愕的是,这些被害死的人竟连姓氏也被抹掉了,以致你查官方档案、查家谱,竟然都毫无痕迹可寻了!
小说当然不能等同于家史,但曹雪芹是以“假语”(小说)来竭力隐藏一些真事(家族命运),这个创作动机和实际效果,是分明存在的。从曹雪芹往上算,到地位显赫、声名卓著的曹寅,只不过三代。曹寅留下的官方记载很多,他给康熙的奏折和康熙在奏折上的大量批语,现在仍保存在故宫档案馆里,私家著述里与他相关的文献资料也极其丰富。到曹寅的子侄,也就是曹雪芹的父辈,官方档案资料也还存留不少。我前面引用了雍正二年雍正皇帝在曹的请安折上的大段朱批,就是几年后雍正惩治曹 的官方文档,也还保存至今。但是,到了乾隆初年,特别是乾隆四年的“弘皙逆案”以后,曹家似乎就从人间蒸发了,官方档案里不见只字,而且这样一个望族的家谱也突然中断,以致现在我们对曹雪芹本人也还必须借助于并不多的民间资料来考证他的身世。因此,“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尽管是小说里的话语,我们把它看做是曹雪芹对自己家族不仅被乾隆皇帝毁灭而且事后相关档案也被销毁得干干净净所发出的沉痛而悲怆的控诉,应该是合理的。
这一回写贾宝玉从梨香院薛姨妈那里醉醺醺地回到贾母处,那时他和黛玉分住在从贾母正房分割出的空间里,他为自己所住的那部分写了个斗方,由晴雯爬高上梯贴在了门斗上,那三个字是什么呢?红学所校注本上是“绛云轩”,周汇本上是“绛芸轩”,当中一字取“云”或“芸”都有古本作依据。这个轩名有什么象征意义?可能曹雪芹在“绛云轩”和“绛芸轩”之间也犹豫不定,这是他尚未最后定准的一处地方,所以在不同时期的母本里留下了不同的痕迹。“绛”可能是指贾宝玉,他爱红,大观园建成后他入住怡红院,而且根据探佚可知,八十回后他会和史湘云遇合,因此用“绛云轩”来暗示这个情节也是可能的。但“绛”又让人想到绛珠仙草,那么,“绛珠”和“湘云”是宝玉一生中先后真爱过的女子,“绛云轩”也可能是隐含这样的寓意。不过,周先生指出,“绛”也可能指小红,芸则是贾芸,这两个人在八十回后有救助宝玉的情节,因此,“绛芸轩”更可能是具有多重复合隐喻。不知“红迷”朋友们对此都有什么看法。这一回末尾,过去不少读者很不重视。一是写了“枫露茶事件”,导致丫头茜雪被撵。别以为这茜雪就此销声匿迹,脂砚斋批语告诉我们,在曹雪芹已写成后被借阅者“迷失”的八十回后的故事里,她将出现在狱神庙,安慰救助贾宝玉。
二是写了一段交代秦可卿出身的古怪文字。我就是从这里楔入的。有人总觉得奇怪:你怎么会对这段文字那么敏感?其实除了对文字本身觉得蹊跷以外,也还有一个私密的原因:我1942年落生在四川成都的育婴堂街,母亲在我长大后多次告诉我,育婴堂就是养生堂。我出生时正当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家里经济上是困难的,所以才会在那么一条贫民聚居而且有养生堂的小街上,借住在亲戚家,由我的一位舅母在家里因陋就简地把我接生下来。我长大后读《红楼梦》,读到这第八回末尾,看到养生堂字样,心里总不免“咯噔”一声:呀,宁国府贾蓉的正妻,她怎么会是养生堂的不知来历的弃婴呀?我的这个阅读反应,说明阅读文学作品,阅读者个人的特殊视角有时候是能激发出特别的感悟的。
那段文字里,抱养她的小官僚,古本里写的是秦业,脂砚斋批语说得很清楚,这是谐“情孽”的音,但程乙本故意改成了“秦邦叶”。按说这么一个人物的这么个名字,有什么好改的呢?看来程伟元和高鹗也有他们的敏感性。秦邦叶的写法一直延续到护花主人评点的《增评补图石头记》一类的印本中,1957年人文社通行本改成了“秦邦业”,仍然破坏了“情孽”的谐音,1982年人文社通行本才恢复为秦业。“情孽”如果只是影射秦可卿跟贾珍之间的畸恋,也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但如果是影射贾府和“义忠亲王老千岁”那一派的深情厚谊导致了其毁灭,并且小说的“假语”里有“真事”隐存,那程、高的改秦业为“秦邦叶”,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周汇本连续很多回,结尾都以“正是”引出两个七言对句来,这大概也是曹雪芹对文本的一个设计,每回回目后是四句回前标题诗,回末则是两句感叹。可惜他似乎没有把这个体例完全补足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