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红迷朋友找到我,说你要讲王熙凤了,王熙凤可不好讲,过去分析研究这个人物的著作太多了,你还能有什么新鲜的?我一听,一开始有点二乎。我读过很多研究王熙凤的著作,包括一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写了一大本《论凤姐》,他掰开了揉碎了,从各种角度分析王熙凤,我从中受益很大。但是我觉得还是能用自己独特的角度,为大家提供比较新鲜的见解。讲王熙凤,我重点讲她扫雪拾玉。
有人一定会疑惑了,王熙凤扫雪?说前八十回里,哪有王熙凤扫雪的镜头?高鹗续的后四十回,也没有王熙凤扫雪呀。她还拾玉?拾哪门子玉?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我先不把我的根据抛出来,先跟你稍微温习一下,第五回里,关于王熙凤的册页上的图画和判词,对王熙凤的命运走向,是怎么预言的。那画大家都记得,是冰山上一个雌凤。冰山象征表面巍峨坚硬的贾氏家族,会经不起烈日的炙烤,雌凤当然就是王熙凤,一旦冰山融毁,她必同归于尽。判词呢,使用了拆字法。关于王熙凤的这个判词,特别能体现出拆字法的妙处。第一句“凡鸟偏从末世来”,“凡鸟”就是把繁体的“”字拆开成为两个字。“末世”与画上的冰山正好对应。第二句“都知爱慕此生才”,说明曹雪芹虽然写了她很多罪恶,王熙凤做了很多坏事,不雅之事,但是总体而言,算得一个巾帼英雄,一个女中豪杰,作者对她不是全盘否定,甚至于对她还充满了欣赏和肯定,并且也相信读者对于这个艺术形象,到头来还是会爱慕惋惜。特别是写她协理宁国府操办秦可卿的丧事,把她的管理才能、杀伐气派、鞠躬尽瘁、游刃有余,描绘得淋漓尽致,在那一回最后,干脆发出这样的赞叹:“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判词底下这一句,也是典型的拆字法,但不像“凡鸟”那么好懂,历来读者有争议,叫做“一从二令三人木”。最后一句叫做“哭向金陵事更哀”,预言王熙凤最后的结局,是死在哭向祖籍金陵的路途中,那可能要超出我们现在所讲的九十一回到九十九回这个情节单元了,这个以后再说。
现在专门来探讨一下,什么叫做“一从二令三人木”?这一句,实际上概括了王熙凤和贾琏他们二人关系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叫做“一从”,从前八十回我们看出来,贾琏是一个怕老婆的男子,对强悍的王熙凤基本上是依从的。第二个阶段叫做“二令”,就是由于王熙凤做了一些亏心事,被皇权宗族追究,她的气焰高不起来了,她和丈夫贾琏的关系,就从她让贾琏服从,变成贾琏向她发命令,她得服从了。到第三个阶段,更凄惨了,叫做“三人木”,这是拆字,什么叫“人木”?一个单立人,一个木,休字。什么叫“休”啊?过去男子把自己的妻子强行地解除婚约,休妻,叫休了。所以王熙凤她最后是被贾琏给休掉了。
这在前八十回里是有伏笔的,凤姐过生日,贾琏去和下等女人偷情,暴露了,“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她闹得很凶,还打了平儿,风波平息之后,李纨见到她,李纨本是一个很平和的人,说话很少尖酸刻薄,在凤姐泼醋打人之后,李纨见到她忍不住说,你居然伸出你的手打平儿,气得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你给平儿拾鞋也不配,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这就是一个伏笔,预示八十回后,贾琏把王熙凤休了,跟平儿的地位互换了。
平儿本是一个通房大丫头,什么叫“通房”?就是男女主人行房事的时候,她可以在旁边,在男女主人同意的情况下,她可以参与,这是过去时代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一种符合当时规范,但我们现代人会觉得是畸形的一种现象。
王熙凤被休,应该在上一个情节单元里就写到。忠顺王奉皇帝命令来查封荣国府前夕,整个府第内部已经乱作一团。首先是“官中”乱了。“官中”就是府里的管理中心,其中最主要的一个职能,就是管理府第的财政。每个月,总账房会把从贾母、王夫人、李纨,到所有公子、小姐,以及赵姨娘、周姨娘,还有那些服侍他们的丫头们的个人津贴——当然数目按等级,上下差距很大——叫做“月银”,一打总地交给王熙凤,由她具体发放到各房各处。王熙凤拿到那些银子以后,她不马上发下去,她派亲信仆人拿去放高利贷,当然是短期的高利贷,期限越短,利息就越高,有的商人临时需要一大笔流动资金,无法筹措,就可以向王熙凤来借这个银子,在多少天之内高利息返回,王熙凤等本银、利银都回来之后,再把银子发下去,这引起很多人的不满,书里面写到,连袭人这样很忠于封建主子的大丫头,都发出抱怨。
原来荣国府地位稳固,王熙凤觉得就是有人告他们谋反,也不怕。但是贾政作主藏匿甄家的罪产,以及将军诗的事情,已经有人向皇帝参劾了,贾政地位岌岌可危,整个府第的前景也就格外黯淡,那么府里从“官中”起就会有人揭竿而起,原来对王熙凤拿“月银”放贷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就嚷嚷开了。
清朝的法律里面规定,可以放贷,但是有一个关于放贷的利息的限度,不能违例,不能放超标的高利贷,王熙凤的做法叫做违例取利,是应该受到责罚的。
这个事情暴露出来,首先被官府追究的,会是贾琏,那是一个男权社会,从名分上说,管理荣国府事务,包括所有银钱事项,贾琏是法人,应负全部责任。贾琏本来就对王熙凤不满,王熙凤违例取利开始瞒着他,后来他发觉了,王熙凤仍然那么干,而且利银基本上是归为她的私房,贾琏也奈何她不得。现在这事被捅了出来,贾琏首当其冲。固然一旦官府来追究,他可以细说端详,也不难找到证人,来辩白其实是他媳妇一手遮天胆大妄为,但那他也不能完全脱掉干系,况且此事公开以后,他也很丢脸面,因此,他对王熙凤深恶痛绝,一方面为推脱自己的责任,一方面他早不是对王熙凤言听计从,抓着王熙凤把柄,已经对王熙凤呼来喝去,有过一段“二令”的经历了,到这时觉得时机成熟,就下决心把王熙凤休掉。更何况尤二姐分明是遭王熙凤迫害致死,这件事还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贾琏就在贾氏家族风雨飘摇之时,由族长贾珍出面,正式把王熙凤休了,然后把平儿扶为正妻,王熙凤倒成了通房大丫头了。对于王熙凤来说,这种社会地位的互换,是很屈辱,很悲惨的。
紧接着,可能忠顺王就奉皇帝旨意,来荣国府宣布贾政停职,责令他老实交代,待进一步处理,并封存荣国府大部分不动产,减撤府中主子的奴仆数量,这是对荣国府的第一波打击。贾琏休掉王熙凤,也可能是忠顺王刚来查办荣国府之时,在第二波打击到来之前。那他的用意,就含有抛出王熙凤,让查办者把目光聚焦到王熙凤身上,以缓解府第其他问题的因素。王熙凤确实值得一查,她还有弄权铁槛寺那样的老账,牵扯到两条人命;她树敌甚多,借机告发她的人不会少,从赵姨娘到某些仆役,都会向查办者举报。
尽管贾元春在宫里不断向皇帝求情,皇帝一度也鉴于她怀有身孕,对荣国府贾政还留有余地,但是,贾赦的违法行为也遭到参劾,偏贾元春在忧患焦虑中又流产了,更发现宁国府贾珍跟义忠亲王老千岁的势力勾结在一起,竟大逆不道、图谋不轨,政局上出现了虎兕相逢、短兵相接的局面,皇帝率兵去剿,被围困,谋反方索要贾元春,皇帝在危急时刻舍弃了她,才得以喘息候到救援,那么回到京城,皇帝就把荣宁二府新咎旧罪一起算,而且更把宁国府当年藏匿秦可卿的事情定为“首罪”,一刀切下去,把贾氏两府灭掉了。在这个过程里,荣国府遭到第二波毁灭性打击的情况,应该是曹雪芹下笔的重点。
在荣国府从被查封进一步恶化到被查抄、贾政从停职交代转变为罢官判罪的情况下,曹雪芹会写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就是王熙凤扫雪拾玉。我的根据是什么?根据是过硬的,就是在第二十三回,古本《红楼梦》的第二十三回一个细节旁边,有一条非常重要的批语。
二十三回开始不久就讲到,大观园本是为元妃省亲建造的,花那么大力,其实只是一个晚上的用途,用完以后,因为这是皇妃用过的空间,任何人不得擅入,只好把它封存起来。贾元春回到宫里后一想,这么好的一个园林,把它封起来,太可惜了,下一次省亲什么时候呢?说不清楚,因此就下谕旨,让贾宝玉,还有那些姊妹们,都搬进去住,把这个空间利用起来。
贾元春派太监来宣布谕旨以后,贾政和王夫人就召见公子小姐,向他们宣布这件事情。听到元春的这样一个谕旨,宝玉当然很高兴。后来他和林黛玉互通消息,问林黛玉想住哪儿,林黛玉说喜欢潇湘馆,他说自己喜欢怡红院,后来果然他们俩各自住了进去,其他一些小姐分住不同的空间,李纨带着贾兰住进了稻香村,里面还有一个拢翠庵,本来就住着一个尼姑妙玉。大观园从此就热闹起来了。
二十三回写这个事的时候,有一笔好像是很随便地那么一说,一般读者都容易忽略过去,就是在正房贾政说完话以后,让贾宝玉退出,他特别怕他父亲,在父亲面前浑身不舒服,一听让他退出,如临大赦,很高兴,“慢慢地退出去”——这是在家长跟前装样子——出了正房以后,就现了原形,向屋外的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去哪里?没搬进大观园之前,他是跟贾母住,于是书里面很明确地写出,他到了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等在那里,他一面跟袭人说话,一面就回到了贾母身边。通读前八十回后,你应该对荣国府的建筑布局,形成一个概念。从贾政、王夫人的正房出来以后,过一个属于王夫人院的穿堂门,就进入夹道,然后再到一个穿堂门,这个袭人当时倚着的穿堂门,是从这个夹道通向贾母院落的。针对这处文字,脂砚斋有很重要一条批语,叫做:“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什么意思啊?脂砚斋当时已经看到八十回后,看到一个全本《红楼梦》了,在全本《红楼梦》八十回后,有一个情节就是王熙凤扫雪拾玉,扫雪拾玉的地点在哪里呢?就在二十三回所写到的,进贾母院的这个穿堂门外边一点。脂砚斋赞叹曹雪芹的写作技巧,说你看多妙啊,他在二十三回安排贾宝玉经过这个小空间,在八十回后的某一回,他恰恰就要利用这个小空间,生发出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就是王熙凤扫雪拾玉。脂砚斋指出这种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安排,一丝不乱,就是说曹雪芹写到后来的时候,他没忘记前面所设下的这个伏笔,非常对榫。这条批语就再次说明,曹雪芹写没写完《红楼梦》呢?是写完了的。八十回后的文字,是不是曾经存在过呢?是存在过的。
关于荣国府的建筑结构,我要多说几句。曹雪芹写这个府里的故事,所安排的场景空间,不光是正房大屋、花厅厢房,他多次写到夹道、穿堂这些附属空间。对《红楼梦》我主张进行文本细读,你读的过程当中除了把握其中人物的性格,人物的命运,矛盾冲突的发展,你还应该有空间感。读的遍数多了,你应该对他所描写的荣国府和大观园的建筑布局、空间状况,形成连续性的立体画面。
大观园咱们先不说,先说荣国府。荣国府的空间构造,大体而言,第一个部分就是荣国府的主建筑群,从府第正门进去以后,几进阔绰的院落,其高潮,最重要的一组建筑,就是荣禧堂,那是贾政和王夫人居住的空间,也是整个府第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家族活动的空间。荣禧堂之后,还有房子,两旁还有偏院,其中一所居住着赵姨娘和贾环,另一所则居住着周姨娘。是很宏大繁复的一组建筑。然后呢,在荣国府的主建筑群的西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院落,这个院落由贾母居住。第三回写黛玉投靠外祖母,通过她的眼光,对这个院落有很细致的描述。从它的外院通向里院,有垂花门,垂花门里面连着游廊,通向非常高大宽阔的正房,不仅足够贾母自己居住,宝玉、黛玉、史湘云、薛宝琴,先后都在那里居住过。后来书里面补充说明,因为贾母爱看戏,又加盖了一个花厅。正房后面还有房子。以上两个空间里,发生的故事最多。在这两个大的空间的后头,有贾琏和王熙凤他们住的一个比较小的院落,门前面一个粉油的影壁——影壁是北京大小院落常见的,一个起到遮蔽和装饰作用的建筑构件——在王熙凤住的这个院落里,发生的故事也不少。
在以上三个建筑群之间,还有没有其他空间呢?是有的,不是说他们隔一堵墙,穿过墙的门就去了,不是那样的。当中有很重要的过渡性空间,叫做夹道,也可以叫做甬道。紫禁城,现在叫故宫,你去参观,就会发现其中不同的建筑群之间,会有很长的夹道,两边是红墙,红墙当中会有一些门,这些门有的就叫做穿堂门。当然,荣国府的夹道,比起紫禁城里的,会短一些,窄一些,也不允许使用红墙黄瓦,但是,你可以想象出,还是相当气派的。
曹雪芹的文笔确实如脂砚斋所说,细如牛毛。他多次把故事情节,安排在夹道里面,安排在穿堂门前后。一个死板的作者写贵族家庭的故事,只会描写正房、厢房、花园里面的场景,而曹雪芹他以生花妙笔,把许多情节,安排在夹道里。
贾芸,这是贾氏宗族近支的一个后代,他那一支衰落了,住在寺庙旁的西廊下,生活比较清寒。他老想到荣国府来找贾琏和王熙凤谋一点差事,使他的生活得到改善。贾芸到荣国府来谋差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情节就发生在这个夹道里面。他有意识在夹道那儿等着,因为王熙凤休息好了出来办事,从她那个小院绕过影壁,必然会出现在夹道。终于有一天,他跟王熙凤遇上了,王熙凤见了他根本不停步,两个人之间有一番耐人寻味的对话,展示出两个人不同性格,最后呢,贾芸通过向王熙凤奉献冰片、麝香,就谋到了差事。
曹雪芹还多次写到贾宝玉在这个空间里面的遭遇,他有一次碰到了府里“官中”办事的人,有一次遇到一些贾政豢养的清客,再一次,贾宝玉在夹道里面碰见二三十个拿着笤帚、簸箕的小厮,小厮们没想到贾宝玉突然出现,吓坏了,因为他们跟贾宝玉地位相差太悬殊了,立刻退到墙边,垂手侍立,其中一个领班的小厮,就过来给宝玉打千致敬。曹雪芹在夹道里面展开了丰富多彩的人生画面,他把府里面最高层和最底层的角色,都很自然地在这样的过渡性空间里加以展现。
脂砚斋告诉我们,八十回后,王熙凤会在夹道里扫雪拾玉。究竟怎么回事?先来说扫雪。王熙凤原来是府里面一个女霸王,只有她让人家来扫雪的,哪儿有她自己扫雪的啊?想当年,扫雪的事不用她开口,平儿开口就行了,甚至平儿都不必开口,二等丫头丰儿,就可以指使人去扫雪,她怎么至于扫雪呢?但是故事发展到这个阶段,荣国府先是遭受第一波打击,有的主子可能还没被直接打击到,王熙凤却已经非常惨了,贾琏把她休了,按说休了她,她跟平儿换了一个过子,成为通房大丫头,不是主子了,是不是来查封荣国府的忠顺王,就会暂时放她一马呢?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府里会有人告发她,指出她曾是全府的管家婆,忠顺王带来的人,包括忠顺王本身也都知道,她原是府里当家的,查问府里的事情,绝对把她当成一个重点。第二波打击,来势更加凶猛。贾赦、贾政、贾珍、贾琏都被治罪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平儿全都随之被处置了,或者随夫流放到苦寒之地,或者被赐死,或者被拿去卖掉,但是对于王熙凤,却一时并不结案。
皇帝对罪家的打击,会是一波一波地进行吗?对有罪之人的处置,会拖颇长时间才结案吗?清朝雍正皇帝对曹家的打击,就是一环一环地进行,没有马上一刀切。历史上雍正皇帝处置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他是《红楼梦》里贾母原型的哥哥——是一上台就把他治了罪,抄了他家,发卖了他的亲属和奴仆,对他本人,则拘禁审问了很久,到雍正五年才终于定案,把他流放到打牲乌拉苦寒之地,去给披甲人为奴。对曹(他如果不是曹雪芹父亲就是叔叔)的惩治,第一波打击是把他交给怡亲王看管,到了雍正六年,才以“骚扰驿站”的罪名将他抄家逮京治罪。实际生活当中既然有过这样的事情,那么在小说里面,曹雪芹写到皇帝分两波打击荣宁二府,写王熙凤从被审问到被发落有一个较长的过程,就不足为奇了。他有生活依据,当然,他对“真事”以“假语”进行了艺术加工。
简而言之,荣国府遭到第二波打击,被彻底查抄了,主持查抄的忠顺王,就想从中得到更多的战利品。皇帝在宣布查抄某贵族官员的时候,往往会把查抄出来的财物,全都赏给负责查抄的官员,雍正下令查抄曹就是这样,把曹所有的家产,都赏给了他指定的查抄官员隋赫德。那么故事里写皇帝把贾家查抄出来的财产赏给忠顺王,忠顺王因此不能轻易放过每一笔财富,把府里长期管财的王熙凤囚押起来,进行拷问,让她交代,就很合理了。那时候贾宝玉可能都移送监狱了,但王熙凤却留下来,跟府里其他有待处置的丫头婆子男仆小厮,集中到贾母院的厢房里——贾母在荣国府遭受第一波打击前,就已经去世了——晚上打地铺挤着睡,白天罚做苦役,下大雪了,你就要扫雪。王熙凤万没想到,自己原来一个“巡海夜叉”般令人畏惧的全府总管,此时沦为阶下囚,时时会被拷问,让她交代还隐瞒了哪些财产,就是她全说出来了,忠顺王也不信,总觉得荣国府那么大,还有个大观园,除了已经抄出来的,还有没有偷藏偷埋在墙壁里、地底下的金银珠宝?肯定一边在所怀疑的处所掘墙挖地,一边凌逼王熙凤从实招来。那种境遇,真比移送到监狱关押还惨。那么又到冬天了,下起大雪,王熙凤被驱使从事贱役,就是扫雪。
王熙凤扫雪,扫到当年袭人倚过的那个穿堂门外边,就拾到一块玉。是块什么玉呢?有的红迷朋友会说,一定是通灵宝玉!这是书里最重要一块玉啊!但是我的看法还不一样,不一定我就对,也可能你是对的,但咱们可以讨论。我认为不是通灵宝玉。通灵宝玉是贾宝玉与生俱来的一个东西,尽人皆知,甚至皇帝他也会知道。因此,出于迷信心理,一般的人不太敢碰这个东西。通灵宝玉应该一直还由贾宝玉自己戴着,即使遭遇厄难,他不会把通灵宝玉抛弃,也不会粗心地将它掉落而无感觉不拾取。即便是查抄者将其收缴,也会很郑重地把它存放在一个地方,不会随便掉在雪地里。参加查抄的人员也不至于去偷通灵宝玉,因为根据书里的交代,按俗世的标准,它的成色不好,是一块病玉,它只是具有特殊的意义,在俗世的商品交易里,它值不了多少钱。更何况根据书里神话式的构想,天界的一僧一道,他们对这个玉能够进行指挥,如果这个玉没有了,那可能是被一僧一道呼唤走了。所以,王熙凤扫雪拾到的,不会是通灵宝玉。
不是通灵宝玉,那王熙凤拾到的是块什么玉呢?咱们想一想,书里面提没提到一块玉,被人偷了?细读《红楼梦》前八十回,你就会发现,是有关于一块玉被偷的事情,在宝玉跟随贾母居住时,发生过,偷玉的还有名字。这是在哪一回写到的啊?是在五十二回。
五十二回讲的是“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平儿虽然只是一个通房大丫头,但她帮着王熙凤拿事,手中也相当有权,在王熙凤生病的时候,有时候先不通报王熙凤,她自己就对事情作出决定,平冤决狱,指挥若定。她八十回里表面身份低下,实际上一度在荣国府里面,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她常跟府里的正牌小姐一起活动,她戴的首饰,比如有一只虾须镯,金镯子上面还镶着珍珠,就非常华贵,跟主子们戴的首饰属于一个品级。
那一年也是下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在大观园芦雪广(这里“广”字读“掩”,依山傍水的园林建筑叫“广”)里,史湘云带头,吃烧烤,烤鹿肉,小姐们平等对待平儿,她就一起吃烤鹿肉,为了吃着方便,把虾须镯褪了下来,谁知吃完了以后,那虾须镯竟不翼而飞!被谁偷了呢?书里往后写,交代出来,是被怡红院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坠儿,你听这个谐音,曹雪芹的艺术手法之一是拆字法,艺术手法之二是谐音比喻。“坠儿”就是“罪儿”,她偷东西,按世俗的标准,当然有罪。平儿发现坠儿的偷窃行为以后,她心地善良,不愿意张扬,她到怡红院把麝月叫过去,悄悄地告诉她。平儿强调,别把这事张扬出去。为什么啊?她不是为坠儿着想,是为了宝玉着想。她说,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因为大家庭有不同的房,你宝玉是一房,贾环也是一房啊,哪房也不愿意出丑闻,我这房出一个小偷,别的房该伸出食指划脸皮了——宝玉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所以平儿说,为了宝玉别公开。然后就说了,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她往前追溯,那件事可能发生在黛玉进府之前——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呢,又跑出个偷金子的,而且更偷到街坊家来了。那么这一笔绝不是废文赘笔,这就是一个伏笔。现在是坠儿偷金子,怎么叫偷街坊呢?因为平儿不是怡红院的,也不在大观园里住,她跟王熙凤、贾琏住在大观园西边,荣国府靠北的一个小院里,她借用“街坊”一词表明坠儿偷虾须镯行为的严重性,就是她的偷窃对象已经不是她所服侍的空间里的,可见实在是胆大妄为。
平儿主张,不明说偷窃的事,找个别的理由,把坠儿撵出去就完了,这样宝玉不会觉得丢脸,别房的人也不至于看笑话说闲话。平儿本想背着宝玉跟麝月交代,没想到偏被宝玉听见了,宝玉就很感动,感激平儿对他的关怀维护。但宝玉这个人嘴没遮拦,去跟病中的晴雯说了,晴雯一听,立刻发作,把坠儿找过来,拔下头上的一丈青——一端是尖锐的锥子似的发饰品——就扎坠儿的手,晴雯发威,把坠儿给撵出了。坠儿在八十回后肯定还有故事。
坠儿这个角色非常重要。在大观园里面,坠儿的朋友是谁啊?那可不是一般人物啊。大家记不记得滴翠亭宝钗扑蝶啊?在滴翠亭里面小红跟谁说私房话啊?就是坠儿。坠儿给小红贾芸私下传递手帕定情。用我们今天观点看,坠儿是不是卑鄙无耻?我认为不能这样看问题。她偷虾须镯,目的是什么?绝对不是为了自己戴上,她能戴上吗?她继续在怡红院当差,在大观园里活动,她戴着平儿的虾须镯晃来晃去,行吗?肯定不行。坠儿和小红是有思想共鸣的,小红曾经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过了三年五载,谁知道谁干什么去啊?这些丫头年龄大了,“好不好拉出去配小子”,是不是?如果你自己有一点积蓄,比如悄悄把虾须镯换成私房银子,你出去以后配人,因为你有银子,在配给谁的这个问题上,你通过向拿事的管家行贿,就可能得到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对象。所以坠儿这种行为,是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里面,一个女奴,很有心机地为自己以后前途做打算的一个勇敢行为。当然,她没有成功。
坠儿偷金,跟良儿偷玉,都是发生在荣国府里的事。坠儿偷金在后,良儿偷玉在前。坠儿确实偷了金,良儿确实偷了玉吗?良儿这个命名你想一想,她和坠儿是配伍的,一个是有罪的姑娘,一个是我本善良的一个姑娘,那么从这个命名的方式上你就可以判断,这个良儿当年是被冤枉的。她本善良,她并没有偷玉,那块玉到哪儿去了?
故事流动到荣国府遭遇第二波打击,被彻底查抄。那些抄家的兵丁,在分头查抄的过程里,会中饱一些被抄物品,这块玉,应该是从贾母正房,也就是宝玉几年前曾经居住过的空间里,抄出来的,抄到它的兵丁一看成色很好,会很值钱,就趁长官不在眼前,把它揣起来了,当然按规定,所有抄出的东西,都要到指定的地方存放、登记,私揣查抄物品也要冒一定风险,那兵丁不免会慌张,更可能他私揣的物品不止这一件,也不可能都揣放得那么严实,混乱当中,他跑出贾母院落东边的穿堂门——就是二十三回写到的,袭人倚门等候宝玉从东边贾政王夫人起居的正房回来的那个穿堂门——就把那块玉掉落在穿堂门外的夹道那里了,人们一时都没发觉,下起大雪,纷飞的雪花很快就把那块玉给掩埋了,王熙凤被罚扫雪,扫到那个位置——一丝不乱——就发现了。
在这段情节里,曹雪芹会写到王熙凤拾玉后百感交集。当年在贾母居住的院落里,在宝玉所住的空间里,丢失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这事当然由王熙凤亲自来查实处置。宝玉的丫头们,多半都有嫌疑。窃贼最后可能就锁定在几个嫌疑最大的丫头身上。王熙凤当年怎么对待有嫌疑的丫头?记不记得王熙凤有一次跟平儿怎么说的?第六十一回,大观园里闹出涉及到玫瑰露和茯苓霜的盗窃官司,王熙凤那时候正在养病,不直接理事,平儿去跟她汇报,她就说:这些丫头虽不便擅自拷打,让她们大太阳底下跪在瓷瓦子上,不给吃喝,一日不说跪一日,看她们招不招!这种解决盗窃官司、对待下人的方法,显然不是王熙凤的新发明,当年良儿被锁定为窃玉之贼以后,肯定就被王熙凤这么处置过,跪瓷瓦子——就是瓷器跌碎以后的破瓷片——你给我跪上,大太阳底下,不给吃,不给喝,你招不招?身体再好的人也受不了啊,最后,良儿屈打成招,交不出玉,只好承认是偷传出去,卖掉了,这样良儿就被当作窃玉贼,给撵出去了,可能还会牵连到另外一些奴仆,那些奴仆被判定是帮良儿传玉、卖玉。当时事情闹得响动很大,赵姨娘贾环他们一定会讥笑嘲讽宝玉,看你身边,窝着窃贼!宝玉为此,很久都心情不畅。
那么事过几年,沧桑巨变,王熙凤沦为贱役扫雪,发现一块玉,拾起来一看,分明就是当年以为被良儿窃走的那块玉,稍加推敲,就可以憬悟,当年良儿并没有偷这块玉,应该是这回抄家,兵丁把贾母当年带着宝玉居住的地方,像用篦子那么篦了一遍,这块玉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给掏出来了,兵丁私揣怀内,从这地方跑过时,落在这穿堂门边夹道一侧,偏就被自己拾到了!回想几年前,自己不可一世,对良儿那么凶狠,冤屈人家。当时自己处置另外一个生命,是那样地轻率,毫不手软。现在忠王府来查抄贾府,让自己交代贾府还有多少财产,你全说清楚了也不行,非逼你再说,让你跪瓷瓦子,不给吃不给喝,下大雪,衣衫单薄,你给我扫雪去……
曹雪芹会写,在那情景下,王熙凤的良心发现,写到一个生命内心最深处的痛切愧悔,那种对人生滋味的复杂感觉。那一段文字,对读者肯定形成强大的冲击力,能引发出读者对人道、人性的深切憬悟,在曹雪芹的第九十一回至九十九回这个情节单元里,会出现王熙凤扫雪拾玉的情节。这是以前研究者比较少,甚至于根本没有触及的一个内容,是我现在竭诚为大家奉献的比较独家的一个探佚成果。
有红迷朋友说,王熙凤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的一钗,那当然是能理解的,但是她女儿巧姐,故事里面她年龄很小,也没有很多的情节,怎么也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一钗呢?我想,曹雪芹是为了体现对贾氏家族薄命女子的一个立体的全方位的扫描。《金陵十二钗正册》里有已经嫁人成了媳妇的,比如李纨,王熙凤,甚至有入宫到了皇帝身边的贾元春,那么也有跟她们平辈的,一些没有来得及出嫁或者出嫁比较晚的小姐,同时呢,也要安排进比她们矮一辈的家族成员。秦可卿按她嫁给贾蓉来算的话,辈分矮一级,巧姐跟她一个辈分。但秦可卿太神秘,辈分感不鲜明,那么把巧姐安排进去,就使得《金陵的十二钗正册》的阵容更加立体化,有利于深化“万艳同悲”“千红一哭”的悲剧效应。而且巧姐这个人物的命运,也寄托着曹雪芹他很多的感慨。王熙凤千不对、万不对,但是刘姥姥到荣国府来,作为一个穷亲戚——其实根本不是正经亲戚,很牵强的一种联宗关系——来求她救济,她善待了刘姥姥,那么善有善报,最后刘姥姥就解救了困厄当中的巧姐。
巧姐最终应该是一个什么结局呢?应该是嫁给了刘姥姥的外孙子板儿,这在书里面是有很明确的伏笔的。有人相信高鹗的写法,高鹗是说巧姐后来嫁给了刘姥姥所住的农村的一个姓周的富户,这是不对的。前八十回写刘姥姥第二次到荣国府去,贾母带着她游览大观园,到了贾探春的居所,探春屋里大瓷盘里有佛手,板儿要了一个大佛手玩。佛手跟柚子在植物学上是亲戚,是同一种植物的不同变种。柚子长得圆圆的,佛手它底下有一个圆托,上面伸出好多手指头似的分支。柚子剥开皮可以吃它的果肉,佛手一般来说不能吃,如果要吃就把嫩佛手切成片制成蜜饯。那么书里面很具体地写到,巧姐——当时应该还没有这个名字,这名字恰恰是刘姥姥后来给她取的,当时她只叫大姐儿——看见板儿手里拿着佛手,她就要这个佛手,开头板儿还不愿意给,后来经过大人协调,香橼——柚子又叫香橼,也可以写成香圆——就换到了板儿手里,佛手就换到了大姐儿手里。板儿开头不乐意,后来一看这柚子能当球踢,因为他是男孩,又很高兴。
这样一些描写,分明是一个伏笔。脂砚斋的批语,在这个地方也点破了,说“小儿长情,遂成千里伏线”。就是告诉你最后他们俩结为夫妻了。为什么呢?因为“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应与缘通”,就是香缘,意味着有一个姻缘在里面。“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佛手好象手指头似的,但是不是人的手,是神佛的手,所以叫佛手,佛手起什么作用呢?指迷津,你的生命陷于迷途中,它能起到指点你把路走通的解救作用。
当贾府崩溃,巧姐作为未成年家属,允许亲戚领走的时候,她的舅舅王仁,就来把她领出,但并不是要抚养她,而是把她卖到妓院去了。解救巧姐,涉及到贾芸“仗义探庵”、妙玉在庵里佛手指向处,留下一包银子,以及刘姥姥带着板儿及时赶到,用那包银子将巧姐赎离火坑,等等情节。刘姥姥将巧姐带回自己家中,最后她嫁给了板儿。这才是曹雪芹八十回后的真故事。高鹗写她嫁给了周姓地主,是不符合曹雪芹原笔愿意的。
高鹗为照应第五回关于巧姐的判词里“狠舅奸兄”的提法,把王熙凤的胞兄王仁设定为“狠舅”,这是对的,王仁这个名字谐音“忘仁”,过去把“仁义礼智信”作为建道德的基本组成,第一个就是“仁”,那么这个舅舅对自己妹妹的女儿,狠心往火坑里卖,当然是“忘仁”;但是高鹗把“奸兄”设定为贾芸,还有贾蔷,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两个人根本不是曹雪芹后八十回里面所写到的“奸兄”,那么这个“奸兄”是谁呢?有人一定会很感兴趣,应该告诉我“奸兄”是谁,可是又会皱眉头,为什么呢?你不是预告讲完王熙凤、巧姐,你要讲李纨吗?你怎么横生枝杈呢?我没有横生枝杈,要闹清楚对这个巧姐下毒手的“奸兄”是谁,就必须要从对李纨的分析说起。请期待我下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