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岛田庄司。今天能到这里,荣幸之至。
今天的话题是悬疑小说是什么,本格推理小说在日本的历史,何为本格,这类作品需要具备什么条件?我会根据我的理解谈一些看法。最后我还会谈一些关于这类小说的流派,现在这类作品的不足等。
首先,我根据何为“本格悬疑”小说这个命题,谈一些基本的东西。
因为今天是口头演讲,所以很难表述一些很细致的东西。我也知道可能会引起一些异议,但还是想简单地说说。“悬疑小说”是在故事之中加入“悬疑”的成份,所以,不具备“神秘现象”的小说,不能被称之为悬疑小说。
我们还可以听到一类小说——“侦探小说”,这类作品可以被看成“悬疑小说”之下的一个很重要的分类。是一种以提出“谜题”,然后“解决谜题”为脉络的小说。这其中的“谜题”就算并不具备“神秘”的要素,也并不影响其分类。
那“本格”又是什么呢?其实指的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而进行的推理论证,也就是将追寻真相的理论提高到一定的认识高度所生成的产物。这类小说给人的印象是:故事通俗的要素较少,而推理的理论感较为强烈。
不管是作为一个职业悬疑作家、评论家,或者是以成为职业作家为目标的人,再或者是具有充分相关知识储备的人,都会发现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没有什么写作规则是必须遵守的。纵观日本悬疑小说历史,有一些很好的沿着悬疑小说构成主干写成的作品,但更多的是,被当时的时代所左右,那感觉就像是钟摆在左右摇摆一样。我印象之中,在这么长的历史之中,可以很好地沿着中心路线展开的作品凤毛麟角。
这样的情况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就算是犯了错,也没有什么好批判的。如果是抱着要遵守写作规则进行写作这样的想法,恐怕也写不出“本格推理小说”。其实这种情况在世界范围之内也是广泛存在的。“本格推理”这个名字,不知道是其文字本身精神的体现,还是言灵了,给写作造成了一道无形的障碍。
从悬疑作品的产生到日本今日此类作品的繁盛,一共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就算是这样,此类作品之中仍然有很多待开发的地方。所以就算是新人作家,还是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在创作之初,进行思考,寻找这些点,也是很具价值的。究竟未开发的点在哪儿?现在的作品还有什么不足,这样的思考会激发出人的创作热情。
如果一本书遭到恶评或者卖得不好,你也会遭受挫折感。之前说过的日本悬疑史中,在沿袭构成主线的同时,根据时代的不同寻找当时读者的喜好也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情况。不管是怠慢创作、形式暴走、沿袭主干,抑或是写不出有趣的作品,其责任归根结底都是作者的。其实构成主干的价值,既不会凸显出作家的高明,读者也不会买账。
其实,出版社也好,作家也好,都是相对弱势的存在,他们很容易被读者的喜好所左右。引导日本的悬疑走向,开发出其丰富内涵的,是读者的意识,这一点和政治家与当权者的关系有几分相似。
接下来说说日本悬疑小说的历史,如果可以,我想说得尽量简单一些。与欧美比较,有很多不同。
想要把握日本人的农耕性格,需要追溯到很久以前。这与日本以米作为主食的饮食习惯是息息相关的。在日本种植大米是需要遵守一定规律的。这里不但有雨季,入秋之后还有台风,冬天下雪之后,会变得十分寒冷。所以六月播种,九月收获这样的规则,是绝对不能违背的。比如,初春时期气候宜人,全家人趁着这个好时节去海外旅行,到了初夏再进行播种,这样的话,就要等到正月里才能收获。这样的情况如果换作日本,是完全行不通的。四季分明的日本,大米的种植是一年一季。某种意义上说,这便造成了这里人隐忍的个性,必须同周围的人协作行动,同时也造就了日本人不允许有其他不同性格的习惯。
不要说南方多湿的国家了,就算是柬埔寨,也有一年三季收获的记录。柬埔寨那里还是缺水的,换作水量丰富,高温过度的地方,简直播下了作物,自然而然就能收获。所以这样国度的人们,也不会将协作作为一种道德规范,而是将独立自主作为一种美德。
但是,要是说起同步协作的话,古代的日本,即没有日历,也没有充分学习农耕知识的机会。连文字都无法识别的百姓,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呢?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让自己跟得上日本那种近乎神经质的耕种计划呢?答案是——看邻居家怎么做自己怎么做。邻居家在种田,自己家也种:邻居家在浇水,自己也浇水;邻居家在收割,自己也收割。这样的行为延续了数千年,造成了人类行为学上的“邻百姓理论”。
在日本越后地区的庄内平野附近有个很有趣的故事。从平野可以看见岛海山,这座山冬天是覆盖着白雪的。这些雪一到春天就会融化,其下面黑色的山体就会暴露出来。那里的人把这个山体称之为“播种的老爷爷”。只要看到白雪覆盖的岛海山的山顶,出现“播种的老爷爷”,庄内平野的百姓便一起开始播种。这种习俗,从古代一直沿袭到今天。
所以说,在日本,如果不是所有人一同工作,大米是绝对收获不好的。虽然比不上寒冷的北国,我们的国家也是存在着间歇性的恶劣气候,这就造成大米的种植必须有严格的规定。相比高温高湿国家一年几季的作物,我们国家只能做到一年一季,这一点不是靠努力就能改变的。对比西欧国家以小麦制作的面包为主食,我们的工作效率低下的同时,产量也并不理想。以大米为食的日本人,要比别的地方的人付出更多的辛苦,这就是客观造就了必然。
稻子在数千年前被引入日本。大家一起学习种稻,如果和周围人的行为不一致的话,会给大家添麻烦。正是因为有这种道德意识存在,在追究一些问题上也是格外的严格。锁国就是在国际之间采取孤立政策,造成了日本人完全看不到还有别的道德体系存在。在产业革命方法论引入之前,日本除了稻米以外是不进行其他作物大规模种植的。自己的行为要和周围人完全一致,不一样的行为是不可以做的,要受到严格的道德追究。这些思想在农耕时期的日本是很严重的存在,是不允许怀疑的,是绝对的。
了解这一点,对解读日本人具有重要的意义,利用这条线索可以使很多日本人行为的谜题迎刃而解。日本的悬疑创作的特殊性,基于这个基础进行思考,也是可以解读的。接下来,我将说说关于日本推理文学的历史。
推理悬疑在最初被称作“侦探小说”。第一个真正原创的日本侦探小说是黑岩泪香的《无惨》。后来有人以“日本侦探小说之嚆矢”为题为其作序。以这部作品为起点,真正以日本文字书写的侦探小说才慢慢陆续出现,所以说这部作品可以说是“日本侦探小说之源”。
泪香作品出现的三年前,有一部叫做《人耶鬼耶》的作品,这是一部“法理小说”。但是这部作品并非原创,而是翻写自一部法国小说。
但是,在那个时代,侦探小说并没有在日本大众之中引起很大的反响。这与今天小说出版物之中有将近七成的作品都是与悬疑有关的情况不同。推理小说被大众所接受,是在“大正民主主义”兴起的时代。那一时期,封建意识对人们的束缚变弱,军国主义被取缔,大众文化充满着自由化气息。江户川乱步凭借着大正十二年(1923年)写的短篇小说《二钱铜货》走入人们的视线。这标志着实质意义上的日本侦探小说走上历史舞台。
乱步在之前也写过短篇,但是真正刊印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是大正十二年的这部《二钱铜货》。这部暗号小说是一部逻辑脉络十分清晰,推理的论理感十足,解决也极为合理的作品。这一时期的日本政府也在以“文化成熟”为目标进行着努力。根据东京的“都市建设计划”,建造了一批诸如御茶水公寓、同润会公寓这样的居住区。
御茶水公寓是拥有洗衣房、停车场等配套设施齐全的欧式公寓。当时北海道大学的教授森本厚吉提出了发展日本文化生活的主张,并请美国建筑师W.H.沃利斯帮助设计,于大正十四年(1924年),在东京的御茶水地区建造了这样的公寓。后来乱步在这样的场所获得灵感,考虑写一些可以提高日本人精神文化的作品,于是他成为了十分西化的作者。后来他还写了《D坂杀人事件》《心理实验》这样的充满知性的侦探小说。
但是,乱步他也没有一味地朝着西化的方向写作,相比较西欧的模式,他着眼于江户地区庶民的生活方式,写出了《白昼梦》《阁楼里的散步者》《人间椅子》这样充满江户通俗趣味的作品。他还根据江户时代铃木春信的作品,写成了热卖的《招卫门》,里面描述了一个可以藏匿于各处的小人,藏在别人的卧室里窥视他人隐私的故事。
乱步似乎对尸体和奇怪变态的事情抱有特殊的兴趣。《虫》《石榴》《全景岛奇谈》《蜘蛛男》《一寸法师》,人们都以为这些作品的构思是他原创的。其实不然,这些都是根植于他对江户时代“里文化”深厚的兴趣产生出来的。
稍微说一下江户的“里文化”。在小塚原、铃之森这样的刑场,当“枭首”执行完之后,被斩犯人的首级会被示众三日。就为了这三天,每次都会挑木头制作新的台子来盛放。这种刑罚被称为“狱门”。江户时代的刑罚成本低廉,死刑比重很高。犯了重罪的人,并不只是杀了那么简单,还会被“游街”。在前往刑场之前,犯人会被置于马背,拉到大街之上,让江户的庶民们围观。而“狱门”则是对罪犯进行死后曝尸的一种附加刑。所谓“试切”,是指拿罪犯的尸体,作为试刀的素材,属于很高级的刑法。由于“狱门”规定要曝尸三日,不管是什么样的季节,头颅也会开始腐烂。这时的庶民和儿童,会看到“狱门”之上会呈现出非常恐怖的光景。而幕府,就是为了定期让民众们体味这样的恐怖,从而起到威吓的作用。使其就算居无定所,也不敢心生反意。但是在庶民之间种下的这种黑暗的情绪,却慢慢转化成了一种愉悦。这也是那种娱乐匮乏的时代所造就出的情况。我认为这就是日本人对悬疑类作品有所偏爱的原因。
有了采取这种非理性的方法进行统治的为政者,加之武士阶级崇尚切腹这种恐怖的死亡方式作为表率,民众们对于死亡产生浮想,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在江户,兴盛着一种让人们参观畸形人以收取金钱的“参观小屋”。参观的内容大都是一寸法师、河童、牛女、轱辘头、蛇女这些东西。对这种恐怖的东西产生兴趣,是一种不健全的体现。这一点与对“狱门”之上曝晒的头颅产生兴趣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为政者对于民众的兴趣进行了诱导,从而孕育出这种心理。
江户人的这种心理,就算是到了明治、大正的时代,也没有发生变化。在江户川乱步生活的年代,“参观小屋”变成了“卫生博览会”的形式,得以存续。其成立的初衷并不是让人们去参观畸形病变的人体,而是对于这种病变进行预防,从而起到启蒙的作用。
我认为这个博览会对于民众的启蒙有一定成果,但是大众仍然抱着对于恐怖的畸形与病变标本进行参观的目的前往。江户以后的日本人,一时间对于奇怪的事物有着特殊的喜好,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就不难解释了。乱步先生处于一个西欧理性先行作品匮乏的时代,可供参考的作品十分有限,同时自身对江户也抱有兴趣。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对于“卫生博览会式的情节”产生了反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并没有继续之前的作品风格,而是在保留通俗趣味的同时,加大了推察的分量。
在乱步先生的作品中,出现过裸女这样的描写,这也是具有高级文学志向的作家与读者所诟病的地方。这使得“侦探小说”这样的文体,被人们认为是具有猎奇情色倾向的作品。不能将这一切归罪于乱步先生,江户幕府统治庶民的方法与都市计划的文法也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之前说过的小塚原的狱门台,就设立在江户第一的游廊新吉原附近,是去往新吉原的必经之地。之外,铃之森和冈场所等地区也有设立。幕府就是为了让喜爱游玩的民众看到,从而让他们收起游玩之心。
但是这反而助长了江户人的刹那主义。那一时期,吉原大门的旁边,就是出版浮世绘等春宫图的出版社。这种出于江户的暗文化,人们对于死亡与残虐产生兴趣,也不是很难理解了。
还有一件事是不可忽视的,当时江户作为开拓地,女性的比重是很少的。公寓里住的基本上都是单身男性。如果其中谁家有人嫁过来,大家都会来围观,家里灶台生火用的竹子烧红了,那家的丈夫会感觉十分荣耀,大家也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当时的江户就是这样的。
走到大路上,街道的两旁全是小铺,卖各种各样的食品。单身的男人会在这个街道上走来走去,买东西填饱肚子。所以说吉原、冈场所之类的地方,是有存在的必要。同小铺一样,那些地方都是为单身男性量身定做的设施。
但是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为政者造成的,其实幕府也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最多有一些间接的作用。保持着时代感同时解放自己的作品,开创了侦探小说最初的黄金时代的作家江户川乱步,也一直饱受非议。其实我倒觉得不必对内容那么苛求,不管怎么说,那些都只不过是时代背景下的必然而己。
然后,经历了黄金时代的后继者们,对那种倾向毫无批判地继承下来,于是“充满了医学式厌恶感”的小说如雨后春笋般问世。他们并没有对于起源欧美的“侦探”和“悬疑”的原则性理论进行理解,只是在单纯地向乱步先生学习,读者也是如此。“虫”、“蜘蛛”、“蛇”、甚至“尸体”、各种各样的“怪病”,对这些可以引起人们厌恶感、恐怖的事物进行描写,似乎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形式,被人们所接受。于是一些专业知识丰富、本职是医生的人,比如小酒井不木、米田三星,也加入进这个写作运动中来。
在编辑的催促下,创作接近枯竭的乱步先生,选择的应对方法是,写与当时日本大众的兴趣完全符合的作品,这也造成了有大量的追随者加入进来,形成了非常独特的日本式推理特征,而这种特质成为主流,走上历史舞台。
但是,这种所谓日本式的推理,也为这类作品招来了麻烦。一种歪曲的理解,有愈演愈烈之势。悬疑作品内在的文学性被忽视,对于侦探小说的奇怪兴趣,与对猎奇情色的兴趣,对断头、裸女的兴趣,对畸形人的兴趣画上了等号,这种误解在文坛上变成了固有认识。读者如果不包上书皮,就不敢在电车上读侦探小说。
实际上,如果我们身处江户时代,也会或多或少地受到这种倾向的影响。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太平洋战争,松本清张登场之后才渐渐有所改变。
其实这种文风在海外也是存在的,只不过没有成为绝对的主流。而这种情况在悬疑小说以外的体裁上也基本没有出现,这种现象是日本特有的。在那个时代参与悬疑这种创作流派创作的作家,多为农村的邻家百姓,他们恐怕也想不出与别人不同的创作构想。
正是在这种影响下,如何使这类作品摆脱不好的观念,成为日后侦探小说写作之上的命题。“悬疑究竟为何物”、“本格究竟是什么样的小说”,这种创作层面上的基本讨论,成为了一个永恒的话题。
但是,日本的文坛终究还是认为放任对于例如断头、畸形的人体、不堪的尸体这种不健全趣味的倾向是不行的。想要提高小说的质量,就要回到埃德加·爱伦·坡精神世界的原点,进行欧美型知性论理小说的创作。甲贺三郎在大正十五年提出,这种基于卫生博览会式的、不健全的趣味的作品称之为“变格”,而论理性的知性小说称之为“本格”。这一观点一经提出,便被文坛确定下来,这就是本格侦探小说的起始。
甲贺三郎,作为制造出这种分类词语的名人,在昭和十七年的战争中,创造出了“推理小说”这个词语。这个词语随后也被确定下来。在“本格”这个词语被创造出来之前,英语之中“puredetective”这个词被翻译成“纯正侦探小说”。由于这个词语并没有被确定下来,所以才有了其后的“本格侦探小说”。
这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本格悬疑”里的“本格”,并不是外来翻译词,而是日本人发明出来的东西,这是由于之前有卫生博览会型的“变格”存在,为了有所区别而发明出来的词语。
这个词同时也对作品的写作方法进行了说明,也就是“本格”的创作,是不包含“参观小屋”式的江户人的趣味在里面,而是使用欧美推理理论进行的伦理式小说。进一步说,这个词语包含了在创作侦探小说时的“规则”与“原理”的说明。
这里面还有一些误解,比如一定要有洋馆、密室的设置,必须要有断头,要有一个外来型名侦探登场,登场人物的名字必须在故事的前期就告诉读者,诸如此类。外部要素并不是区别侦探小说作品群的条件,这么看的话有一点本末倒置。“本格”这个词语的设置体现了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不凭借被严重破坏的尸体的厌恶感、幽灵的恐怖感、女性肌肤的刺激感——这样的江户式的素材来构建作品,而是凭借知性的体裁来进行写作。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本格”意义之所在。“本格”形成的过程需要历史的沉淀,我希望大家不要对其产生误读,所以我在这里对“本格”这个词的发明进行了阐述,希望可以起到提示作用。希望以后关于其使用法的说明,其精神层面、必要性的议论,可以渐渐地越来越少。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不管是本格侦探小说产生之初,还是以后在文坛的盛行,江户川乱步的“变格”侦探小说与甲贺三郎的“本格”侦探小说,从未产生过对立,这也是这个词不太好被解读的原因。
作为一个流派开山鼻祖的黑岩泪香,当时对于侦探小说的定位是“故事”,而非“小说”。也就是说接近于杂志中的记事,而非文学范畴。而之后的江户川乱步,继续推进了这种“故事”的倾向。
而后出现了木木高太郎这样具有文学造诣的作家,开始了侦探小说是否具备文学要素的验证。由于木木自身也写侦探小说的缘故,他更多的考虑,不是“是否具有文学性”,而是“一定要具有文学性”,因此他提出了很多相关的建议。与其与乱步先生争论,不如像木木先生一样。比起纠结于侦探小说为何物,究竟是什么小说,研究这种基本与前提,探索所谓的“本格”侦探小说的倾向等问题,侦探小说是否具有文学性才是一个比较深远和重要的问题。
甲贺先生关于“本格”概念刚刚提出,紧接着问题就来了。侦探小说这种流派如何才能具有文学性?不只如此,怎么才能使得这类作品在人们的印象之中改变得更好一些?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摸索,这些都是一些切实的问题。侦探小说确实一直名声都不好。我认为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关于“本格”探索的议论,也会造成对“本格”这个词理解暧昧的情况发生。
木木先生对自己所写的侦探小说的文学性深信不疑。它不同于普通的悬疑小说的构想方式,将日本文学的一些方法与条件加入到小说之中。关于素材的选定,高格调的问题等诸多要素也被列入考虑的范畴。
他的思路是:不追求高度悬疑的思考,反而着眼于将侦探小说高级化。将文艺作品的特色融入侦探小说的材料中,这就造成了作品在悬疑的主轴下显得高级的同时,出现了一种另类小说的感觉。木木的追随者、赞同者日渐增多,从而形成了一种文学派别。
在乱步先生的那个时代,木木先生所做的事虽然得到了好评,但是距离他梦想实现还是有一定差距。直到《一人的芭蕉》的出现,木木先生终于得偿所愿。
木木高太郎的登场,引发了关于侦探小说艺术性的争论。乱步先生“一人的芭蕉”的预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昭和三十二年松本清张登场的铺垫。
清张先生于昭和三十二年凭借《点与线》《眼之壁》这样热卖的日本悬疑作品享誉文坛。他在昭和二十六年发表《西乡札》获得芥川赏,从而出道。清张作品充满文学性的气质,使其与木木高太郎有几分相似。
清张先生出道不久,曾立志作为一个历史小说家,但是由于决定不了自己的写作方向,十分苦恼,也尝试写过一些随笔。由于青年时代喜欢爱伦·坡和柯南·道尔,让他找到了归宿,开始着手写侦探小说,结果是可喜的。《点与线》的好评,使得清张风格的具有成年人般新感觉的侦探小说,一时风靡。
清张先生写作的出发点有别于其他侦探作家,不管是文章的质地还是作风,都基本没有受到其他作家的影响,使得日本的侦探小说世界发生了重大的变革。他有历史小说家的视角,同时又具备劳动阶级的文学气质,将经济高度成长期日本人各种歪曲的心理生动地描写出来,着眼点并不在于犯罪的猎奇,而转向描写人,将人的犯罪置于真实的社会背景之下,并以其为重心进行写作。
其成熟的文风使人眼前一亮。幼稚的日本侦探文坛,由于他的登场,给人一种一夜之间成长了的感觉。自此以后,清张先生提出这个写作流派不再以“侦探小说”来命名,转而使用甲贺三郎曾经提出过的“推理小说”来命名。不仅是流派的命名,清张先生的作品风格后来被称为“社会派”。这个词语似乎曾经被用来描述与石川啄木先生相对应的作品风格,虽然在清张先生的全盛期并没怎么听说过,但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应划分为“社会推理派”。
清张先生作品群中的一部分据说并未受到木木高太郎先生的青睐。但那时清张先生并非仅仅致力于木木先生所提倡的“文学性侦探小说”的目标。清张先生是将日本的侦探小说从泪香和乱步先生时的低下地位一气拯救出来的功臣。
因此进入这个时代后,诸如探索“本格”精神的议论、追求“悬疑小说”之所在的议论等都成为了完全多余的话题。擅自下个定义的话,就是大家都唯恐不用“清张风”来表示会对自己产生不利影响。于是超越了一切问题意识,由于清张先生将侦探小说提升到高级品的功绩,“清张风”成为了至高无上的文风。对于同时代的人来说,无论牺牲什么,只要秉承“清张风”就会有利可图,它就是这样一个有价值的存在。“本格”和“悬疑小说”一提到高级要素,当时所有人都会绝无异议地说“清张风”是“真之本格”、“真之悬疑小说”。
如此这般,到了高度经济增长期的时代,乱步先生主张的趣味侦探小说彻底宣告终结。但无论如何,作为日本的神秘侦探小说,基于清张先生的努力终于获得了盼望已久的崇高地位。乱步先生所预言的“一人的芭蕉”,在此完美地体现出来。推理文坛为了不再次回到乱步先生般的、卫生博览会般的耻辱时代暗暗发誓。清张先生的文风成为推理理论的风向标,充分体现了“本格”的价值。虽然,正如前述,它并没有完全以“悬疑”为轴心进行沿袭。
当然,在日本,“悬疑小说”一词没有得到充分解说,清张先生并没有责任。在日本,这个词被发扬光大是最近的事。总之,清张先生的作品并未有意识地在文章中表现“神秘的现象”,这一风格在他的作品中并不明显。这再次体现了清张先生迂回于悬疑之轴心。
仅仅考虑这个轴心的话,会过于偏向某一方面从而定型化。战前的那些怪异幻想、猎奇而淫猥的侦探小说,今天想来有奇妙的现实丧失感,可以说使神秘文学蒙上了一层迷雾。而且它并不充分、并不理性、不可理解。它根本一无所有。
关于这个时代的作品,有一点不得不说,它并没有发挥亲近百姓的长处,没有将构思的轴心更加多样化、个性化,明明这样会更有趣。我们可以看出日本的作家们如果不形成新的派系就无法提出新的创作轴心。
关于这一点,清张社会派的时代也没能免俗。由于这个时代没能提出多样化的创作轴心,结果这个富有价值的时代也走到了尽头。
虽然“清张社会推理派”开创了一个时代,为人们呈现暴力革命面貌,但随着泡坂妻夫、栗本薰、连城三纪彦、笠井洁以及敝人等作者的登场,清张先生的束缚也渐次解开了。
进入平成年代,登场的是被称为准则派的人们。这些人高举“打倒社会派、复兴本格推理”的旗帜登上了历史舞台。他们所说的“本格”与甲贺三郎先生提倡的“本格”在内容上有着相当大的变化。他们所认为的“本格”是一个时期内被我取名为“新本格的七则”的东西,并以此为骨架创作而成的侦探小说。
具体说到七则的内容是:在孤岛或暴风雪封锁的山庄等警察无法介入的闭锁状况;洋馆的杀人舞台;馆内有密室;最好密室中有刚砍下的人头在滚动;所有登场人物在故事的开头都公平地向读者提示过;从外面来的名侦探登场;结果犯人是意想不到的人,这七个条件。
这七则是从古今中外的优秀本格推理小说中准确提取出的使作品有趣的要素,尽可能以它们为准则进行创作就有可能提高作品的成功率,是便捷的创作方法。而且以七则为工具进行创作,能够很好地酿造出本格的氛围。
这个方法同时也开创了一个时代:以大学的悬疑小说研究会出身的作家为中心,诞生了被称为“准则派”的创作团体。这从我的角度看来,并没有充分沿袭悬疑小说这一轴心。
此方法推广应用原本是不可能的,但美国人范·达因却提示了可能性。他的作品,无论《格林家杀人事件》还是《主教杀人事件》都是这种构造。基于范·达因的二十则,他之后的欧美纯侦探小说(puredetective)出现拙劣作品的可能性减少了。后来的约翰·迪克森·卡尔和埃勒里·奎因都是接受了他的二十则进行写作,并很有效率地获得了巨匠的地位。甲贺三郎发明“本格”用语时,大概也受了范·达因文风的影响。而这种文风,对于后来的本格来说是历史上的东西,而被众多作家所憧憬。因此后来那些大学悬疑小说研究会的年轻作者十分拘泥于“本格”进行创作,一丝不苟地遵循范·达因的形式也就理所当然了。
而范·达因所做的事情就是把埃德加·爱伦·坡、柯南·道尔等作家的作品进行整理分析,将他们作品的架构和逻辑提取出来,从而创作出全新的文学类别。换言之,就是将小说高度游戏化,将其变为主要重点。因此在游戏化这点上,“悬疑小说”从装饰物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我并没有批判的意思,使用这种方法创作而成的游戏型侦探小说毫无疑问具有一定高度。受范·达因流的影响写作而成的日本准则派小说,虽然推理的表现程度有些薄弱,但有趣的游戏故事却可圈可点。希望这一方法在今后能够进一步发展深入,激发创作出更棒的作品。
不过问题也是存在的。这个模式现在仍在进行中,作为同时代的我虽然没有资格评判什么,但七则是有逻辑性的,是罗纳德·诺克斯十诫之后的本格中最重要的先决条件。创立这一派别的诸位作家,因为已将它作为潜移默化的规则,所以作品中不会丧失逻辑性。然而在这一派的后继者中,出现了只顾去吻合七则的条条框框却忽视了逻辑性的作者。甚至有了能在空中飞的超能力者、或在孤岛上的别馆中建立了密室这种作品。
更有甚者,只单纯写了外部来的名侦探登场而没有展示能被称为名侦探的缘由。于是名侦探有了惊现于空中与神同等的特权,而没有相关背景和人物关系的特定犯人被当作“驹”来使用,此种文风也出现了。
再有就是被害人和犯人都脸谱化,继而登场人物和故事情节都实现了假设,非人类的主人公们由于没有背后的人物关系,被杀害后也没有因此而伤心难过的人们。破坏和消除都变得轻而易举。如此这般,名侦探的形象被破坏了,传统本格小说的条件也被有意地篡改。小说进行着冰冷的实验,变成了文字版的电脑游戏。日本悬疑小说的传承严重变质。而基于这种歪法写作的一部分后继者,即便已经误入歧途,仍然无视关于本格的议论、过去悬疑小说的争论、艺术争论等,进一步将作品游戏化。
这种故事的内容中,令悬疑小说充满神秘感的要素就是“船不通航的孤岛”、“被迷雾包围的山顶”之类的,已经形成定式。仅用几行文字来描述,如同舞台剧布景一般对待,他们认为这样就够了。也就是说,故事的舞台并非小说的中心要素。我个人认为,这种模式太过偏离“悬疑”的轴心。
这就是迄今为止日本悬疑小说的大略历史。正如开头所述,作者们每一次都被流行所左右。大多数作者都正确地沿着悬疑小说之轴心进行创作的时代尚未存在,不过总是可以理解的。我在与悬疑小说之轴心无缘的地方,观察着潮流的左右变化。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先驱作品群和作家群,后继者则继承先驱。本格小说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无论何时这个结论都不会完善。卫生博览会式的文风占主流时,在它基础之上的猎奇小说涌现出来;揭示社会现状的社会派时代,在它基础之上爆料警察渎职的小说不断增加;密室与别馆的准则派大放异彩的时代,当然后继者以它为基础的别馆题材也随之增加。这种轮回推动着文坛的发展。
这没什么可批判的,一直保持这样就很好。本格的悬疑小说的价值是无限的。这一分类的本格侦探小说,有它自身足够的价值。
木木先生所标榜的“文学派”,当时无论是谁,包括乱步先生自己都坚信乱步的小说不可能成为文学,而今却出现了“乱步文学”的字样。也许有一天“清张文学”会为大家所习惯也说不定。
清张先生的推理小说,即便有人说他偏离了悬疑小说的轴心,但他作品的价值却是毋庸置疑的。
同样,准则型本格侦探小说这种方法是有价值的实验,这件事谁也不能否定。
必须说清楚的是,这些模式都是每一个历史阶段的产物。猎奇淫猥、社会派、准则派,现在虽不能说它们已然终结,但每一个都曾硕果累累又逐渐走向衰落。这些分类虽然今后仍可能诞生出杰作,但一段时间内这个可能性很低。
另一方面,还有一个分类有着大片尚未开垦的肥沃土地,拥有许多可能性,它的名字是“本格悬疑小说”。
这个类别名称很早之前就出现了,但准确以此为轴心,即符合名称所指方向的作品并不很多。
因为这一类别的作品不多,适合将才能发挥于此,我之前就很想写关于这方面的作品。
正如一直所说明的,符合“本格”的作品目前已经够多了,而符合“悬疑小说”的作品确实不够的。
“悬疑小说”所指的究竟是什么呢,接下来我们将就这一问题进行探讨。
神秘一词,使人联想到神秘的事件、不可思议的体验、幻想怪奇等。
说到神秘,人们多会想到上古传说、民间故事、宗教起源等,去龙宫城的浦岛太郎的故事就是典型。与此类似还有凯尔特人的神话,它被分在英雄异境体验谈类别里。英雄死后去到普通人去不了的地方,并且有可能复活。
西欧这类故事也很多,如《辛巴达历险记》,去了小人国和巨人国的《格列佛游记》,《马可·波罗游记》也是在作者见闻的基础上进行了夸张,《金刚》和柯南·道尔的《失落的世界》也同样是“神秘”类的故事。
日本的异境谈,我认为是以道教思想为根基的。道教起源于中国,追求长生不老。道教认为方丈、蓬莱、东瀛是仙人居住的岛屿,位于中国东方的某处海上。他们不断寻找着仙岛,希望仙人传授人长生不老的方法。
日本最初的规划都市“藤原京”,就是将天香具山、耳成山、亩傍山这大和三山作为方丈、蓬莱、瀛洲对应,在这三座山包围的中间建立了城市。这样就可以一边眺望三山,一边咏唱和歌了。
对于理想乡的憧憬,还体现于“桃源乡”的幻想。而《辉夜姬》的故事又显然受到了道教的影响,对唐、天竺的向往也正源于此。平安时代末流行的僧侣独自出海到南印度寻找补陀落迦的“补陀落迦渡海信仰”,也可以说是受了道教的影响。补陀落迦是观音菩萨的住处。
关于南方理想乡的构想,有些作品至今在日本人中都很有人气,比如东宝映画的《魔斯拉》,还有早前的作品《少年肯尼亚》《阿吉历险记》,这些故事也体现着对理想乡的构想。
此外,“去到任何人都没去过的神秘地方”这一愿望,从前就孕育出了许多的故事。比如迷失于西藏腹地某个不可思议的宗教都市的故事;比如相信地球空洞说,去到地球内部的秘密国度并安全返回的历险记;比如去外星球的宇宙探险家的故事;比如进入人体内部又回到体外的奇遇记。海底探险、地底旅行、月球冒险、进入UFO之类的特殊未知场所的奇幻冒险,没有人不憧憬,因此是非常好的小说题材。我认为此类题材不仅不限于冒险小说,同时也适用于古典悬疑小说。
人们直到十九世纪还坚信地球上的某处存在着这种不可思议的秘境,但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地球上存在着神奇秘境了。即便是外星球,人们也充分了解到要去外太空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人们还知道到达其他星球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只有美国有这个经济实力。而要将登陆外星球的过程写成文章,需要极其丰富的专业知识。出于种种原因,外太空题材的小说渐渐没什么人写了。
另一个古典悬疑小说的题材,自不必说就是“灵异”。西方的灵异故事毫无疑问有很多,日本同样有很多灵异题材。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怀有对幽灵的恐惧之情。大家都知道日本有大量的怪谈,但到了明治时期,哲学家井上円了站在打破迷信的立场上研究妖怪:笔仙被解释为潜意识的肌肉运动,亡灵传说大多被证明是为了让人恐惧而产生的谣传。随着科学及医学的发展,电灯普及开来,黑暗的街道都被照亮了,日本的幽灵逐渐丧失了栖身之所。人们的恐惧感被科学解释和医学知识所消除,所以作家们放弃了写作幽灵题材,投入大正卫生博览会型侦探小说的写作之中。
我们在什么情况下,或是读到哪种描写时会感到惊悚,这是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
之前提到的,去到未知的场所时,神秘感会伴随着不安感增加。从相邻的城镇开始,异国、未知的异境、外星球等,每增加一项未体验度,神秘感也随之增加。
那么悬疑小说的小说家们究竟会带我们到何种神秘的地方去呢?
直接举例子的话,就是在浓雾笼罩下,走过很长很长的一段山路之后,出现了一条地图上没有的、有野兽出没的小道。迷路后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时眼前出现了腐朽的、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洋馆。大门已经坏掉了,金属栅栏里是石头建造的洋馆,被藤蔓和杂草缠绕,败落不堪。
这种场景,和桃源乡或补陀落迦、失落的大地或月球世界一样,属于异境谈的范畴。不过今天这种描写的场景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给人那么多的不安感和神秘感了。
乱步先生的《巴诺拉马岛奇谈》和《镜地狱》都引入了这种变奏。将读者带到无人去过的神秘场所,或是说乐园。
另一种就是像《狱门岛》的形式,在一个未知的孤岛上,连续发生看似不可能的杀人事件,来无影去无踪的犯人,超出常识范围、来路不明的人,这种无法理解的感觉酝酿出神秘感。将读者带到未知孤岛、不知本来面目的异境之中。
也就是说,不光是场景的未体验性,该场景中的存在物也需要强烈的未体验性,这样才能酝酿出不安感、神秘感和惊悚感。
好莱坞影片《谜之物体X》《异形》《铁血战士》等都是这种故事类型。不仅限于此,宇宙探险有许多也属于这种故事类型。未知的舞台,加上不明的原因,对存在于那里的未知生物的恐惧,加上同伴受到不明原因的伤害,故事的架构就完成了。
不过那些《狱门岛》的跟风作,虽然采用了上述原理来写作,但所产生的神秘感却远远不够。
过去本格侦探小说只有“犯人不明”这一个构造,而表现本格的“悬疑”则使用犯人异常凶残、超出常识范围妖魔化之类的手法。《莫尔街谋杀案》就是此类手法的代表作。凶手非常残忍、简直不是人,而且现场是个密室,作为故事舞台的巴黎对美国人来说是陌生的地方。所以这部小说是当时当之无愧的本格悬疑杰作。
但人们的感官会越来越习惯于这种刺激。如果不增加刺激的程度、持续写出读者未经历过的体验,这种神秘感和不安感就会逐渐消失。《莫尓街谋杀案》在今天已经不能带给人们当初那种神秘感和恐怖感了。正是这样的变化,使得本格“悬疑”和一般“犯人不明的杀人小说”的本格侦探小说间的界限变得暧昧不清。如果《莫尓街谋杀案》算是本格悬疑小说的话,“辛普森杀妻案”也可以算是本格悬疑了。
另一种题材方向是通过拥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酝酿神秘气氛。比如某个被神选中的人,所作的难以置信的预言一一实现;宗教家们唤起的奇迹;仿佛有意识弥漫起来的雾……超出读者的常识范畴就能够创造出神秘感。
还有一种方法,像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案》,把howdunit(杀人手法)巧妙地融入某种美学意识,像三岛由纪夫抑或是小泉八云这般,强化出一种异域风情,将杀人事件提高到神秘现象的高度。如果少了日本刀或武士、水车、屏风、雪等道具,杀人事件也就不会那么如梦似幻了。
此类题材的作品有《怪盗淑女》《妖怪女》、和风题材的《幻之女》。不是单纯消失的女人,而是眼前的陌生美女,突然变得十分可怕,头戴巨大的帽子……这种前卫的艺术性使得消失的女人有了魔幻的神秘感。
另一种不可不提的题材是“失忆”。登场人物遗失的记忆在迷雾的彼方,从而制造出神秘、悬疑的感觉。之后的恢复记忆同样能够诱导出神秘的、令人惊奇的内容。
这些例子的法则性究竟是什么呢?
毕竟“本格悬疑小说”这个说法就存在一定矛盾。神秘一词指的是科学解释不了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将它们用文章表现出来,就是幽灵故事。然而随着科学的发展进步,科学解释不了的领域在逐渐变少,古典的幽灵谈也就随之消失。
相反,本格一词是知识理性、有逻辑的表现。它是科学思维的别名,称它为论文也不为过。既是幽灵故事,同时也是科学论文,这就是“本格悬疑小说”的矛盾之处。
话虽如此,但如果我们转换一下视角,矛盾又消失了。“幻肢”现象在脑科学及神经学领域被证实,这得从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说起。我们知道,许多失去了手或脚的人,在他的意识中失去的肢体是存在的。感觉失去的肢体被医生或别人拉扯、握住时患者会切实地感到疼痛。战争导致手脚被截肢的患者增加,人们从而发现了这一现象。
拉马钱德兰和桑德拉·布莱克斯利共同写作的书中提到,十年前已经进行左腕截肢手术的患者,蒙上他的眼睛后用棉棒触摸他的脸时,患者会感到失去的手指也被触摸了;而触摸上唇时,他会感到食指被触摸了;当触摸他的下颚时,则是他的小指同样有感觉。于是失去的幻之手的地图,从患者的脸上被发现了,虽然并不十分精确。
左手切断面往上几英寸的上臂被触碰时也产生了同样的现象。不过这回有感觉的是手掌,患者感到并存在的左手手掌被紧紧贴住。
加拿大著名脑外科医生怀尔德·潘菲尔德有着十分丰富的脑外科手术经历。他曾经多次一边用电极刺激露出的大脑表面,一边与患者对话。结果表明,刺激大脑顶部两个半球间的缝隙,生殖器或脚会有感觉。而沿着大脑两侧从上到下呈带状移动时,患者依次感到脚、躯干、手(尤其是拇指)、脸、唇、胸腔、喉咙受到刺激。这在今天被称之为“感觉人体模型”。就是在大脑不同区域,画着代表手掌、嘴唇等不同器官的“霍尔蒙克斯小人”。
手脚所感知到的感觉会转换成脉冲信号传输至大脑;而相反当大脑受到电的刺激时,手脚会有切实的感觉。
幻之手脚在英语圈被学者们称为phantom,有幽灵、幻觉之意。但幻肢的存在是事实,而非人们臆想的产物。既然“幻肢”现象是存在的,“幻体”也极有可能存在。
当自己身体必要的一部分丧失之后,大脑会靠幻想重新填补失去的部分。那么当我们失去如同自己身体般重要的他人,比如孩子或者爱人的肉体时会怎么样呢?这时大脑会用幻觉对这个个体的存在进行填补,人们会看到大脑制造出来的故人的幻体、或感到故人的存在也说不定。它或多或少能对“幽灵现象”进行一个解释。
失去的手掌却在脸上产生了phantom现象感到被贴住,有一种解释是大脑接收手的各个部位发出信号的区域与脸部的信号区域相近。如果将这一结论进行延伸,那么对于和自己身体同等重要的人,当接触到他时大脑也会收到信号。在必要时,大脑会产生他人的phantom现象也说不定。
姑且不论这一解释的真实性,但它非常有力地证明了刚才的话题——phantom,既是“幽灵相关”、又是“科学论文”。也就是说,“科学与幽灵”、“本格与悬疑小说”,在刚才的例子中并不矛盾,而是共存的。
我们在阅读中经历到的现象究竟哪些属于“神秘”的范畴,刚才已经举过很多例子。这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而明确的法则,判断一种现象究竟属于常识范畴还是神秘现象领域的,是我们的大脑。
爱伦·坡的《莫尓街谋杀案》曾经是完美的本格悬疑小说,现在仍然是本格,不过已经是普通的“侦探小说”了。理由是过去它的超常识性曾经独树一帜、占压倒性优势,如今被淹没在类似作品的洪流之中,变得相对平淡。不过这个结论并不对所有人都适用。现在仍然有人认为像《莫尓街谋杀案》这样,灵魂在某处四分五裂的作品是悬疑小说。只不过这样认为的人数在减少,过去是近百人,现在或许是三、四十人。
这种由大脑进行的判断,是流动的、相对的、无法数值化的。这就如同根据凶杀案的凶恶程度,进行量化并录入电脑便能够判断出这个犯人应该判死刑还是有期徒刑,刑期是多久等量刑,是非常困难的。但这并未完全没有条理,在未来或许有付诸实际的可能性。
不过戴着巨大帽子的女子在走路时突然消失的事件,人们是否依然感到神秘呢?水车前插着日本刀、室内的屏风上沾满血迹的杀人事件,人们是否依然感到神秘呢?触碰脸,失去的手会有知觉这件事,人们又是否感到神秘呢?电脑是无法对此进行判断的。
幻肢现象简单来说就是还保存着已经缺失肢体信息的大脑,将脸上发出的信号误认成了手掌发出信号的现象。大脑自身发生故障的话,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错误认识。以丧失记忆等为症状的科尔萨科夫综合征,部分表现为“作话症”。与幻肢相似,由于频繁地丧失记忆,大脑会不断地创造故事来填补记忆空白。这些虚构的故事十分不合常理,或有幽灵般的人物登场。
举个略有相近的例子:我有个朋友对荞麦过敏,他和人见面不能约在荞麦面专卖店的附近。无论他从荞麦面专卖店门口经过多少次也记不住店的位置,因为他压根就看不见荞麦面店。这似乎是由于他的大脑不认同他对荞麦过敏,而认为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荞麦面专卖店。
有的脑障碍患者分不清妻子和帽子,或把消防栓当作熟人打招呼。周围很平常的事物对他们来说都极不可思议、十分神秘。当他们向我们解释他们的行为时,我们也会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神秘。
其实悬疑小说,就是无限的“脑之小说”,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体现得更加明显。
一边创造神秘、一边又感受到神秘,不是别的,正是我们的大脑。当作家编织悬疑小说时,比起离开人群走到迷雾环绕的湖边找灵感,开动大脑会更有效率。刚才提到的失忆,虽然在医学上被列为记忆障碍,但这也是科尔萨科夫综合征的一种症状,虽然程度较轻,但它也是由大脑故障引起的。这个故障越大,从本格的角度来说,基于一定方向所创造出的内容越神秘。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总是不自觉地躲避生病的人,但记忆障碍也好、科尔萨科夫综合征也好都属于精神科的范畴。如果对他们感兴趣的话,就尝试着与他们相处吧。想成为制造神秘气息达人的话,需要依靠人的大脑,它就是迷雾的制造机。
如今地球变得越来越拥挤,未知的秘境只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之中。在柯南·道尔那个时代,人们对大脑一无所知。对“心为何物”、“脑的作用”这些问题进行解答的只有哲学。然而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对于大脑的机能人们逐渐能够给出答案。因此我认为,如果活用这些科研成果,就能够填补本格悬疑小说150年来没有贴切作品的空白。
这就是我的结论,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样。请大家一定尝试创作一下“脑之悬疑小说”。当然写其他题材的小说也很好,但是目前本格悬疑小说的作品非常少,而且别的创作趋势已经告一段落,于是想请大家关注一下这方面的创作。
虽然创作过程十分艰难,但创作成果却是卓著的。因为完全切合“本格悬疑小说”要义的作品尚未出世。已有的作品要么偏向本格小说、要么偏向悬疑小说。这类小说过去的名作仅是在“本格悬疑小说”的门外徘徊,入门尚不得法。所以在这一领域基本上没有可怕的对手,这一点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猎奇而淫猥的小说在今天会有微妙的现实丧失感,虽然也有些神秘感,但这种类型的小说流行的时代对我们来说有点远,我们并没有太多的记忆。现在的悬疑小说主要源于人脑的奥秘,而不是直接面向事件。清张社会派的时代当然也是很有价值的,但这一派作品的幻想性有些薄弱,和“本格悬疑小说”的架构不同。准则型小说同样在幻想方面有所欠缺。现在仍有不少人认为只要有固定的几种就可以了。这可不是在批判他们,只是针对分类来说罢了。
所谓固定的幻想,指的是如横沟先生创造出的范本之类的东西,我们对这种已经司空见惯了,因此不会像以往一样感到身处浓雾之中分外神秘。
“本格悬疑小说”是个玻璃展示柜,其中的作品还很少。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这个分类本身会消失。
由于时间关系,日本的本格推理小说史和关于创作的说明就到此为止。因为从大家那里收到了不少实际的问题,接下来我会讲一点实用的东西。虽然今晚对大家说希望你们写本格悬疑小说,不过接下来我要回答写什么内容、怎么写比较好;是用稿纸写还是在电脑上写;要不要打印出来;该怎么遣词造句;是横排字好还是竖排字好等基础性的问题。
以出版为目标写成的小说,想要出版的话有什么方法呢?把小说带到出版社去好不好呢?我收到过这样的提问。
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给编辑部打电话,说有原稿想给他们看,如果碰到好的编辑,会答应看你的原稿,如果有熟人的话,这种可能性就更高了。不过目前各大出版社都有推理小说的新人赏,编辑们一般都不太看了。
一般都会说他们出版社有某某赏,建议你去参赛。新人赏也正是为此而存在的。编辑们这么说也是为了让你做好思想准备。
即使编辑看了你的原稿,多数也会建议你去参加他们出版社的新人赏。那样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去报名参加新人赏。我担任评委的比赛中,参与者即使没有获奖,我也会从候补作品中挑选出有前途的作品推荐出版。比如最近的柄刀一和冰川透,就是我从鲇川赏的候补作品中遴选出来的。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也有被带入行并迅速站稳脚跟的作者,京极夏彦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给讲谈社名为文艺第三部的编辑打电话,说希望编辑能看他的原稿。编辑唐木先生读过以后认为写得非常好,决定立刻出版,于是有了今天的京极夏彦。不过这是非常稀有的例子,有点撞大运的成分。但也说明被带入行这条路也不是完全走不通的。
那么原稿的笔记形态怎么选呢?是手写还是电子版,这是个问题。答案是用电脑或文字处理机等来写,然后打印出来比较好。并不是说讨厌手写版,但是比起手写体,打印出来的标准字体更容易阅读。看着越费劲就越花时间,编辑们都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原稿的,所以并不喜欢看起来费劲的原稿。
有传闻说除了著名作家的手写原稿,其他手写稿编辑们是不看的。其实没这回事。但是字写得很烂的手写稿,基本上会放到最后才看。在大家都很忙的时候,谁也不会愿意看写得像暗号一样的烂字,这是常识问题。所以写字不好的人还是用打印的比较好。
原稿是打印版,但在最开头用手写上自己的名字,这种原稿很常见。但如果名字写得特别难看的话,有时我会仅因为这一点就不想看下去。
字写得极其难看但小说却写得异常精彩的人也是有的,现任东京都知事(市长)石原慎太郎就是这样一个极端的个例。据说各出版社曾经给看石原慎太郎原稿的人额外的报酬。但是伴随着他的走红,写得像暗号一样难以辨认的字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多给钱大家也不愿意看他的原稿了。最后没办法,只好让石原自己把朗读原稿的录音带连同原稿一起寄过去。
结果据说放磁带的时候听到石原说:“这是什么字呀?”朗读便停顿了。字写得难看到这种程度真是恐怖。
文艺类小说有这样的人,不过本格推理圈我还没见过这种例子,也没有听说过。我没有看过赤川次郎的原稿,不过据说字写得很漂亮。但是为了写得更快,他的字非常小,几乎只有米粒那么大,不用放大镜就看不清楚。
是不是用稿纸写笔记好呢?打印时是不是印在四百字稿纸上更好呢?我时不时会收到这样的问题。这种想法是因为过去有些工匠型的编辑,不写在四百字稿纸上的原稿不给看。有的作家因为原稿是用稿纸写的,于是杂志的版面设计很快就决定了,这样的例子误导了大家。现在已经不会这样了。编辑的职能范围发生了变化,甚至可以说现在不大喜欢四百字稿纸。我自己也觉得四百字稿纸在掌握全文构思时会花费更多的时间。所以用打印纸、把每页字数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就好了。
还有人问把软盘交上去好不好,这个是不行的。一定要用纸打印出来。不过不必把软盘附在原稿上一并交过去。关于提交数据的方法,请根据编辑具体给出的要求提交。
是横排好还是竖排字好呢?答案是竖排字。横排字的话,除非特殊要求我的书希望出横排版的,否则最好还是用竖排字。这主要是为了原稿和读者最终见到的形式要保持一致,而编辑就是最初的读者。
参加比赛的时候,因为有篇幅规定,所以要按篇幅投稿。有人问我平时向编辑投稿时,在短篇、中篇、长篇等篇幅中如果我最喜欢短篇,是不是可以先把短篇作品投给编辑看?
这是不行的,必须是长篇,当然编辑要求看你写的短篇这种情况除外。目前日本没有新人出道单行本是短篇集的先例,都是长篇,原因是新人的短篇集没有销量。
有些作者在杂志上登载过短篇小说,虽然很像出道了,但是作为新人也是无法将已经登载的短篇小说集合起来出版成书。想要出道的话,必须要写长篇小说。
将来或许会有所变化,比如某个天才短篇作家出现了,在他还被称为新人的时候就出版了短篇集并取得了破百万的销量。这样一来,情况就会立刻发生改变,新人可以凭借短篇集出道的时代也就到来了。目前是读者决定了长篇才能出道的情况。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明星或者名人出的短篇集。因为这种短篇集毫无疑问可以卖得不错。但这是出于名人效应,并不能改变短篇集出版的现状。所以如果你只写短篇小说,又无论如何都想出道的话,就只好曲线救国,先做别的事情出名,然后再出版短篇集,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本格推理小说的短篇集中,也有经典的杰作或是连续的优秀作品。虽然我认为凭借短篇集出道也不错,遗憾的是目前还做不到。
换个话题。我对本格侦探小说抱有兴趣并进行创作,是出于对这种小说形态的喜爱。至于本格悬疑小说,总有一种诗一般的感觉,而我喜欢这种优雅的姿态,带有诗意正是本格悬疑小说的一个方面。
此外,将事件的谜团抽丝剥茧、逐步接近真相,顺利的话会找到答案。加之正确俯瞰事件总体、把握事件脉络、整个过程有一种智慧与逻辑的刺激感且意义非凡。掌握和体会这种方法后,把这种能力应用到现实生活的不明事态当中,在人们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就将事情解决,随后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这会成为一种力量。
换句话说,这种方法和直觉应用领域并不仅限于小说写作的狭隘范畴,还能在日常生活中把握问题、处理事情,这对我来说是最有价值的部分。在和大家聊本格悬疑小说话题时,非常想和大家分享这一点。这种逻辑方法并不局限于小说写作,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大有用处的,希望大家也试着运用一下。
当今的日本社会中充满了冤案,一般的日本人也许并不会感觉到。大家或许会觉得我会从《秋好事件》《三浦事件》或者松本沙林毒气事件这类警方冤案事件谈起,不过我并没有这个打算。现实中的刑事案件中,曾经有过外行充内行,摆出侦探的模样发表言论并造成实际伤害的悲惨事情。大家最好还是在刑事案件之外的地方使用这种侦探思维比较好。
法庭上的误判也造成了许多冤案,其中最为悲剧的是可以称之为国家犯罪的死刑冤案,我个人对这类冤案非常在意。自大阪池田小学校杀人事件的被告宅间守(后在狱中结婚改随妻姓,更名为吉冈守)撤回上诉、被判处死刑(2003年9月)以来,现在仍有56名被判处死刑的囚犯。在这些人之中,有十人左右坚称自己没有杀人,如果再加上认为判决结果又有部分误判的人,人数大约在30人左右。
我认为这些事情是发人深思的。不过一般人们认为这些都是别人的事情,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自己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会上法庭的。我很理解大家这种心情,事实上即使是罪大恶极的人也可能有冤情,尽管这种概率和中奖差不多。
今天并不是要谈论那些罪犯事实上有什么冤屈,而是针对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现象,探讨日本一些常识性的误解和日本社会中日常的冤枉倾向。
侦探小说有“谜→解开谜题”的固定架构。现实社会中,当发生异常情况时,也会出动专家对异常情况进行调查、探究原因,根据具体情况制定解决方案。当异常情况为杀人事件,事情的原因是人类罪犯的时候,便是侦探小说。换句话说,现实中的异常情况,如果将处理过程和解决一并纳入考虑的话,和侦探小说的构造是一样的。
比如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禽流感蔓延事件。此时,医生作为专家出动了,侦查现场,寻找病情的发源地。之后的结果,1957年被称为“亚洲型流感”的流行性感冒和1977年名为“俄罗斯型流感”的流行性感冒,存在有同时感染这两种流感的地区。那个交集是在某国南部的农村。因此推测出这一次的流感,也有可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去当地调查后发现,当地人和猪、鸭子住在一起,这是与其他地方的不同之处。可以推导出这样的假设:人类患上流感时,周围环境中有猪和鸭子,鸭子体内有禽流感病毒。调查后发现这种病毒不能直接传染给人类,但是鸭子可以把流感传染给猪,再通过猪传染给人类。即流感病毒进入猪体内后,DNA发生一定变异,导致可以感染人类的新型流感病毒产生。
鸭子体内为什么会有流感病毒呢?调查之后得出判断——鸭子属于候鸟,它们在飞行过程中可能被感染。1982年美国马萨诸塞州500头海豹死亡;1983年宾夕法尼亚州鸡死亡2000万只;1984年南瑞典3000头水貂突然死亡。这几个地区都是有鸭子飞来的地区,所以被认为是鸭子感染了流感。
接下来继续追踪调查,发现这些鸭子是从北极圈飞过来的。流感病毒的路径是从北极圈过来的,而传染给人的途径则是飞来地的鸭子和猪。这样从源头一步步追寻真相的过程,是颇为惊悚的侦探搜查过程。
捕获了北极圈的鸭子研究后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那里所有的鸭子从一出生体内就携带有流感病毒。可为什么鸭子一出生体内就携带这种病毒仍是个未解之谜。
从其他方面的情报,我们了解到流行性感冒这种病,有十年一次的周期性大流行。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造成6亿人感染、2500万人死亡。有说法认为实际上阻止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就是这种流感。
在这之后大约每十年都会有一次流感大流行。1947年的意大利型流感、1957年的亚洲型流感、1968年的香港型流感、1977年的俄罗斯型流感……原因是这种病毒每十年发生一次大的变异。也就是说,由于病毒的变异,流感疫苗失效了。而且流行年份与太阳黑子增加有关。
黑子增加意味着太阳活动的幅度增加,吹向地球的太阳风也随之增强。不过这两者间的因果关系尚无定论。
这和杀人事件的发生、侦探进行搜查几乎是同一的原理。科学家们用和本格侦探小说相同的手法解决问题。或者说,爱伦·坡之后的侦探小说,犯罪的搜查融入了科学家的方法论。
在美国造成重大问题的西尼罗河热也是同样。原本是非洲地方病的西尼罗河热突然在美国发病,这是个谜之事件。发病理由尚不明确,但科学家发现美国的病源地往往是机场附近的地方。携带有这种病毒的雌蚊子,从非洲的机场乘飞机来到美国。插入动物身体进行吸血的只有雌蚊子一种。
接着这种病就突然在离发源地十万八千里的佛罗里达出现。震惊之后的调查显示,这是候鸟飞行的路线。而那时两地的连接点,也只有候鸟的飞行。即蚊子感染了候鸟,候鸟飞到佛罗里达的时候将病毒传播到了那里。这个同样是“谜→解开谜题”的侦探小说构造。
日本也是一样,不过日本的风格会稍微有些改变。
现在的日本社会问题中,我比较关注的是自杀。当今的日本一天就有大约八十人、一年有三万多人死于自杀。从八、九十年代来看,几乎增加了一倍。每十万人中就有二十五、六人。这一数字与乌克兰、白俄罗斯、爱沙尼亚、匈牙利等并列为世界最高水平,甚至超过了枪支泛滥的美国、交战中的国家以及食物短缺的非洲各国。
其原因是经济放缓、失业人数增加,但这么想又有些奇怪。如果是失业的原因,那么自杀者中最多的应该是找工作失败的二十多岁为主的年轻人群以及正值壮年的劳动力人群。若是由于经济放缓的原因,日本自杀率最高的地方应该是作为经济中心的东京、大阪等城市。
但事实上,以十五岁为一个单位划分,自杀者的年龄数据显示,15—29岁的年龄段自杀人数最少,而五十岁左右这个年龄段的自杀人数最多。不过五十岁年龄段的人口基数也比较大。再参照人口比率的话,七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自杀率较高。
而日本自杀率最高的地方是秋田县,男人自杀率第二高的是宫崎县,女人自杀率第二高的是新泻县,东京、大阪却很靠后。
进一步说,有人说经常有上班族跳入地铁自杀。不过从死因分类数据来看,跳下地铁站台自杀身亡的只占2%左右,而上吊自杀的则占70%,位居第一。接下来是服毒和跳楼,基本上各占10%左右。某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的带有倾向性的评论,造成了事实的扭曲。
立刻想到的同样问题,还有“交通战争”。过去因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数每年都超过一万人。于是舆论哗然,这个数字简直像是战争时的伤亡人数。民众愤怒呼吁加强监管,彻底杜绝不知轻重的年轻人超速的可能性。于是在容易加速的直线道路上增加了摄像头。
但这么做的结果却是之后的事故次数增加了,无论怎么看,这样的监管都没有奏效。严格来讲,这次的行动反而增加了事故发生次数。
不过从理论上来考虑,这个结果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将近80%的死亡事故都发生在限速40km/h以下的十字路口附近。想要减少死亡事故的发生,应该在多发地段加强监管才是。然而这种浅显的道理对日本人来讲却十分难以接受。大众普遍认为这样考虑是很失礼的,谨小慎微不张扬是日本人的特性。
事故数不断增加,而死者的数量却在缓慢下降,目前已经降低至八千人以下。虽然很想把这归功于监管的成效,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是汽车本身的技术进步,比如安全气囊等保护措施,使得交通事故的数量增加而死亡人数却在减少。
换句话说,交通事故死者数量的增加,虽然有年轻人超速行驶的原因,但所占比例并不大,并不是问题的主要原因。而且按年龄划分的推理也是不正确的。
自杀的死亡人数是“交通战争”的三倍。“交通战争”已经使舆论一片哗然,那么这样严重的事态则更加沸沸扬扬,国民竭力大声呼吁。国家彻底调查之后,却几乎没有可以治本的对策。进行调查的都是专家,而民众则像死水一样没有任何行动。之后得出“因为不景气所以失业者自杀了”这样一个不疼不痒的结论,舆论也平息了。如果在欧美,这一定会上升成为国家的社会问题。
那些失业者自杀究竟是为什么呢?是没有工作的中年上班族,还是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大家或许会说是这两种人。当然事实上这两种人确实有自杀身亡的,不过死者数量最多的却是高龄人群,75岁以上的老人究竟是被怎样的公司解雇的呢?
在现在不景气的情况下,四处掀起裁员风潮,人心惶惶。景气好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呢?为了以后不景气的时候能够从容不迫,要充分发挥公司基层员工的作用、充分提升公司业绩。然而当不景气真正来临的时候,上司连“基层员工”的“基”都不提,慌忙进行裁员,这都是因为过去工作做得不好才造成的后果。
这也属于日式冤屈构图的范畴。日本一向在发生问题的时候,把责任推到弱者或资历浅等下层身份的人身上。理由是他们的礼仪论。因为这帮人不干活,所以要被裁员。但事实绝非如此。
德川幕府的封建身份制结束后,接着就是萨长政府将农民迅速培养成军人。由于外国侵略军不会突然从海上登陆,所以军队出于黄祸论的诱导,侵略了大陆。后来又打着尊皇攘夷的旗号,在世界上到处树敌并战败,导致东京审判。美国明明一边自己向日本投了原子弹,还一边批判日本人道方面的罪责。这种无理的风气一直保留下来,直至战后演变成经济战争。于是武家大人们的萨长与农民士兵这种上下构造意识,几乎没有解体,一直保留到二十一世纪。因为身份地位的差异,那次战争的意义才变得罪恶,都是下层身份士兵的错,这与造成今天这种礼仪论并非全无关系。
过去日本的死刑是用来制裁什么人的呢?虽然数据不充分,但大体上被判死刑可能性很高的有两类人:一是基督教徒,二是告密者。这两类人都罪不至死。
仅仅因为在日本式的主流道德上,这些是异端的行为。换句话说,日本社会因礼仪论而制造冤屈是一种惯性和传统。基于礼仪论是无法冷静地对量刑作出思考的。
有了这样的逻辑之后,在上位者就有了压制反抗的异端者的依据。因为即便大众持有不同意见,只要不断重复是弱者的错,就可以陷害弱者,民众也会要求惩罚那个被冤枉的人。这是日本社会自古便有的、世界上最差劲的习惯。
“LA疑惑”、“三浦和羲”那时也是。我认为有不少人认为三浦和羲或许是无辜的。但因为大家都清楚他是个坏人,所以朴素的日本大众认为这种人即使被冤枉了也没什么,因此对这一结果毫无抵触情绪。这就是我们虚伪的本性。
原因是下层者经常见到因为不礼貌而被决断的事情。谁都会有那么一两件不礼貌的事,不过这和不景气的理由是两码事。即使闭关锁国、社会规模小,也有可能会中招。更何况是国际政治、国际经济这样大的规模呢。运行机理和礼貌论是两码事。
关于日本自杀人数激增、老年人自杀的真正理由,很有可能是日本的人情和习惯。战前的日本,仍有部分地区残留着遗弃老人的习惯。如今的老人自杀,非常有可能是对当时习惯的一种延续而造成的。因此老人自杀的真正犯人也许正是我们自己。而且老年人自杀也不会像“交通战争”那样引起舆论骚动。此外,同为牺牲品的弱者们也不会注意到老人的自杀。
秋田县老人的自杀问题当然也不会像表面那样简单,而是由多方面原因导致的。秋田县同时也是日本脑中风死亡人数最多的地区。日本最高自杀人数的情况也与脑中风是分不开的。这种病即使幸免于一死,也会留下很多后遗症。而中风后遗症患者十分需要周围人的精心照料,这就和日本型的人情相关。那么为什么秋田县脑中风的患者如此之多呢?
脑中风是脑血管梗塞及脑血管破裂出血的总称,是由脑血管的劣化引起的。血管劣化有多种原因,盐分摄入量过多是能够导致脑中风的。有怀疑认为秋田县人的盐分摄入量是日本第一高的。在对原因进行调查后发现,秋田有一种本地料理叫做“盐汁”。虽然叫做盐汁,但它是把小鱼在大量盐中腌渍而成的一种鱼酱。至此,嫌疑人浮出了水面。
但是秋田县“盐汁”自古就有,它究竟是不是罪魁祸首呢?接下来我们注意到,基于1971年颁布的《盐业法》,“离子交换膜法”生产的盐全面替代了盐田盐,这可以说是一种日本特有的食盐制造方法。
这种方法通过化学反应,将海水中的氯化钠单独提取出来。但由于过分精制,导致海水中的矿物质成分也被去掉了。这样制成的盐,更像是工业原料,不太适合食用。因此现在是在盐中添加必要的矿物质后由专卖公司进行专卖。
真的是盐的原因吗?进入了最后探求真相的阶段。有怀疑认为这种盐按普通的量吃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依据饮食习惯,盐分摄入量大的地区就出问题了,真是相当惊悚的调查结果。
无论如何,日本型坏习惯的传递,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应该到此为止了。有能力阻止它继续的就是本格侦探小说中的论理志向。如果日本人可以直面恃强凌弱的道德伦理而不是逃避,依然追寻真相,拥有洞察力,对从小习惯的礼仪结构能够看破,那么这种陋习就能得到改正。
我希望日本的本格侦探小说能够繁盛,也是出于这一考虑,我将竭尽所能。虽然有论理志向的本格小说长久持续下去是件困难的事情,但我并不打算就此退却。
所以希望大家和我一样,写本格侦探小说,正确引导拥有社会净化力的小说品类,使其发展壮大。
一百五十年前,坂本龙马说:“是时候再一次对日本进行清洗了”,而这正是今天的日本所需要的。一天八十人自杀,就是对社会无言的控诉。我作为本格推理小说作家,会尽力用这个圈子的方法,坚持自己的立场,为日本进行清洗。
至此,我要说的就结束了。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