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再问您个问题,写小说的目的是什么?
岛田:如果是要一句话来概括的话,那就是“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其实说世界还是有点宽泛了,应该定位在日本这个社会上。我觉得我们生活的这个环境,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真的很需要一些改变。
可以在文学存在的理由和目的这样的大的命题下思考问题,实际上是我正式从事写作以后的事情了。我总想用自己的经验,多少改变一点这个时代。其实,在从事本格这类解谜小说写作之初,我并没有想这么多。这种小说,会提起一个不可思议的事件,然后向读者提出“为什么”的发问,同时向他们发起挑战。接下来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在谁都没有猜中的时候揭示出答案,会引起读者们惊讶的感觉。正是这种想引起别人惊讶的冲动,促使我进行小说写作的。
而从事写作后不久,我渐渐地能看得更远了。
其中的焦点就是日本的社会问题。日本是一个有战争受创经历的国家。基于这个原因,我们希望我们的学生学会这样那样的特殊技能,以便谋求一个好的职位,从而造成了应试教育大行其道,而这个影响是深远的。其他的还有住宅问题,艾滋病问题。在这里我想着重讲讲应试教育的问题。
考试之时,学生们都会先挑会做的试题来做,如果遇到不会解答的问题,就会先跳过,以免在考试规定时间到来之前,完不成整个试卷。这样就产生出了一些应试的高手,他们将没有想通的问题留在那里,反而最后会取得相对不错的总分。
当他们进入到工作岗位之后,仍然会保留这种习惯。这样的人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当他们遇到住房和艾滋病等棘手的问题时,第一反应就是,先跳过不做。
然而,国策的判断是没有考试规定时间的,是不能跳过不做的。这些难题,是必须要有一个答案的。考试的对策与技巧,将他们引向领导岗位。他们自然而然沿用过往的成功经验,只不过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答题纸,而是数以亿计面额的支票。所以,使用这种技巧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很高的。左右一个国家的问题,由于事关重大,结果就是放置在那里,没有人愿意担负起那个责任。这真是应试技巧在现实之中的极致运用啊。
我们的考试,是偏重于记忆力的考试,是不允许跳跃性思维的。每一个人都在将信息机械化地记忆下来,然后再表现出来。我觉得现在的考试,简直就是积分的游戏。
现在充斥在新本格之中的游戏作风,究其原因也是这个。这是一些考试战争中的胜利者描绘出来的本格侦探小说的世界。我不是想责备谁,利用一些聪明的手段来达成目标。这样的思考方式,也是这个时代造就出来的。所谓信息大爆炸时代的思考方式,指的就是这个吧。
我不是一个日本电影的粉丝,但有时也会在想,造成日本电影低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有的人,把这一切归咎于脚本不行,这样的判断虽然显得有点偏执,恐怕也是不无道理的。
我作为一个设谜者,突然有一天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充斥在这个国度里的种种问题点,和谜题的设置有一定的通性,通过“意外简单法则”就可以很好地解答了。纷繁复杂的表象,实际上通过一个非常简单的点就可以全部解释了。
政治问题、人情问题、自杀问题、冤罪问题、司法问题,隐藏在这些背后的缘由,可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复杂。过去的富国强兵的国策、今时今日使得国家摇摇欲坠的宗教问题、女性问题、教育问题,这些问题的根源恐怕只有一个,就是——“放置”。
美国人还没有忘记七三一部队,当时的关系人终身不得进入美国国境——这样的讨论至今还在继续。但是,强制参军、随军慰安妇这些问题,对于日本人来说,简直就如同上古绳文时代的事情一样。正是因为都觉得跟自己无关,才造成了这种不负责任的庶民心理。我们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学生,一个坐在充满骂声的教室里的老实巴交的考生而己。
一说到这个问题,我就有点激动了。我还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只不过多少看到了一些问题的根源罢了。作为一个本格作家,虽然日夜从事着推理理论的写作,但也是具有一种责任感的。现在,除了解谜以外,为改善日本人情提供解决之道,也成为了我写作的目的之一。
但是,话虽这么说,我也要担负着读者流失的风险。指出自己的不足、分析缘由、提出改善方法,这种说教式的文章任谁也不会愿意看的。相反,如果以一种娱乐的方式来表述的话,谁都可以接受,不是吗?但是涉及这些问题的话,如果把握不好,就连我,也会造成解谜质量下降的情况。但是,就算是知道这一点,我也仍然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的。
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我不是想说教、不是想耍威风、不想巴结谁、更不想伤害谁。我想和你有一个轻松的对话,所以也就不需要无谓的慎重了。这些都是出于我自身的感觉,稍显冗长了,请见谅。
Q:稍微说点题外话。如果给岛田先生改变人生的机会的话,您还会选择当作家吗?
岛田:会的。
Q:如果那时还具备现在的记忆,比如自己写过的作品、陷阱的设置、构造、读过的别人的作品、电视剧、小说、全部的知识,这些都还记得的话,您会有什么感觉呢?会不安吗?
岛田:什么?如果我改变人生的话,岛田庄司还存在吗?那个家伙肯定是个冒牌货,我会生气的!(笑)
其实,仔细想想,我还真有过自己是另一个人的感觉。比如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那时一部名为《占星术杀人魔法》的作品已经存在于世。那是一道无法超越的屏障,这种感觉真是十分强烈。那时跟现在不一样,周围充满了质疑。其实这种压力,直到今天还是存在的。岛田庄司再也无法超越《占星术杀人魔法》了,他不管再写什么都不会得到比“占星术”更高的评价了。如果超越不了的话,还不如早点把笔撅了算了。岛田庄司只写一部“占星术”就够了,类似的言论不绝于耳。
虽然不甘心,但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真的无法超越的话,那还有什么继续写下去的意义呢?到底写作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赚钱吗?就在思考这些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会陷入心灵的陷阱之中。
但是,我最后还是乐观起来,不安感虽然还存在,但我学会了自信。因为我坚信,总有一天我能超越那道屏障的。所以我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尝试。我写过超长篇,写过上下集的书,写过以真实事件为原型的书。周围的恶意中伤,反而成为了我前行的动力,给了我创作的灵感。如果周围都是一些对我友善的人,可能我至今都不能学会自立呢。
《占星术杀人魔法》是我写的,而且也吃了不少苦。那时候的我简直就像是灵魂附体。我准备了如同小山一样的材料,然后所有场景就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只是将其串联起来了而已。
高木彬光君跟我说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在写《成吉思汗的秘密》的时候,简直就像早就有人写好了然后讲给他听一样。他要做的只是准备一些资料而己。看来我们俩有同样的体验啊。
作品也有他自己的性格,要把他们都驾驭得很好是很困难的。首先,我肯定比写“占星术”的时候写作能力更上一层楼了,至少综合素质是更高了。五年前、十年前我还会胡思乱想,现在在我看来,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吧。你对我是什么评价啊……(笑)
Q:您是作家们的目标,我在读您作品的时候,变得很没自信。
岛田:有吗?快别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有点窃喜。应该说,我真的有点得意了。不过我真的是吸引了很多新人从事到写作的行列之中。这么说绫辻君在做新人的时候也跟我说过在读了我的书之后,变得没有自信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是没有自信超越我吧。其实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下去就好了。绫辻不是也在很多场合这么表示过吗?
我曾经有过活在清张先生阴影下的感觉。我曾被要求写一个我完全没有兴趣的穿着西服的中年刑警,被要求按照已经制定好的时刻表来写作,这些都是没有自信的表现。还未出道前,绫辻君他们也被要求这么做过。
在作品之中引入时代风俗也好,写天才的年轻名侦探也好,这些之前未曾有过的尝试都是不被允许的。这是日本高速经济增长时期遗留下来的错误的常识,真是让人喷饭的道德观。
这种权力金字塔形态下衍生出的庶民历史,一直延续至今。这种必须生活在秩序下的状态和对军事化管理的偏好,投射到小说的世界之中,造成了小说的写作也存在许多制度。比如,股市中不允许有很强势的女人,就算有也肯定是恶人,最后要受到惩罚的;女人必须在丈夫出门的时候送到门口;新人侦探必须很天真;刑事事件的搜查必须是有资格的警官来进行;笨女人必须很无耻等。这些规定我倒认为没有必要,不被框架框住,这才是自信的表现。
我以前也经历过你说的那个时期,所以,请拿出自信进行写作吧。
Q:之前读过岛田先生的作品,封面上有作者剪影,感觉先生的容貌很有威严。但实际见面之后,却感觉您是个柔和谦逊的人。究竟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出镜呢?用自己平时的照片可以吗?
岛田:(苦笑)我完全没有刻意做什么表情,之前传说京极夏彦君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看来这话也所言非虚。读者除了剪影以外,和作者接触的机会很少,所以难免凭照片来判断。所以很多误解,可能都是受到了照片的影响。不过我倒是无所谓。
我曾经去出版社的艺术室找专业摄影师拍过照,然后编辑选出他觉得合适的。由于涉及著作权问题,现在更多的做法是要求你自己带照片来。只是那个时候刊登的照片比较严肃而己。可能是我年轻的时候,受过很多诽谤和中伤,所以照相的时候也不怎么笑吧。有人跟我说过你照片上的脸怎么都那么恐怖啊,于是我现在照相的时候都会保持笑容。
Q:岛田先生在海外生活过,是不是对您的创作有一定的促进作用?以前听说岛田先生很喜欢英国,但是为什么选择了去洛杉矶?
岛田:选择加利福尼亚的理由十分简单,因为我喜欢汽车,我想体验一下汽车完全融入生活之中的社会。那里比别的国家更容易获得绿卡,而且我之前也去过英国,所以我会选择那里。
促进作用那是数不胜数的,如果不是这样,是写不出像《好莱坞证书》这样的作品的。知道详细的移民手续,要成为一个明星需要进什么样的学校,会有什么危险,以成为好莱坞女星为目标的人必须要经历的事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在洛杉矶有实际生活经验的人才能写得出来的。
这些信息在东京是得不到的,还有关于平时日常生活的内容。比如买东西时要去巨大的MALL,其名字、内部装潢、里面餐馆的名字、氛围,这些东西都可以很自然地写出来。
还有就是说话的感觉。英语的玩笑、社交的用语,这些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也就是这样一个环境才造就出马洛那样的性格。悬疑小说作为外来物,有的时候也必须写一些这种东西。因为在当地生活过,所以在这些描写上我还是有一些自信的。无论是经验还是憧憬的东西都是我的切身感受。我觉得这是没有在当地体验过的人很难写出来的。
Q:先生在洛杉矶生活过,对于美国的硬派小说,有什么评价?先生的作品《穿着绸缎的美人鱼》是否有意写成这种文体?
岛田:其实我很喜欢钱德勒,我感觉很合我的口味,我觉得村上春树也是我们这类人。
要是说一下菲利普·马洛这个人,很多人认为他是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完全不同的另类英雄。但就我而言,他们是父亲与儿子的关系。福尔摩斯与范·达因笔下书呆子一样的主人公是完全不同的。那种魅力,就本质而言是一种幽默的精神吧,然后就是男子气与勇气,隐忍的骑士精神,还有一点小怪癖,以及无与伦比的理论思考能力。还有一点是不可忽略的,就是他有运动员一样的行动力与运动神经,他还是一个拳击高手。这些元素是远在大洋西岸的那片新大陆上的马洛同样具备的。
推理作品被搬上大银幕,其渲染力则大打折扣,这导致这种题材在好莱坞无法支撑起一片天空。福尔摩斯这样的推理界的超级英雄和那种无法进行好莱坞式渲染的学院派侦探是完全不同的。马洛则可以被看成,几十年之后在新大陆上诞生的福尔摩斯的继承者。其意义在于推翻了范·达因式的人物架构,可以说是推理界的一次文艺复兴。
马洛和福尔摩斯最显著的区别在于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区别。钱德勒擅长以第一人称来进行描写,而柯南·道尔则是第三人称写作的高手。根据作家特点的不同,所呈现出来的作品也不尽相同。如果一个电影明星转行去写书的话,应该会选用第一人称写作的。而道尔则以一个客观的视角来看待作品。福尔摩斯的思考与华生的理解力相映成趣,从而形成一个充满幽默感的氛围,这确实是一种很巧妙的写作手法。
福尔摩斯系列中有一部描写其归隐生活的叫《狮鬃毛》的作品,就是以第一人称视角来写的。在阅读的时候,给人一种福尔摩斯走下神坛的感觉,让我们知道他是一个不会轻下断言、普通而又温和的人。这时我们就能深切地体会到第三人称写作的威力。在华生的笔下,福尔摩斯就是一个超人。我总在想,如果钱德勒以第三人称视角来描写马洛的话,应该也会有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
这里我要爆料一下,《螺丝人》实际上是有很大的实验成分的。虽然柯南·道尔失败了,但是我还是想要挑战一下自己。就是抱有这样的心理,我写成了这部作品。
马洛的魅力,与日本浅薄的虚张声势形成鲜明对比,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不惧困难、在贯彻自己的美学的同时勇敢地行动、来去如风的男人。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评价他们自己,福尔摩斯则是“现在的情况正好和瓦格纳的第三幕相符”。而马洛,则是“Ifcouldn‘teverbegentle,Iwouldn’tdeservetobealive……”(如果不能永远是温柔的,我不值得活着……)。还有一句话就是“强者可能会失去生命,而弱者必然会失去生的资格”。
那种震撼人心的,就算是市井之辈也会为之动容的力量,正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充满男性特质的魅力。在这个“自杀时代”,这样的精神上的给予比什么都更为重要。我认为,作为一个本格作家在这样一个时代,也不能只是单纯做一个书虫。要明白口里念着“你这混蛋,给本大爷下跪”这样的所谓日本的男子汉美学,是何其浅薄。
我认为,对于这种锁国型的感性与幼稚性进行改善,也是每个推理作家所要承担的使命之一。这种日本式的虚张声势,最终的结局,往往都是自杀。不过对一个殴打老人,致使其瘫痪在床的人而言,也许自杀,反而是他应得的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