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冯紫英果然又来了,坐下先说:“妙玉的事,已设法子托人打听了一下,说她性烈不怕死,谁也不敢近她的跟前,一时谅不妨事,我必定还要充一回义侠之士,心里才过得去,二爷你且放心。”宝玉听了,十分喜慰。当下紫英便提昨日的话头,要宝玉讲讲“修齐治平”的大道理。
宝玉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计,连那卧龙先生诸葛孔明都枉费精神,何况你我?但据我想,官法、义侠、僧道、书生儒士,都未能成其全功,所以该有一个新法子,虽不敢说可代前贤之论,却实是一大补正的良方。”
紫英立时站起来,向宝玉拱手说道:“快讲快讲!小弟恭听。”
宝玉也站起身来,说:“今儿天气宜人,咱们到院里石桌去,那儿一株海棠正是待放的佳境。”
二人来到花下石桌旁瓷墩上坐了。小厮将茶都送桌上。宝玉便问紫英道:“你可在什么教不在?”紫英道,“我家里供着佛,但我是个世俗人,不守佛法,别的教更不懂了。”
宝玉又问:“我若创一个教,你可入教不入?”
紫英大笑,说:“我头一名入教!一定入你的新教!——可你这教是个什么教呢?”
宝玉答道:“我要创的教,名曰‘情教’。”
紫英忙问;“哪个字?什么情?”
宝玉笑道:“就是性情的情。”
紫英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你这叫什么教!只怕是你杜撰——若与圣贤之道相悖,你就成了异端邪说、左道旁门了!岂不令人又是说你疯疯傻傻,专爱说这些没人睬的话。”
宝玉叹一口气,说:“果然,你这头一个愿入教的就不明白!我讲与你听——“兄岂不闻字义,米之核曰精,水之净曰清,日之明曰晴,目之宝曰睛……是以人为万物之灵,灵在一心,而心之灵就是情了,古人造字的精义是分明不差的。人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贵在这个情字,怎么不值得立一个‘情教’呢?人若有情、重情,自然以仁心厚意待人,此即情之本真了。”
紫英沉思片刻,又道:“常听人说,佛门要斩断情丝,方能入道,佛之畏情去情如此,你如何这般重情为至上无伦,岂不是有意反背佛门了?只怕世人难信也难容。”
宝玉笑道:“果然你有此一疑。这是你不知佛是自古以来世上最多情的人,只因有那情,他才不惜一切身命辛劳,要普度世人之苦。他若无情,何以为佛心佛性?所以我这情教,倒是与佛本意相通的,怎么是反背?”
紫英笑道:“你说的也有理。但只一件:你有情去待人,人却无情待你——你又奈何?岂不也是白费了自己的情?”宝玉道:“正是这样,才要立个新教,教人有情,教人以情相待。你以真情高情待他,达诚申信,此情就会传感于人的。
不但是人能传感,就是木石,也并非真的冥顽,你以真情待它,它就以情回答你。天地万物,都是如此的。万物都能以真情相感相待,世界方臻于一个大和谐的境界。这也就是我的教义了。”
紫英频频点首,若有所会。因抬头见那海棠祟光泛彩,令人心神俱喜,遂又问宝玉道:“你论情论得透彻,即如作义行侠,若非是由一段真情驱使,只凭一个‘功德’的空念头,果然也是作不成真义侠的。这个我服了你。只是我常听人念经,说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又是何义呢?我到底弄不清它,还要聆教。”
宝玉笑道:“常人解此佛语,总以为是色相不常,终归一空,并说如此方是看破红尘,得了彻悟——我看都错了。空不是无是虚,若虚若无,何能生出万物的色相来?佛说万物皆由‘四大’得了因缘方生的色相,一旦因缘消失,四大解散,色复归空——那么四大与因缘又是无是有?所以四大既实,因缘无止,色若归空,空又现色。如此循环不已,怎么不是‘空即是色’呢?你看这海棠,如此色相妍美,从何而来?你说它开过几日就凋谢了,就是归空了,那么明春的海棠的芳华又何必重现?人见海棠,无不心悦其美,此谓之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了。
人既生情于海棠,那海棠也即生情于我——此谓之‘传情入色’。这情生生不绝,绵绵无尽,它有诚信的力量,这力量是摧不毁的。古人云:诚则明,明则通;又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是这道理了。因此悟知:所谓空者,亦是假名,空之中就是包涵着这万物之精华,人心之灵气。此谓‘即色悟空’——亦即‘空即是色’的真谛了。我这情教,也是大慈大悲的一种愿力——它与物不同,与欲亦不同。我这情,也如佛说,无人相,无我相,人之苦乐,即我之苦乐。能到此境,紫英叹口气,说道:“果然有些意思。虽弟愚拙,还待仔细参会,却已口服心折。我就奉你为教主,我们就实行起来——哪管他世人嘲谤!”
正说着,小厮走来,递上一个小匣与紫英,口称:“石师傅的那玉,作成了,请大爷过目,有什么不妥处,再去打磨。”
紫英忙接过打开,擎在掌中,二人一齐举目看时,只见那块仿制的通灵宝玉,晶莹鲜润,细字分明,果与那丢失的真玉不相上下,十分夺目可爱。遂吩咐小厮厚赏老师傅。紫英把玉替宝玉佩带项上,正色说道:“你带上它,以真情待之,它虽假亦能成真的。这是个吉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