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前面几讲的分析,薛宝钗爱贾宝玉,她想嫁给贾宝玉做正妻,特别是在她选秀失利以后,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实现自己这样一个人生目标。但是她面临的障碍很多,第一个障碍就是贾宝玉本身跟她的思想不合拍。两个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这确实让她也感到很烦恼。但是薛宝钗经过一番自我调理以后,她形成这样一个想法,就是时不时可以劝导一下贾宝玉,即便贾宝玉对她的劝导非常反感,甚至于跟她冲突,她想,这个问题也可以留待在她嫁给贾宝玉以后再去彻底解决。
薛宝钗懂得,要实现跟贾宝玉的“金玉姻缘”,关键是要讨好贾母,让贾母意识到她是宝玉正妻最理想的人选。尽管她在这方面的努力遭遇到挫折,但是,她并不灰心。何况贾母毕竟年事已高,总有失去思维能力甚至仙去的一天,那时,“金玉姻缘”也就水到渠成了。
当然,她还有另外一个障碍,那就是林黛玉。黛玉跟宝玉缠缠绵绵,两人相爱露于行迹,荣国府里上下皆知,根本不是什么秘密。黛玉是明爱宝玉,她是暗恋宝玉,她们两个人的关系里,有情敌的因素。固然实现“金玉姻缘”
的关键在家长,但如果她跟黛玉的关系紧张起来,酿成事端,那也可能坏事。所以怎么去对待黛玉,她也有一番琢磨,她得想出妥善的办法。
一种办法就是正面冲突,跟黛玉公开去争夺宝玉,但这既不符合她本人的性格,也会对黛玉造成伤害,毕竟她还是一个心地温良的人。我不直接说她和黛玉是情敌,而只说她们关系里有情敌的因素,就是通过文本细读,你会感觉到钗、黛都是复杂的生命存在,她们的内心和她们的关系都绝不是单一的,而是糅合了很多种复杂的情感,她们之间也有情同手足的一面,宝钗有时真的是欣赏黛玉的才华横溢,黛玉有时也真的是钦佩宝钗的博学多识,她们在诗社的活动中有许多亲密相处的愉快时光。
正面去冲突的方法,宝钗断然不取。侧面冲突呢?在她参加选秀刚刚失利后,她失态了,“借扇机带双敲”,有过一点侧面冲突,但她没多久也就复归原态。黛玉倒总是时不时对她侧面刺激一下,她发挥固有的性格优势,装愚守拙,使得“一个巴掌拍不响”,黛玉也奈何她不得。
最后,她想出了一个绝大多数读者——我避免把话说绝,不说所有读者——都意想不到的方法,解决了问题。这是书中非常精彩的一笔。这就是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那一段情节。(这一回回目古本上有“解疑语”、“解疑癖”两种写法,这里采取周汝昌汇校本的选择。本讲文字凡我引用的《红楼梦》中令一些读者“眼生”的字眼,都采用自周汇本。)在上一讲最后,我提出的问题是:怎么宝玉、黛玉都不知道、以宝钗那样的年龄身份按说也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这一段情节里,就由她自己给予了回答。
细读完这段情节,掩卷默思,我就感觉到,其实在这段情节之前,宝钗她就应该一直在寻找机会,跟黛玉就“我是谁”这个问题摊牌,并以这种超常的坦诚与善意,来卸除黛玉对她的猜忌与防范,从而排除掉她眼前最大的情障。
这个机会她终于逮着了。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着刘姥姥在荣国府里面足逛足玩,其中一个娱乐项目是斗牙牌,由鸳鸯当宣读牙牌令的人。在“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的过程中,轮到了林黛玉。牙牌令说错了,或者说慢了,就要罚酒,林黛玉不愿意输掉。鸳鸯宣出了上半句,你得立刻接上下半句,林黛玉情急之中,就脱口而出说了两句,按说是不该在那个场合说的。一句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话一出口,书里就写薛宝钗看着她。因为这一句是汤显祖《牡丹亭》本子里面的词,《牡丹亭》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种贵族家庭,被认为是“淫词艳曲”,闺中女子是不能够去读的,你脱口而出,可见你就偷读了。别人都没在意,因为当时大家都各有心思,但是薛宝钗她心很细,她就看着林黛玉,林黛玉顾不得与她理论。
说这一句还不够,底下鸳鸯又让黛玉说,她又说了一句就更糟糕了,叫做“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是王实甫《西厢记》本子里面的,这句词仅从字面来看的话,也更不符合封建道德规范。什么叫做“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啊?就是《西厢记》里面写崔莺莺和张生,他们违反封建家长的意志去偷情,当中帮助他们撮合的就是红娘,红娘会隔着纱窗给两位瞒着家长的恋人报告消息。这样的一句词黛玉在那样的场合就脱口而出了。当时也就混过去了,因为后来别人又说了其他一些话,最后刘姥姥更说出了“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大家就把这事儿忘了。别人忘了,宝钗没忘,宝钗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协调和林黛玉关系的很好的机会。所以刘姥姥走了之后,有一天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晚辈每天早、晚必须都要去向家长请安,叫晨省、晚省,有时中午也要去——之后,公子小姐们就散了,钗、黛等散了之后就回大观园,因为蘅芜苑、潇湘馆并不在一个方向,所以钗、黛就要分路,这个时候,黛玉正要回自己的潇湘馆,那么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她们俩关系还是挺密切的,就跟着她去了。去了蘅芜苑以后,没想到宝钗就来了一个下马威,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们瞧这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就把“三宣牙牌令”的时候,黛玉说走嘴的事情点出来了。一点出来,黛玉很慌,因为在当时封建礼教的束缚下,一个封建大家庭的闺秀,是不可以在那样的场合张口说出那种词语的,她这个把柄,就被薛宝钗捏住了。
薛宝钗这样做,大家想一想,她的目的是什么?她第一个目的还是要震慑住黛玉。就是说咱们俩还是有区别的,我呢,是比较符合封建规范的,我是比较守规矩的。你呢,是很危险的,你当着家长说出这种“淫词艳曲”当中的句子,你是有毛病的。你的毛病我现在看得是一清二楚,你跑不了。她还是有这一面的。
黛玉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子,实际上这个人心地还是很纯洁、很善良的,她那个尖酸刻薄都是随机而发的,一般并没有什么预定的目的。很有心计去算计一个人,她没有过;很细心地去保护自己,她也还不能做到。宝钗这回可谓突出奇兵,确实一下子把她震慑住了。黛玉当时就搂着她恳求:“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这个时候薛宝钗就厉害在哪儿呢?按一般人的想法,既然这是一个情敌,你又抓住她的“把柄”了,就应该板着脸跟她提条件了,就是说你跟她的关系不可能是朝和解、友好的方向发展,而应该朝着一个你拿捏着她,以后你控制她这个方向发展。但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很睿智、很高明的女子,她采取了一般读者意料不到的办法,什么办法呢?就是在拿住你把柄,你也害怕的情况下,我跟你将心比心,我跟你交底,我把我的把柄也交到你手中,咱们俩从此以后就做好朋友。这招真厉害。曹雪芹真不是一般的作家,这样来写,绝对大手笔。
薛宝钗说什么呢?她说:“你当我是谁?”这话乍听好奇怪,从书里头贾府从上到下,一直到书外头众多的读者,开头都觉得薛宝钗是一个从根儿上就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模范闺秀,谁会怀疑她的纯洁性、正统性呢?黛玉也并不曾往那方面去质疑过。没想到薛宝钗把自己底儿一抖落,咱们吓一跳。她说:“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勾个人缠的。”她就说起自己家里以往的情况了——她祖父没了以后,留下了丰富的藏书,除了四书五经这种正统书籍以外,各种闲书,乃至于所谓“淫词艳曲”的书都有。除了《牡丹亭》、《西厢记》,薛宝钗提到了《琵琶记》,以至《元人百种》,这是一部将元代杂剧“一网打尽”的类书,其中也包括少量明初的戏曲剧本,啊呀,不得了,整整一百部“邪书”呀!当时薛家人丁也比较旺盛,她还有一些兄弟,当然她说的这个兄弟可能包括堂兄弟,都偷着读这些家长不让读的书,男孩子背着女孩子读,她也背着男孩子读,所以要真论读《西厢记》,读《牡丹亭》这些东西,薛宝钗读得比林黛玉早得多,哪里要等到住进大观园才通过贾宝玉开辟鸿蒙、大惊小怪。
其实书里面有些地方老早就透露出来,薛宝钗不仅知道这类书上的东西,还加以引用。在第二十二回,贾母捐资二十两,带头给她过生日,过生日当中演戏,贾母就让她也点一出,她就点了一个“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当时最怕热闹的贾宝玉还说她,你点这个戏干吗?她说这是好戏。其实她之所以点热闹戏,是为了讨好贾母。“鲁智深醉打山门”这出情节既热闹又有趣,贾母看着也许会呵呵发笑。但她自己也确实喜欢这出戏,她说,这出戏里有一段唱词特别好,有一套《北点绛唇》,里面有一支曲“寄生草”填得特别好,她就把那个戏词完整地背诵给贾宝玉、林黛玉他们听。
你想,如果她没有读过那个脚本,她怎么能够那么熟练地把那个唱词说出来呢?可见实际上在读杂书方面,她不仅比贾宝玉、林黛玉读得早,而且读得多,还不是一般的多,她知道很多按说她那个年龄那个身份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懂得,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复杂的女性,表面上中规中矩,骨子里却是很古怪的。
说到这儿,有的“红迷”朋友可能会皱眉头了,说他们府里面经常演戏,什么《西厢记》《牡丹亭》都在演嘛,她们作为小姐不是坐在底下看吗?怎么看这个戏没事儿,读那剧本就成了问题呢?这就需要懂得当时社会的一个“游戏规则”。怪了,当时就有那么一个不成律文的规矩,就是这封建家庭的女眷,包括小姐丫头,跟着男人一起看戏,或者单是女眷们看戏,什么戏你都可以看,但是跟这个戏有关的那些文字,你却绝对不能读,青年公子都不允许读,闺中女儿更绝对不能沾。
作为一个当代人,我原来也不懂当时社会的这个规矩,仔细读《红楼梦》,发现书里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它解释了这个现象。当然,这是在“蘅芜君兰言解疑语”后面的情节了。那个时候大观园又增添了一些美丽的女性,其中有薛宝琴。薛宝琴这个人很厉害,她一口气作出十首怀古诗,都是灯谜诗,每首诗既有一个谜底,同时,作者又通过这首诗隐喻书里面某一个或两个人的命运。最后两首,一首是《蒲东寺怀古》,一首是《梅花观怀古》,蒲东寺就是《西厢记》写到的那个庙宇,梅花观就是《牡丹亭》里面写到的一个道观。所以薛宝琴把她的诗拿出来以后呢,她的堂姐薛宝钗就装傻充愣,说前面八首都是史籍上可考的,我都明白,这后两首史籍上无考,意思这就恐怕是杂书上说的东西,因此,咱们作这种诗、听这种诗不合适,是不是把它删了重作啊?薛宝钗她说这样的话,是因为那次不是她跟黛玉在私室里两个人密谈,而是处在“公众场合”,她必须表明自己清白而且规矩,同时委婉地对薛宝琴提出批评——你薛宝琴拿这两出戏的素材作了两首诗,可见你一个贵族小姐,居然读过这两出戏的本子,这就等于跟林黛玉“三宣牙牌令”时说走嘴一样,穿帮了,露出马脚了。
这时候林黛玉出来打圆场,她这时候懂得自我保护,也意在保护薛宝琴,她说咱们虽然没读过这些东西,难道没看过这两出戏吗?探春表示支持,说戏上都有,咱们都熟悉这个故事。结果李纨出来作结论——李纨青春守寡,她的妇道德行是无可挑剔的,这个人具有立贞节牌坊的资格,所以她出来一作结论,大家就没话说了。李纨的意思是,咱们又没有读那些邪书,这些都是戏上有的,不但戏上有,说书的也讲这些故事,连求签的时候那签上的批注,有时候都说这些东西,所以这个没关系,不是问题,保留了不要再重新作了。这段情节的安排,就是为了告诉读者,在当时社会里面有一个我们现代人看起来很奇怪的规矩,就是闺中的女子看这类戏不算问题,但是你读那个书,就大错特错了。
回到第四十二回,薛宝钗审黛玉那个情节,大家想想,林黛玉听到薛宝钗跟她交底,七八岁的时候就背着家长兄弟读《元人百种》,她会有多么震惊。书里写得明明白白,直到第二十三回,林黛玉住进了大观园潇湘馆,由于贾宝玉拿着一本《西厢记》在读,被她发现要来,坐在桃花树下阅读,她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本书,里面有那么多令她心醉的文句。那一回末尾,贾宝玉跟她分手了,她自己慢慢地走回潇湘馆,忽然听到梨香院小戏子练唱的声音,才头一次听清楚了《牡丹亭》里面的词句,心动神驰。而那时候,她都已经是一个十多岁的闺中小姐了。
薛宝钗居然就跟林黛玉交底,“你当我是谁?”——我读“邪书”不但比你早,而且比你多,所以在你说牙牌令说走嘴的时候,我一听一个准,全知道。林黛玉在震惊之余,应该开始产生感动。不要说在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那样的人际关系中,如此坦诚地公布自己“不洁的前科”是罕见的,就是在今天,人与人之间能如此敞开心扉,自曝隐私,也非同小可。这说明对方确实对你解除了一切武装,把自己并未露出痕迹的把柄,主动交到你的手中,只求今后跟你做一个知心密友,这时候纵使你原来心眼再小,猜忌再多,心理上的防线也必定自动倒塌,两颗原来离得远并且有隔阂的心,就会仿佛产生磁力般地贴近在一起了。
取得了初步效果以后,薛宝钗才开始讲所谓的道理。大意就是说在那个社会里面,男人应该读正经书求上进,不要读这些杂书,男人读书明理以后才能对社会作出贡献,有的男人读了书也不明理,还不如不读书。作为咱们女子就应该以针黹为主,就是做针线,这个做针线是一个象征,意思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今后嫁人做一个好妻子,贤妻良母,现在就应该杜绝接触外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否则如果被这些杂书移了性情,那就不可救了。因为宝钗她先把自己的底儿揭开,然后再讲这番话,所以林黛玉听了以后就无话可说。
这个时候林黛玉心里是什么反应呢?在古本里面有两种写法,一种写法是“心中暗服”,这个“服”就是服气的服;另一种写法是“心中暗伏”,就是让别人占上风,自己占下风,我伏了。“服”与“伏”在含义上是有重大区别的。如果黛玉是“暗服”,就是宝姐姐你说的这一套我完全接受,你那是真理,我承认我自己是谬误,嘴里不肯认错,心里头缴械投降。如果是“暗伏”,则是我没办法,我也是个明白人,咱们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里面,你告诫我那有多么危险,我甘拜下风,我以后会注意。不管是“服”还是“伏”,她都是只存在心里。黛玉她毕竟是一个倔强的人,她当时嘴里没有直接说出听了一番教诲以后,究竟接受不接受。
我个人认为,在两种写法里面,“暗伏”应该是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因为从书里后面描写来看,黛玉和宝钗的关系达到了融洽、和谐,她再也不跟宝钗闹别扭了,甚至她和贾宝玉也不再闹别扭了,也再没有在公众场合说走嘴。但是她本身性格的棱角,并没有磨掉,她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她没有失去自我。尤其是在根本的人生理念上,她丝毫没有动摇。
“审黛”这场戏,以短兵相接的紧张气氛开场,最后却化兵戈为玉帛,钗、黛两个人最后成为知心姐妹了。
贾宝玉后来发现她们俩尽弃前嫌,亲密无间,都觉得奇怪,甚至于偷偷地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是引用《西厢记》里面一句词,意思就是说什么时候你们俩的关系变得如此和谐?林黛玉就把那天薛宝钗把她找到蘅芜苑去审她的情况讲了。贾宝玉说,哦,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引起的——“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也是《西厢记》里的词,说明《西厢记》对宝、黛的影响确实太深了。
薛宝钗就这样在她的人生道路上跋涉。我希望大家一定要跳出过去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僵硬分析模式,不要把薛宝钗定位为一个自觉遵守封建道德规范,迎合封建家长腐朽意识的负面形象,把“审黛”看成是她以封建道德规范去打击黛玉。她也并不是一个在恋爱婚姻上只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闺秀,更不是一个损人利己夺人之爱的阴谋家。过去不少论家多乐于把“主动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赞词献给黛玉,其实,宝钗又何尝没有在追求自己恋爱婚姻幸福前景方面,暗暗做出努力呢?你看她绣鸳鸯的时候,默默地坐在袭人坐过的位置上去伺候宝玉,她也有一颗少女的芳心,有她涌动于心臆的青春情爱啊。而且她追求自己个人婚姻的幸福也是无可厚非的,选秀失利以后,静下心来,你替她想一想,在她周围的环境里面,抛开什么和尚预言,抛开金锁和通灵宝玉,贾宝玉是一个多么理想的丈夫啊,以今天的标准衡量,她有权利去追求贾宝玉。
但是她这个追求的过程真是一波三折,也备极辛苦,她遇到的障碍太多,她万没想到,她跟林黛玉和好以后,又出现了一个障碍,这个障碍就比较可怕了。是什么啊?
就是这一年冬天,大观园里面又来了一些青春女性,其中都有谁啊?有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就是李纨的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这还无所谓。还有邢夫人那边一个侄女邢岫烟,这也无所谓。还有一位是谁啊?薛宝琴,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一来以后不得了,贾母就喜欢得要命,喜欢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贾母有一个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雪天穿的大披风,一直收在箱子里,连贾宝玉都没给,林黛玉来了在贾母身边住,也没给,书里交代史湘云从很小起就经常到贾母这儿来住,更没给,可是一见薛宝琴,嘿,传家宝拿出来了,给了薛宝琴,就喜欢到这个地步。
当时不消说已经有大观园了,居住的空间非常富裕,按说把薛宝琴安排进大观园住不就行了吗?但是薛宝琴是什么待遇啊?贾母说,薛宝琴哪儿都别去住,跟我住,跟当年宝玉、黛玉、湘云的那个待遇一样!甚至逼着王夫人收她为干女儿。薛宝钗她们在大观园里面玩儿的时候,突然丫头就来传话了:“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说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着就由他怎么着??”
这个时候大家注意到了吗?书里写得很巧妙,吃醋的,说尖酸刻薄的那种弯弯绕的话的,并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薛宝钗听丫头琥珀传老太太的话以后,“忙站起身来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道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到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而且更有一个情节值得玩味,很多读者没有读懂,我个人也是一读再读,变换过几次理解,今天我把我的最新心得告诉大家。就是贾母喜欢薛宝琴发展到什么地步呢?有一天下大雪以后,薛宝琴从拢翠庵讨来了梅花,出现在山坡上,身后她的丫头小螺抱着一个瓶子,里面插着红梅,贾母一看就觉得太美了,问旁边的人:你们说说,这比画上人怎么样?贾母屋子里挂了一幅很大的明代画家仇十洲的《艳雪图》,贾母就说,眼前这个情景比画上还漂亮。所以后来逮着一个机会,贾母就开始问薛姨妈:薛宝琴的生辰八字是什么?家内景况如何?贾母是一个你必须要佩服的人,过去有种简单的理解说,她是封建社会宝塔尖上的一个昏聩的老太太,每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不是这样的,我在前几讲里面已经一再地告诉你,贾母在家庭政治的较量当中总是占上风的。
书里是这么写的:薛姨妈一听,就觉得贾母的用意是想把薛宝琴要来嫁给贾宝玉。薛姨妈当然还是高兴的啊,我亲女儿宝钗实在嫁不了宝玉,宝琴能嫁也不错啊。当时宝琴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得了痰症——在那个时代痰症就是不治之症,随时就能背过去。你想,薛宝琴如果父母双亡之后,谁是她的监护人呢?就是薛姨妈。而薛姨妈之所以要把女儿也好,她自己的侄女儿也好,嫁给贾宝玉,她更多的不是从这个女孩子本身的爱情、幸福上去着想,她更多的是从怎么使薛家振兴上考虑。因为贾家当时状况比薛家要强,从书里描写大家也看到了,就拿不动产来说,单是荣国府,多大的一个府邸啊,就从王熙凤、贾琏两个人管这个府里的事务过手的银子来说,多大的数目啊,所以如果要是薛家的女儿嫁给了贾宝玉,贾宝玉是荣国府的几乎无可争议的继承人,更何况亲家母便是自己的亲姐姐,你想,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胜利果实啊!虽然心里愿意,可是薛姨妈又不得不跟贾母说实话,说薛宝琴已经有了人家了,订了婚了。在过去那个时代,已经订了婚了,双方履行了比如说互相交换庚帖什么的,这个就在法律上、道德上就都站住了,如果你去把他拆散,或者破坏的话,既有违法律规定,更有违道德规范。所以薛姨妈就只好半吞半吐跟贾母说,宝琴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
说到这儿以后,书里写得很巧妙——贾母并没有接着说什么,王熙凤却突然插一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给谁说媒?”王熙凤就说:“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却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而贾母已知凤姐之意,也就不提了。
话说到这儿不说了,曹雪芹他就让读者去猜。所以为什么说《红楼梦》需要揭秘呢?不是我自己突然来了兴致,想揭秘就揭秘,而是曹雪芹他在文本里就使用了这种笔法,烟云模糊,话里有话,一波三折,一石数鸟,他经常故意不说透,点到为止,留下余地,让你去琢磨。
于是这段情节就流过去了。历代的读者多数都认为,贾母就是打算把薛宝琴说给贾宝玉。但是你看我自己讲了那么多讲,我的逻辑链发展到今天,我个人就认为贾母不可能改变她原来对贾宝玉婚事的基本态度,仅仅因为来了一个薛宝琴很可爱,在山坡上站着,后面小螺抱着一个梅瓶十分的美丽,她就决定既不要黛玉,也不要宝钗了,而把这样一个宝琴去嫁给贾宝玉?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那么,究竟贾母当时是一个什么心思呢?王熙凤当时所说的“他们两个却是一对”,那个可以成为薛宝琴丈夫的男子究竟是谁呢?为什么贾母能听出王熙凤所指呢?我个人认为,这一笔也绝不是曹雪芹随便那么一写,在八十回后,他应该有所交代。我估计,贾母和王熙凤她们当时心中想到的,是甄宝玉。甄宝玉这个角色虽然没有在前八十回正面出场,但是在贾宝玉的梦境当中是出过场的。大家记得吗?第五十六回,甄夫人带着她家的三姑娘到京城来的时候,是派了四个女人先到贾府来请安的,女人们转达甄家对贾家照看他们在京的大姑娘、二姑娘的谢意,贾母当时就说:“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又更好,竟不自尊自贵,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而且贾母也老早知道,甄家有一个青年公子年龄和宝玉相仿,所以从四大家族历来联络有亲的角度来看的话,虽然甄家没有列在四大家族之内,但它是贾氏的一个影子,所以我个人认为,贾母和王熙凤当时想到的是,把薛宝琴许给甄宝玉多好啊。当然这也仅是我的一己之见,仅供参考。现在我要回到薛宝钗的问题上。你想,当时大家都以为贾母要把才到没几天的薛宝琴要来配给贾宝玉,在这个情况下,薛宝钗的心情是不是就更复杂了?你想想,为了实现“金玉姻缘”,求取她的个人幸福,她要逾越的障碍真是太多了,万没想到把林黛玉算是给稳住了,林黛玉不闹了,突然又来了一个堂妹,这个堂妹就越过她去了。你看后来在大观园里面坐席,你注意到曹雪芹他那个写法吗?宝琴就跟贾母、宝玉一桌了,宝钗呢,就跟迎春、探春、惜春一桌了。我就觉得,贾母是故意的。
贾母通过去问薛宝琴的年庚八字和家内景况,她是在传递一个信息,传递一个模糊信息。什么信息最可怕?准确的信息未必可怕,模糊信息最具有杀伤力。好比接到一个电话,说某亲人在医院,问怎么了?你来吧,来了就知道了——这样的信息太恐怖了!然而,模糊信息有时候却又极具诱惑性,可以让人顿生奇想。比如也是大老晚的接到一个熟人电话,说你怎么那么大的喜事还瞒着大家啊?说完就断线,怎么也打不过去了,于是你可能一夜难眠,等着天亮后去坐实那个喜事。贾母她就搞这个。她问薛姨妈,好像要给薛宝琴定一个丈夫,许一个人家,凤姐说了话以后,她又反问凤姐,你给谁说媒?她这样搞,有扰乱薛姨妈思绪的一面,也有能够稳住薛姨妈的一面。因为薛姨妈和王夫人在清虚观打醮前后,就不断在那儿跟她明争暗斗,此时她就用一个模糊信息震住薛姨妈,使薛姨妈一会儿觉得贾母对“金玉姻缘”更加蔑视,一会儿又觉得贾母未必是要把黛玉配给宝玉,对他们薛家的女孩儿,还是很有兴趣的。所以贾母真是一个很会智斗的贵族老太太。
因此说,薛宝钗她真的是要越过千山万水,才能够达到嫁给贾宝玉的目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命运也是很令人嗟叹的。所以你的同情心完全给予林黛玉,我也不反对,但是我现在希望,你跟我一起讨论薛宝钗以后,也能够把你的同情心分一部分给这个美丽的女子。生活在那个时代,主流意识形态是那样,主流的价值取向是那样,她去受那个东西影响,行为举止要符合这个东西,这个责任不在她,而在当时的主流政治和主流意识形态本身。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更何况她的灵魂当中,善美的人性并没有泯灭,她对宝玉的爱,有超越意识形态,超越主流政治,超越价值取向的一面。她针对自己的前途采取的各种手段,也都谈不到卑鄙无耻。比如她讨好贾母时说,哎呀,都说凤姐姐嘴巧,我看来嘴巧巧不过我们老太太啊,这当然是一个奉承,但这样的奉承有多么恶劣呢?也谈不到。
更何况她“审黛”这一招,她握着黛玉的把柄了,但是她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采取跟黛玉交底、交心、和好的办法,脂砚斋说钗、黛由此合一了,这些都说明,确实不能够简单地把她加以否定,认为她是一个顺从封建规范的负面形象。薛宝钗她是一个复杂的形象,她身上有正面东西,有负面东西,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存在。
那么,这样一个女性,最后她嫁给贾宝玉了吗,她跟贾宝玉生儿子了吗?她后来一直活着,还是死去了呢?如果她死了,是怎么死去的呢?这些都应该是在八十回后,在曹雪芹的生花妙笔下一一展现。在下一讲里面,我就会把我自己对八十回后,关于薛宝钗命运的探佚心得向大家作一个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