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雪洞?这一讲,我要跟大家讨论的,是薛宝钗跟贾母的关系,最后会集中在雪洞上。但是,恳请您随我曲径通幽,一环环地往下推演。在上一讲里,我指出薛宝钗虽然与贾宝玉在价值观念和人生追求上存在着严重的分歧,但是她对贾宝玉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真爱。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之中,她探望正在午睡的贾宝玉,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肯定有些人会问了,说你讲得很细啊,但是怎么有一个最重要的细节,你略而不讲呢?当然我是有意的,现在就要再把这个细节找补上。
薛宝钗坐在贾宝玉的睡榻旁边,坐在袭人坐过的位置上就绣鸳鸯,她补针。过去有一些论家就认为这是曹雪芹写作上的一个瑕疵,说已经上了里子的绣品不能够再去刺图案,但实际上曹雪芹也可能是故意要这样写,因为当时薛宝钗忘情了,她为什么要在鸳鸯的图案上补针呢?你想一想她什么心理啊?她是想嫁给这个人,她觉得“金玉姻缘”早晚还是要圆满实现的。她戴金,这位公子戴玉,她又这么爱他,虽然这个公子有毛病,但她相信自己能够把他调理好,她沉浸在这样一种感觉当中。可是这个时候,就是我上一讲故意留下来到这一讲开头要告诉你的,也是你立刻能够回忆起来的,她在那儿坐得好好的,忽然贾宝玉说梦话了。
贾宝玉这个梦话可不得了,怎么说的?——“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哎哟!你想,薛宝钗一步一步一步发展到坐在那个位置上,都去补针绣鸳鸯了,“哗”一下突然从宝玉嘴里出现这种声音,可想而知,薛宝钗受到多么大的打击,多么大的刺激!当然在这一个细节上,有些“红迷”朋友跟我之间是有争论的,有一个年轻的“红迷”朋友就坚持认为,贾宝玉不是说梦话,贾宝玉那时候已经醒了,而且他意识到他旁边坐着薛宝钗。我说怎么意识到?他说你忘了贾宝玉的床榻旁边是有大玻璃镜的,对此书里在别处有明确描写,所以,他说宝玉从镜子里看到了薛宝钗,而且坐下不走,所以他故意地喊出这个话来,给她一个警告,就是说你不要痴心妄想,就是您呐,没门儿!我不赞同这个“红迷”朋友的分析,但是觉得也挺有意思。读《红楼梦》,针对同一段情节,不同读者有不同理解,这正说明《红楼梦》的文本有特殊的魅力。而持有不同看法的读者,大家平等交流,“多歧为贵,不取苟同”,也是一种进入现代文明的精神享受。我觉得,贾宝玉确实是在说梦话,他梦里头也忘不了林黛玉;他也会梦到家族里一些长辈强调什么和尚预言了“金玉姻缘”,所以他出自内心地表达了拒绝与抗议。不管他是真梦话还是假梦话,终归他喊出来了,对薛宝钗来说,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打击。
但是,请你注意,情节往前后流动的时候,薛宝钗始终不改变她对贾宝玉的爱心。在这段情节之前也好,受到打击以后也好,她还是爱贾宝玉。薛宝钗比林黛玉明智,她知己知彼,能够沉着应对,以稳扎稳打的方式,去争取个人幸福。林黛玉完全是一个天然、率真的状态,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性格生活,想怎么说怎么说,想怎么来怎么来,今后怎么样,不去多想,虽然她爱贾宝玉,也愿意以后成为他的正妻,但她没有任何谋略,到哪步算哪步。薛宝钗呢,下棋提前看三步五步。所以,她就觉得,虽然你贾宝玉这么样地不爱我,给我一个这么大的刺激,但是,决定我们婚姻的,并不是我们本人。在这点上她比林黛玉清醒。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样的家庭,决定他们婚配的,到头来一定是家长。
如果就事论事,贾宝玉的家长是贾政,贾宝玉娶什么媳妇,应该由贾政来定盘子。但是,书里面写贾政也写得很具体,使我们意识到,这是一个把政治、家务和个人的性生活严格区分开来的一个官僚,在那个时代,在那个社会阶层,这样的“须眉浊物”是最常见的。
你看贾政,他是每天要上班的一个人。整个贾氏宗族,当时的男主子除了贾政,要么游手好闲,要么忙自己的私事。贾赦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那是一个空头的名称,并不需要去上班办事,更不需要领兵打仗。贾敬不着家,跑到城外道观里去跟道士们胡羼,醉心于炼丹。贾敬本来可以袭爵,但他把那爵位让给了儿子贾珍,袭了个三等威烈将军,也是一个空头名称。贾珍当着贾氏宗族的族长,我们看到他只是有时忙些族务,大量时间都在寻欢作乐,他比贾赦晚一辈,年轻许多,也并不需要去率领军队冲锋陷阵。贾琏、贾蓉等就更没有朝廷的公务了。当然,这些没有具体官职公务的男主子,他们有时候也会按规定去参加一些朝廷里面的活动,但是他们没有具体的工作任务。整个贾氏宗族在当时要去上班、要去履行工作职责的就是贾政一个人。贾政是忠心耿耿地为皇帝去服务,皇帝还经常派他去处理一些本职以外的临时事务,有时候派他学差,就是去主持地方一级的科举考试,去阅卷什么的;有时候海边发生海啸,或者有些地方发生一些其他自然灾害,就让他去赈灾。贾政做这些事很认真,很尽力,但是回到家里边,他不谈这些事情。他把自己参与的朝廷的政治活动,和这个家庭的事务严格地区别开来。
那么对家庭事务他采取一个什么态度呢?他不闻不问,全交给他妻子、第一夫人王夫人。王夫人呢?也省事,王夫人又找来了她的内侄女王熙凤——名义上当然是找来了贾琏,但是最后这个权柄更多地落在王熙凤手里。整个府邸的事务,实际上是由王熙凤、贾琏这两口子控制,一般情况下,王夫人也不怎么太过问。但是,这并不等于说王夫人在荣国府的实际地位高过了贾政。贾政放权,并不是弃权。一旦他觉得必须亲自过问,他的任何一个决定都相当于圣旨。就如同王夫人对王熙凤的放权不等于弃权一样,你看绣春囊事件发作后,她怒气冲冲亲到王熙凤住处问责问罪,使得王熙凤不得不挨着炕沿双膝跪下,你就应该懂得,封建社会的伦理秩序,到头来还是森严而坚硬的。在讲薛宝钗的时候,为什么要旁及贾政呢?因为贾宝玉娶哪个女子作正妻,贾政是有全权来决定的。只不过在前八十回故事情节流动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觉得宝玉还小,不仅还不到娶正妻的时候,就是先纳一妾,也为时尚早。另外,他对家务事权力下放,起码是暂时放权,他“主外”,让王夫人去“主内”。了解一下贾政这样一个官僚的生存状态,对于我们理解宝玉在婚姻问题上的处境,理解薛宝钗如何理性地去争取成为宝玉的正妻,是必要的。在曹雪芹笔下,贾政不是一个概念化的形象,他身上有那个时代那类官僚的某些共性,但他又是具体的“这一个”,是个性鲜明的。他把公事和私事区分得很清楚,把家庭伦理秩序和个人性生活也区分得很清楚。在整部书故事开始以后,看不出他和王夫人之间还有性生活,他的性生活的首选是赵姨娘,书里几次写到是赵姨娘伺候他睡觉。王夫人当年应该也是一个美丽的小姐,而且出身名门,他们四大家族互相婚配嘛,王家的小姐嫁给贾家的公子这是很正常的。但是,在故事开始以后你会感觉到,王夫人年纪已经比较大了,她的女儿元春都已经成了皇帝的妃子了嘛,她给贾政生儿育女已经好几个了,而且有的已经都去世了。所以,王夫人应该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在那个一夫多妻制的社会,作为这种家庭的男主人,他可以维持这个正妻崇高的地位,但是他自己的性满足,则要寻找另外的女性,贾政找的是赵姨娘——历来有不少读者觉得纳闷,那么一个蝎蝎螫螫,言语、举止不雅的女子,怎么会得到他的宠幸?贾政是否有“嗜痂之癖”?但这也许恰恰说明,贾政是一个很特别的生命存在,他在性取向上可能有某种深深的隐私。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书里多次写到赵姨娘和贾环的丑态,有时候他们出丑时薛宝钗就在现场,但她总是采取善待的姿态,事后也绝无闲言碎语。林黛玉当然也没有恶待赵姨娘和贾环,但起码是背后向贾宝玉说过一次闲话——说赵姨娘到潇湘馆来问声好,其实是从探春那里出来以后的一个顺路人情。这就说明薛宝钗比黛玉有心眼,她心里还是明白的,得罪赵姨娘,那就可能导致赵姨娘在伺候贾政睡觉的时候,在贾政耳边“下蛆”,而到头来贾政是荣国府无可争议的法定主人,纵使王夫人一心一意要缔结“金玉姻缘”,一般情况下贾政也不会成为障碍,但倘若因为得罪赵姨娘而导致贾政的不快,那就“小不忍乱大谋”了。
薛宝钗在荣国府待久了以后,她看得很清楚,在贾宝玉的婚姻问题上,如无意外,姨父贾政会放权给姨妈王夫人,王夫人向贾政汇报,贾政听了以后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会说“知道了,可以”,就等于给奏事折子盖上了表示批准的大红印章。姨父贾政不是实现“金玉姻缘”的阻力,姨妈王夫人又是动力,更不用她再做什么工作了,她所面临的障碍,就是贾母。她必须在贾母身上下工夫。前面讲过,她在背后支撑史湘云搞起食蟹、赏菊的盛会,就是暗写她要在贾母心目中增加得分。
荣国府的情况很特别。我在前面一再指出,这部书它是“真事隐,假语存”,曹雪芹笔下出现的这个文本,具有家族史的因素。通过原型研究,我们可以知道,在真实的生活里,贾政的原型曹并不是贾母原型李氏的亲儿子,王夫人原型也并不是贾母原型李氏的亲儿媳妇,他们两个是成年以后才过继来的。《红楼梦》虽然是“假语”,是小说,但曹雪芹却有意地把一组角色之间的关系,按照“真事”中的过继状态来加以描绘。
一般来说,在当时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如果儿子是亲生的,儿媳妇是自己挑选娶过来的,作为一个寡母,儿子、儿媳妇虽然必须按照宗法道德约束来孝顺她,但也不必对她敬畏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但是,在真实的生活中曹家的情况很特别,曹寅和他的亲儿子曹在江宁织造任上相继亡故后,康熙皇帝就问苏州织造李煦:曹寅的哪一个侄子可以过继到曹寅未亡人跟前,继续担任江宁织造?在回复皇帝以前,李煦肯定问过曹寅未亡人——那其实不是别人,就是他的亲妹妹。因此,最后李煦跟康熙报告,曹这个侄子最合适。于是康熙批准以后,曹和他妻子就到了李氏跟前,他们当然懂得,这个继母非同小可,他们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与其说是皇帝通过李煦恩赐的,不如说是李氏挑选的。因此,折射到小说里,以这一组生活原型演变的艺术形象,就具有许多微妙的地方。我们从许多情节和细节里可以感觉到,贾母和贾政夫妇之间,只有礼数,没多少感情,但贾母的威严超过常态,虽然平时贾母似乎只是吃喝玩乐、颐养天年,但家庭里的一些重大事务,尤其是宝玉何时娶谁为正妻这件事,贾母如果不宣布放权,他们是绝对不敢擅作主张的,纵使王夫人满心满意要落实“金玉姻缘”,她首先不可逾越贾政,纵使贾政平时不问家事,王夫人跟他提出娶宝钗为宝玉正妻,贾政自己没什么意见,乐得同意,但贾政必须得自己或者通过王夫人再去请示贾母,而只要贾母不同意,甚至不表态,贾政就一定不敢忤逆,王夫人也就只能偃旗息鼓。对于我所分析出的这个形势,薛宝钗她是吃透了的。
薛宝钗她心里透亮,尽管她受了宝玉梦话的强刺激,但是薛宝钗她有一个性格优势,就是她温婉而并不脆弱,她是一个拿定主意以后就不轻易退让的人。在选秀失利、元妃表达指婚意向无效、清虚观打醮贾母“敲山震虎”这些事情过去之后,她情绪稳定下来,她就打定主意,要争取实现跟贾宝玉的“金玉姻缘”,这关系到她一生的幸福,她爱宝玉,也有信心在嫁给宝玉后通过讽谏劝诫使宝玉“改邪归正”。但要使好事成真,关键不在别处,就是贾母,她必须要多多争取贾母的好感。
如果说背后组织食蟹赏菊盛会,是暗写薛宝钗笼络人心、讨好贾母,那么,在第三十五回,就有一个很具体的明写,写得特别巧妙。当时大家在怡红院那儿聊天,说着说着,薛宝钗就蹦出一句话,说:“我来了这几年,留神看起来,凤姐姐凭这么巧,巧不过老太太去。”
这个讨巧就高一个层次了。她最早来到荣国府的时候,她的讨巧还是比较低的层次,贾母说你爱吃什么呀?她就想贾母老年人爱吃甜烂之物,她就说些那种吃的让贾母听;贾母说你爱听什么戏文啊?她想贾母喜欢热闹戏文,所以她就捡一些《大闹天宫》这一类的剧目,来讨贾母欢心,这是低层次。她现在知道这么讨好贾母不行了,就是讨好也得提高档次,所以她就说凤姐姐这么巧,我在旁边看着巧不过咱们老太太。她来这一套。
没想到,这话一出来以后,老太太并没有马上表示高兴,而是说了些别的,贾宝玉又把贾母的话接过来,结果整个话语的内容就紊乱了。
贾宝玉的意思大意就是说凤姐姐嘴巧,所以老太太喜欢,但是有的人比如像大嫂子李纨,木头似的,嘴不巧,不是老太太也喜欢吗?后来,又绕来绕去,说要是论会说话,那不光是凤姐姐嘴巧啊,林妹妹嘴也巧啊!贾宝玉在当时根本就没在意薛宝钗在干什么,他当时满心思要干吗呀?他要引诱贾母去当众夸林妹妹。作者写得真是很有意思。
你想,贾母在那个场合能直接去夸林妹妹吗?贾母可不傻,再喜欢林妹妹,也不能够掉这个坑里。贾母先含混地应了几句,比如说到不大说话的,有的也招人喜欢什么的,又对着宝钗说,“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儿。”这个地方,她指的是王夫人,尽管王夫人当时也在场,她不怕明点出来,她对王夫人不太欣赏。这话很厉害,就是家族政治、微笑战斗。宝玉绕来绕去绕到林妹妹身上,希望贾母接茬儿,没想到贾母一看周围,这边是王夫人,那边是薛姨妈,二位等着听什么呢?等着听夸薛宝钗呢!贾母就夸了。贾母这个人可真不得了,微笑战斗当中那是绝对冠军。她怎么说的?她说:“提起姊妹来,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怎么个千真万真呢?——“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有的人可能会说,这一夸,算是夸到头了,贾母对宝钗的印象怎么这么好啊?但是,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你细琢磨,就会觉得她很恶毒。贾母心里想,你们不是非得让我夸宝钗吗?行啊,咱们夸。提起姊妹来啊,还不是我当着你姨太太奉承,千真万真,怎么算呢?从我们家四个女孩算起——贾家四个女孩是哪四位啊?元、迎、探、惜。贾母她很聪明,她想我这时候要回避林黛玉。当然,从四个女孩算起,笼统地也可以把林黛玉、史湘云全算上。但是咱们现在不说那个,我虽然姓史,嫁到贾家来了,在贾家已经多年了,我们贾家现在这一辈有四个女孩,咱们比,四个女孩都比不了你这个薛宝钗啊!她故意把贾元春包括在内。你说她恶毒不恶毒?她是真夸还是假夸呀?她是让人高兴还是让人堵心啊?这就是贾母,她智商很高。
你听明白了吗?当时薛姨妈听了以后,就知道不是味。您就说我们这姑娘比黛玉,比迎、探、惜好,不得了吗?“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要从元春算起,这个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能跟元春去比吗?你选秀你都失利了嘛,贾母这不是揭人疮疤吗?贾母很厉害。所以,薛姨妈只好讪讪地说,老太太这话说偏了。王夫人也只好打圆场,说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王夫人这个话本身你听着就很酸,她其实已经意识到贾母的话是假话,但是她希望她妹妹别在意,这次可以不算,背地还跟我说过——但这证明是没有用的。所以,大家一定要读懂这些地方。
有些读者糊涂,看到这儿,就去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说到头来贾宝玉他让贾母去夸林黛玉,贾母就不夸,贾母夸的是薛宝钗,可见贾母觉得薛宝钗符合封建道德规范,因此贾母给贾宝玉选择正妻就会选择薛宝钗,不会选择林黛玉。我的结论跟这完全相反,当然我这个看法也是仅供参考,不是说我的看法就一定是对的。可是我觉得我这么读它,能读出味来,而且我觉得这个味应该还是曹雪芹的正味。
如果说这一段情节还不足以说明贾母看不上薛宝钗,那么底下一个很重要的情节,我觉得就没有做别的解释的可能了,这就是至关重要的第四十回。这一回写到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还没有元妃省亲的事,当时还没有大观园。等她第二次来的时候,省亲活动已经举行完了,大观园封闭一段以后开放了,让贾宝玉和一些小姐,包括李纨带着贾兰都住进去了。因此,贾母留下刘姥姥以后,就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逛大观园里面就有很多情节了,当中还有吃饭什么的。这个过程中,贾母带着她参观了几处小姐的居室。
第一处是潇湘馆。进去后,贾母就发现潇湘馆糊的那个窗纱不对头,为什么呀?潇湘馆的庭院里面是什么啊?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凤尾”形容的是茂密的竹丛,“龙吟”形容的是竹丛底下蜿蜒的小溪。竹子是翠绿的,你糊的这个纱也是碧绿的,这个在审美上来说就是失败了,颜色太靠了。所以,在这个场合,贾母就有一大段话,说咱们家还有一种叫软烟罗的纺织品,选一种银红色的给林姑娘换上。
因为前面对潇湘馆的描写很多,所以在这一回里面描写得比较概括,贾母跟刘姥姥说,你看,这是我外孙女的房子。刘姥姥一看,又有笔砚又有书籍,就觉得是个公子的书房呢。这说明林黛玉她的生活环境布置得非常雅致,有书香气息,很符合林黛玉的性格,也让贾母感到满意。窗纱靠色的问题,不是林黛玉自己造成的,凤姐有给予置换的责任,后来当然全部换掉。
第二处,是秋爽斋,探春住的地方。探春的屋子里布置得很华美,今后讲探春咱们再细说,这里从略。贾母这个时候就有一个评论,说都好,只是这个梧桐树细了一点。贾母为什么这么说?梧桐树难道粗了就好看吗?就是因为她在秋爽斋,她观察窗户的时候,把它当做了一幅画,根据窗户的长宽尺寸比例,外面那个梧桐树显得细了,作为一幅画构图不太好,这就是贾母的眼光。所以,贾母这个人,看你怎么说她了,你厌恶她——封建大家庭宝塔尖上享乐至上的老妖精;你客观一点——封建社会里审美趣味很高的一个老太太。贾母还说,怎么听见有鼓乐声音?是不是街上有人结婚呐?王夫人她们就笑了,因为大观园很大,荣国府也很大,离街很远,怎么可能有街上结婚的鼓乐声传进来呢?就跟她解释说,是他们家戏班子,芳官她们那些小戏子在那儿演练呢!这个也说明,贾母她认为窗户除了当画框看,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要透音。西方人一般是怕窗户透音的,窗户要弄得严严实实的,而中国人就希望窗户外面的声音能传进来,比如“虫声新透绿窗纱”,构成优美的诗境,这跟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思有关系,要求一个生命和他生存的外部事物之间要有一定的联系,一定的沟通,一定的感应,达到和谐。曹雪芹在书里这些地方,是把贾母作为当时社会中超出她所置身的那个阶层的一般见识,既能把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加以弘扬,又能“破陈腐旧套”的一个形象来塑造的。
我说了这么多,可能有人有意见了,说你不是在讨论薛宝钗吗?你现在把潇湘馆、秋爽斋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认为曹雪芹他在这一段这样来写,他是有意识地先进行铺垫,以便下面一下子出现一个情况以后,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同时也就给贾母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提供了充足的心理背景。然后,贾母带着刘姥姥,就到了蘅芜苑,就是薛宝钗住的地方。这个时候,就写了蘅芜苑里面的室内状况。贾母是第一次进入蘅芜苑,进入其内室。结果一看,“雪洞一般”,四白落地,没有装饰,“一色玩器全无”。林黛玉住的潇湘馆,她是摆了很多东西的,在这一回没写,前面怎么写的你记得吗?她嘱咐紫鹃,你把窗屉子卸下来,让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拿狮子倚住,烧了香你就罩上??林黛玉又隔着月洞窗逗架养的鹦鹉。林黛玉内室有装饰品,充满了生活乐趣,说明她和贾母有共同点,就是都很会享受生活;探春那儿也是一样,它有很多具体描写。但是薛宝钗这儿,“一色玩器全无”。贾母细看,“案上只一个土定瓶”,土定瓶属于瓷器当中低档次的东西,比较粗糙,瓶里面供着数枝菊花,还有两部书,然后就是她的茶奁、茶杯而已。再一看床,“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这个帐子上一点图案都没有,就是青纱的,非常素净,“衾褥也十分朴素”。
前面写秋爽斋,写到探春她的拔步床的床帐,当时刘姥姥不是带着板儿去的吗?板儿跑进去指点说这是蝈蝈,那是蚂蚱,上面绣着很多精致的草虫图案。可见探春她虽是一个庶出的贵族家庭小姐,她那个帐子却非常的讲究。薛宝钗呢?她是薛姨妈的嫡出独女,她父亲虽然没了,可哥哥还做着皇商,家里非常的富有。虽然是借住在荣国府,借住在大观园,借住在蘅芜苑,那也不至于说你这个床帐子就是什么图案、什么装饰都没有的一个青纱帐幔啊!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的年轻的“红迷”朋友也跟我进行了讨论。他说蘅芜苑之所以布置成这个样子,是薛宝钗成心的。他说薛宝钗原来可能也比较朴素,但是应该没达到这个地步。但是,她预计贾母可能会来,因为前面见刘姥姥时候她就发现贾母兴致非常之高,而且贾母说进园子去看,也是预定的计划。所以,她就临时费了一番心思,怎么讨贾母喜欢,她心想我得把林黛玉比下去。林黛玉由着性子生活,不伦不类,小姐就是小姐,公子就是公子,你一个小姐的屋子怎么能像公子的书房呢?探春跟她并非竞争者,姑且不论。宝钗心想,我现在就一定要博一个大彩,让贾母强烈地感受到,我是一个崇尚俭朴的女子,绝不追求奢华,屋里素淡到极点,我最符合封建礼教的规范,难道老太太您还不欣赏、不赞叹吗?哪儿找这么一个孙子媳妇去啊!今后一块儿过日子,这勤俭持家、遵守妇道,还会有问题吗?结果,她万没想到,这次和贾母短兵相接,竟发生了激烈冲突,这是始料未及的。对青年“红迷”朋友这个分析,我基本同意,只是不同意一点——我说薛宝钗不是在这一天故意再撤掉一些东西,比如说本来这帐子上还有点简单的花纹,就把那个也撤了。我认为薛宝钗不至于做作到这个地步,因为薛宝钗本身她一贯是这样的。前面不就写了嘛,周瑞家的问她吃什么药,她就说吃一种冷香丸。那冷香丸所需要的原料,你可以去翻书去,没法背,非常复杂,要求非常苛刻。这个冷香丸是什么含义啊?就是说薛宝钗她本身也是青春勃发的女子,她内心里时时会有对情爱的热望旋转生发,上一讲我讲到绣鸳鸯,就透露出了她那青春女性内心的秘密,她也可以暂时抛开意识形态、礼教规范,来爱一个活生生的青年男子。但是,她拼命压抑自己这种本原的青春热情,她要吞冷香丸,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不断地要吞食,把自己内心的本来是正常的青春热情冷却下去。因此,她在自己房间的布置上,就追求这样一种风格,就是我压抑自己的欲望,我要一冷再冷,我要超标地达到你们那些封建道德的规定,纵使内心里的情爱欲望会涟漪难平,起码从外部形态上,让任何人都会觉得屋如其人、人如其屋——分明是一个心如古井水的“冷美人”。
薛宝钗本来应该是很自信的,估计贾母进了她屋子以后,会表扬她的俭朴素淡,所有人都在等待贾母的反应,薛宝钗当然更有特别的期待。但结果怎么样呢?万万没想到的是,贾母一看以后,竟然非常不高兴,贾母先说:“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贾母表示:我可以给你一些啊!贾母是一个非常有审美品位的贵族老太太,当时她就命令鸳鸯去取一些古玩来。你不是喜欢那个素雅风格的嘛,我给你取素雅风格的呀!在审美上是有不同流派的,有华贵派,比如说秦可卿的那个卧室,这个人虽然已经死了很久,在故事里已经消失了,但是我们回忆以前的描写,她的卧室布置得很夸张,那是一种风格;林黛玉又是一种风格;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风格。你可以钟情另一种——我就是要素淡,我爱白、灰、青的色调,可以,但那你也得讲究啊!所以,贾母让鸳鸯取些什么来呢?“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贾母一开头嗔怪凤姐,说你也不送一些摆设给你的妹妹。凤姐解释,说给过,她退回来了。薛姨妈当时就没摸清贾母究竟是一个什么想法,就在旁边赔笑,说她在家里不大弄这个东西——娘儿俩以为雪洞般的屋子绝对能胜出,这不就把其他小姐比下去了嘛,尤其把林黛玉就比下去了,这多勤俭,多朴素,多贞静,多老实啊!没有想到,贾母这个时候会发这么大的火。你看小说,它几回都写到人物的反常。薛宝钗反常过;宝玉也曾经反常——打小跟史湘云那么好,结果拉靴子准备去见贾雨村时,史湘云说了几句话,他就翻脸了。
贾母在这个情境中也按捺不住心里面的那个怒火,这个一贯蔼然慈祥,一贯在家族政治当中以微笑战斗取胜的人,这个时候不微笑了——贾母这个时候肯定没有微笑,你听她的话,她摆头,这个肢体语言可不得了——说:“使不得,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什么叫“看着不像”?就是你这个作派,根据礼教规范,也都太过头了,贵族家庭之间来往时,倘若有人来了看到这个雪洞,会觉得不伦不类,不成体统。这话还其次。底下,贾母越说心里怒火就越往上蹿——这个时候,贾母的表情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可以自己对着镜子模仿贾母这时候的表情——她说:“二则年轻的姑娘屋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哎呀,这是真心话,但这也很反常,如果不是觉得受到了强刺激,贾母按说不至于把心底里的看法当众说出来,还这么声色俱厉。
贾母当时真动了怒。你年轻姑娘,你就立这么一个标准,说女人应该这样生活,这样生活才符合道德,才高尚,才正常,这太忌讳,你让我来看你这雪洞是什么意思啊?“样板间”么?“我们这老婆子”,她其实主要说她本人,“越发该住马圈去了”。这话很厉害啊!你琢磨琢磨。比薛宝钗对着靛儿说“你要仔细”还要厉害。薛宝钗弄巧成拙,她以为她吞冷香丸,她压抑,她超标达到了一个最俭朴的状态,贾母必得夸赞,万没想到却恰恰迎头撞到了贾母的忌讳上,触怒了贾母。
贾母不是一般的封建老太太,像王夫人跟薛姨妈,审美趣味充其量也就达到当时贵族妇女的平均水平,没有什么自己独特的东西,贾母这个人她是破陈腐旧套的,她要过精致生活,过极乐生活,她“福深还祷福”,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她见不得宝钗居然是给她这么一个雪洞般的屋子来看。你看,宝钗这个雪洞,最后就成了把她自己埋葬的一个雪窟窿了。
说句老实话,贾母如果没有去蘅芜苑还好,去了蘅芜苑以后,贾母就更不可能再给宝玉选择正妻的时候去选薛宝钗了。你想啊,贾母她是一个希望自己长寿,也相信自己能够长寿的人,她会眼看着她的孙子娶孙子媳妇。结果,娶来一个孙子媳妇,住雪洞一样的屋子,这不就等于给她一大哄嘛!对贾母的院子屋子,第三回林黛玉进府就有细致描写,书里后来有一笔,说又加盖了一个花厅,专用来摆宴演戏,这说明贾母的屋子与薛宝钗的“雪洞”有着天壤之别。由此可见,贾母跟薛宝钗的冲突不可调和。这看起来是一个审美趣味的冲突,实际上是一个关系到人生态度的根本性的冲突。贾母从此以后,不可能再产生把薛宝钗娶来作为爱孙宝玉的正妻的打算,除非她忽然想自动搬到马圈里去住。
因此,我们再想一想高鹗所续写的那些内容,他写王熙凤设置调包计,让贾宝玉娶薛宝钗,贾母居然支持,而那个时候,林黛玉苦苦哀求贾母给她一点怜悯,贾母竟然毫不留情地让人把林黛玉轰走,致使林黛玉悲惨死去。高鹗笔下的贾母,还是曹雪芹笔下的这个贾母吗?当然,高鹗他有续书的自由,可是,我要告诉你我的个人看法:他这样去续,太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了。曹雪芹原来明明是这么写的,写得清清楚楚的,贾母是不可能在宝玉的婚配上去选择宝钗的,她内定的就是黛玉。经过这次带刘姥姥逛大观园进入了蘅芜苑,看到一个雪洞般的屋子受刺激之后,她就更坚定了弃宝钗而娶黛玉的信心和决心。
当然,如果我们要是全面来理解薛宝钗的话,还有一个问题就浮出来了,就是薛宝钗她住在一个雪洞般的屋子里,她床上的纱帐连一点装饰的花纹都没有,但是怎么好多宝玉和黛玉都不知道、按她那个年龄身份也应该不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下一讲,咱们一起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