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讲结尾之前我做出了一个判断,然后我又提出一个问题。我的判断是什么呢?我指出,《红楼梦》第八回末尾关于秦可卿身世的那段交代,那段古怪的文字,本来是没有的,是出于非艺术性的考虑,曹雪芹最后才贴上去的一个补丁。我提出的问题是什么呢?就是秦可卿究竟在贾府,是怎么样一个生存状态呢?这一讲我就从这儿开始,继续来探索秦可卿这个人物的生活原型。
我们知道,《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他写人物很厉害,他不但通过这个人物本身的行为、语言、情感、心理来塑造人物,他往往还通过别人看他,通过别人的眼光,别人对他的评价、想法来塑造这个人物,这种例子比比皆是。写秦可卿他也不例外。所以我们首先来看一看,贾府里面这些人怎么看待秦可卿。
我们首先选出贾母,贾母是怎么看待秦可卿的?通过贾母给她定位,可以知道秦可卿在贾府当中的实际生存状态。贾母是个什么人呢?过去有一种贴标签的、简单化的分析办法,说,既然贾家是一个贵族家庭,是一个腐朽、没落的剥削阶级的家庭,贾母又是这个家庭宝塔尖上的一个人物,所以不用动脑筋了,这就是一个最糟糕的人,是封建统治阶级当中的一个腐朽、没落的人物,一个老顽固、老封建。这种简单化的分析不适合于《红楼梦》。曹雪芹他写人物是从生活原型出发,他写出了活生生的生命,他使你相信,这种生命在历史的某一个时空里面实际存在过,他写出了人的复杂性。贾母当然是一个封建贵族家庭的宝塔尖上的人物,这个家庭的一些罪恶、阴暗面,她身上也有,她本人也要对这个家族的这些方面负责任。但是这只是她的一个方面而已,贾母实际上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
贾母有很慈爱的一面,她对家境贫寒的人、地位低下的人,有时候能够表达出一种真诚的关怀,一种怜恤,而且这不是装出来的。你比如说,《红楼梦》里写了这样一个场面,大家一定记得,就是贾母带着荣国府的女眷到清虚观去打醮。打醮是一种宗教仪式,目的是祈求幸福。贾母当然是一个很享福的人了,所以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她觉得幸福还不够,她还要去祈祷神、佛,给她更多的幸福。那天她兴致很高,她说天气很好,在打醮活动结束以后,还可以在那里让戏班子演戏,大家看戏。她说,咱们所有的太太、小姐们全去。贾母兴致一高,底下人当然就呼应,所以荣国府的女眷几乎是倾巢而出,王夫人去了,王熙凤去了,小姐们也都去了,小姐们身边的大丫头也去了,一些管事的妇人也去了,一些嬷嬷、老婆子,服侍她们的,也去了。所以书里面描写的那个场面,是书中的几次大场面之一。贾府的车轿人马前头都快接近清虚观了,后头在荣国府门口还没动窝呢。你想,是多浩荡的一个队伍啊!
因为是一大群女眷去打醮,所以清虚观的道士们就需要先行回避。别的道士都很聪明,一听说贾府女眷快到了,一个个赶快都回避了。有一个小道士,动作比较迟慢,他回避晚了,人家贾府的女眷都进门了,他才往外跑,就一头撞在王熙凤的怀里了。王熙凤受一个大刺激,很生气,伸手就给他一耳刮子,把这个小道士打得翻滚在地,而且王熙凤脱口而出就骂了一句极难听的粗话——实在太难听,都不便在这里引出,你如果忘了,可以翻到那段情节,自己去看。这个小道士本是负责剪蜡烛花的,那时候照明多半用蜡烛,蜡烛燃烧久了,蜡心会积存燃过的焦头,需要用一种剪子修剪,把剪下的焦头收集到剪筒里去,剪过的蜡烛火苗就恢复旺盛了。那小道士慌忙躲避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剪筒。他躲晚了,一看全是妇女,不知道往哪儿逃,慌得不得了。所有那些贾府管事的,那些仆人,都要表示维护主人的尊严,一迭声地叫:“拿,拿,拿!打,打,打!”这个小道士被吓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往外逃。这阵混乱,惊动了贾母,她听见了,底下就有一段描写,贾母就问,怎么回事啊?贾珍就赶忙过去处理这个突发事件。
贾珍为什么要出现呢?贾珍是贾氏宗族的族长,当宗族的老祖宗打醮的时候,他要组织子侄们到那儿做后勤保障工作,他是这次打醮活动的总指挥。书里还描写到,作为族长,贾珍是很有威严的,贾蓉怕热躲到阴凉里偷懒,被他狠狠教训了一顿,其他子侄一个个也就服服帖帖,不敢怠慢。这样的场合,贾珍当然在场,他赶紧到贾母跟前,贾母就说,快把那个小道士给带过来,贾珍就把小道士带过去。小道士浑身乱颤,站都站不住了,贾母就慈爱地问他,多大了?几岁了?你叫什么呀?小道士哪回答得出来啊?贾母就嘱咐贾珍了:珍哥儿,你好好对待他,你把他带出去,哄着他,给他一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母连说,可怜见的,小家小户的孩子哪见过咱们这种阵仗啊!你把他吓坏了,他老子娘该多心疼呀!贾母这样说这样做绝非虚伪,是很真诚的,她确实有怜贫惜老的一面。书里写贾母的这种表现不止这一次,我就不多举例了。
为什么要把贾母对待小道士的事情说得这么细啊,是为了顺这么一个逻辑往下去推演:如果说秦可卿是养生堂抱来的弃婴,她的养父是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吏,她居然只因为她的养父跟贾家有一点瓜葛,就嫁到了贾家,嫁到了宁国府,而且嫁到了三世单传的宁国府的贾蓉的身边,成为了从贾母往下算,第一个重孙媳妇。如果真是这么回事,我们可以推测,贾母第一,很可能反对这门亲事,说,怎么可以这么娶媳妇呢?你宁国府本身跟荣国府还不一样,我们前几讲已经点明了,你都三世单传了,你贾蓉娶媳妇非常要紧,不仅是贾蓉个人的事,是宁国府的事,也是宁、荣两府共同的事,怎么能这么娶媳妇呢?当然也可能,由于贾母一想,毕竟宁国府跟荣国府还是有点区别,宁国府人家偏要娶这么个媳妇,我也不好深管,我就忍了吧。如果说贾母她持这样一个态度,对秦可卿,她应该怎么想呢?她可能就会像对待后来见到的那个小道士一样,可怜见的,你看,父母是谁她都不知道,娘家又那么样的贫寒,嫁过来了以后,一看表现也还不错,于是她就可能嘱咐上下人等,说你们要好好对待她,别委屈了她,类似于对待小道士那种态度,应该会出现在我们眼前。可是我们一看《红楼梦》的描写呢,不对了,不是这么写的。
秦可卿是第五回正式出场的,她一出场就气象万千。第五回写一个什么故事呢?宁国府梅花盛开,所以尤氏兴致就很高,觉得是一个向亲戚,特别是向老祖宗献媚取宠的好机会,就邀请贾母,邀请王夫人、王熙凤她们到宁国府来赏梅花,于是她们就都来了。贾宝玉照例要凑热闹,也跟着来了。贾宝玉虽然一方面确实是反对仕途经济,具有某种叛逆性,比如他说,那些个读书、参加科举、谋求官职的人是国贼禄蠹,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贵族公子。他很慵懒,赏完梅花,吃完午饭,他要睡午觉,而且不是一般地瞎凑合睡,他要好好地睡一觉。这个时候,书里就有一个很惊人的描写,就是秦可卿去安排他的午睡。
大家静下心来想一想,在那样一个封建社会里面,一个封建大家庭里面,贾宝玉这样一个身份的人要午睡,应该谁来安排呢?最妥当应该是贾珍来安排,他堂兄来安排,他们同辈,又都是男性。那么贾珍不在,谁出面安排?应该嫂子来安排,尤氏来安排,对不对?尤氏也没来安排。谁来安排呢?秦可卿来安排!你搞清辈分没有啊?贾宝玉辈分比秦可卿高,他是秦可卿的叔叔,秦可卿是贾宝玉的侄儿媳妇,她辈分低。但是根据书里描写,秦可卿年龄已经很大了,估计有二十岁上下,比宝玉大很多。那么一个年龄很大的侄儿媳妇去安排一个年龄小的叔叔午睡,你动点脑筋就觉得不合理,不妥当,这样的话别人眼里会怎么看她呢?别人怎么看,咱们不管,咱们先看看书里怎么写贾母的眼光。书里怎么写的呢?我们把书先拿手摁上。我们设想一下,我读过好几遍《红楼梦》了,现在从头来重新读第五回,贾母大概会想,可怜见的,家里没人,难为她了??不是的!——“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她不是一次妥当,两次妥当,素来就妥当!她忽然走出来带宝玉去午睡,极妥当。这是贾母的眼光。贾母她认为,秦可卿“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一个是形容她的相貌、身段,一个是形容性格、气质都很不错。这倒也罢了。然后曹雪芹通过叙述性语言,就替贾母做出了一个不可争议的判断。这个判断是这样的,说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二都不是,并列都没有,稳占第一份。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第八回那段文字不是我说的打的补丁,而真是那么回事的话,她怎么会是得意的一个对象呢?让老祖宗觉得很得意,而且“第一得意”。
我看到有听众在下面微笑,说,哎呀,《红楼梦》古本很多,文字有区别,有的这么写,有的那么写,是不是你选择的这一本这一句写错了呀?怪了!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红楼梦》的古本有很多种,这些古本当中的很多文句都不一样,但是偏偏这一句,全都一样!可见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贾母就是认为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以贾母这样的身份,来对她的儿媳妇、孙媳妇、重孙媳妇做出判断,她认为妥当,她认为得意的第一要素应该是什么,就是血统,就是门当户对,就是家庭背景好。你看,这不是和第八回末尾打的那个补丁,满拧了吗?而且再仔细推敲,这话就太怪了,在故事开始到这个阶段的时候,整个宁、荣两府只有一个重孙娶了媳妇,就是贾蓉娶了个秦可卿,本来是没有可对比的,是不是?可是贾母就等于有一个预言,就是以后贾琏你也生了一个儿子,也娶了一个媳妇,我现在都不用动脑筋,肯定比不了秦可卿;或者你贾宝玉今后也有一个儿子,也娶媳妇,或者贾环也有儿子,也娶媳妇,但都比不了秦可卿。当然,这些人都还没有生儿子。但是,贾母眼前她也有了一个重孙子就是贾兰,“草”字头,跟贾蓉是一辈的嘛。贾兰当时比较小,但也不是很小,贾母只要身体健康,她老去祈福,她有福气长寿的话,她是能眼看着贾兰娶媳妇的,那么,怎么能够事先就断定,贾兰不管娶什么媳妇,秦可卿都永远是第一得意之人呢?怎么秦可卿就那么不可超越呢?这值不值得我们思索呢?我觉得,很值得我们思索。
下面我们再分析一下,秦可卿的公婆怎么看待秦可卿。下面马上有人嘴角在弯,我就知道你是在嘲笑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说,哎呀,别提她的公公了,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用您说吗?是不是?她公公对她好,还非得她出身背景好吗?人家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说得也很对,贾珍和秦可卿的暧昧关系,不是什么极端的家族隐秘,在第七回的末尾,我们就可以看到。当时是王熙凤和贾宝玉到宁国府去玩儿,而且在那一次就见到了秦钟,最后秦钟要回家。秦钟跟秦可卿什么关系呢?名分上的姐弟,既不同父,也不同母,面子上的事,所以并不让他留宿在宁国府,晚上就要送回去。管家派的谁送秦钟呢?一个老仆人叫焦大。焦大喝醉了酒,一听说派这个活,火冒三丈,而且仗着他原来在上几辈主子面前有脸面,破口大骂。骂的话很多,我现在就只拎出一句,他有一句话,惊心动魄,叫做“爬灰的爬灰”!
“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公公与儿媳妇私通。据说过去庙里的香炉里,总有人烧锡纸叠的银锭,也许是表示向神佛献礼,也许是为亲人的亡灵提供在阴间使用的银子。有时候,因为香炉里塞进去的锡纸叠的银锭太多了,外面一层烧成灰了,里面却还剩下许多锡纸并没有烧透,甚至还颇完好。于是,就有人去扒灰,把灰烬扒开,去偷那里头的锡纸,偷出来可以再利用,再变成大小不一的银锭,卖给人拿去烧。所以,“扒灰”就是“偷锡”,转化为谐音,就是“爬灰”,就意味着“偷媳”,也就是公公偷媳妇,跟媳妇乱来,发生不正当关系。
那么焦大骂的什么意思,就很清楚了,他这个矛头直指贾珍,他这个骂的矛头还不是直接指向秦可卿,他的矛头是直指贾珍。他骂的声音很高,不但已经坐上车的凤姐和贾宝玉听得清清楚楚,贾蓉也听见了,尤氏当然听见了,周围的仆妇们也都听见了。
所以贾珍的这个问题,在宁国府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尤氏是一个,比如说,性格比较懦弱的人,或者是这个人没有什么决断,她不能够最后断定,她的儿媳是不是和她的丈夫有通奸的关系,那么至少她应该不愉快,至少她应该觉得很恶心,很堵心。所以到第十回,写到秦可卿生病的时候,尤氏对秦可卿的反应,按我们这样的思维逻辑,应该是这样一种反应:你本来就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是一个野种,你又是从一个小官僚家里面,勉勉强强嫁到我们家来的,你居然跟你公公不干不净的,你得病了,得病活该,你死了才好呢!而且秦可卿的病,大家知道,书里面隐隐约约也写到,她是月经不调,几个月没有经期,或者经期特别长。这很可能是怀孕了,邢夫人就以为她是怀了孕。如果怀孕的话,尤氏转怒为喜,还是有可能的,因为毕竟娶这个媳妇,目的就是要让贾蓉把宁国府的三世单传传到第四世。但是大夫说得很肯定,不是喜,尤氏好像也认可大夫的判断,不是怀孕,就是病了。那么,《红楼梦》就有大段文字写尤氏对待秦可卿生病的态度和反应,应该细读。
针对秦可卿的病,尤氏说了些什么话呢?她嘱咐秦可卿:“你且不必拘礼,你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什么叫“早晚照例上来”?懂不懂啊?《红楼梦》来来回回写,贾宝玉、林黛玉他们早晨要到长辈面前去晨省,晚上要去晚省,就是晚辈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去给长辈请安的,每天要坚持的,除非你病了以后长辈原谅你,允许你不去,否则都得去,例行功课,不得有误。但是尤氏对秦可卿如此宽容,她说,你病了,你就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了,你就好生养养吧,就是亲戚一家子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而且尤氏还有的话更古怪,她对她的儿子贾蓉说:“你不许累她。”累又是一句北方的语言,这句话就是说,不许你难为她,“不许招她生气”。底下的话越说越奇怪,说:“倘若她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这么个性情的人,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这事太奇怪了!她听见焦大骂“爬灰的爬灰”,在说这些话之前,她应该对她儿媳妇非常的反感,她犯不上这么看重她,又不是怀孕,得了这种怪病,居然就关怀备至到如此程度。而且,怎么就会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养生堂抱来的野种还好的女子呢?这不成逻辑啊,在当今社会这也不成逻辑啊,不用打灯笼,打火把,摸黑摸了一个女子,可能就是能查清父母的。是不是?而尤氏竟然这么说话!
你说,秦可卿在贾府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呢?透过别人的眼光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在那儿从贾母开始,上上下下都尊重她,喜欢她,她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她好比鱼游春水,非常自如,她是这么一种生存状态。尤氏跟人还说了这样的话,说,哪个亲戚,哪家的长辈不喜欢她呀!这就奇怪了,就算你宁国府容了她,贾母容了她,三亲四戚的不许人说闲话呀,你们家娶媳妇就娶一个养生堂抱来的野种?她娘家就是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僚,不许有人不喜欢她呀?哎呀,怪了!没有一家长辈不喜欢她,所以尤氏就说了啊,这两日好不烦心,焦得我了不得,我想到她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扎似的。这么一个媳妇得点病,她心就像针扎似的!你说说,这多心疼啊!
我们再看看,贾府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拿事的人物,王熙凤,她怎么对待秦可卿。王熙凤,说老实话,就像贾母点出来的:“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那可是好厉害的一个人!你看,远房的亲戚贾芸到她那儿求个事,她都不拿正眼瞅贾芸,直到贾芸给她行贿,送给她一些冰片、麝香,那是很值钱的东西,她才收了。因为宗族的子弟一旦被派了个事以后,就可以到总账房去关银子,关了银子以后,一部分办事,一部分,说老实话,就归自个儿了,所以贾氏的旁支,远亲的这些子侄们,都愿意到贾府里面揽一个事。在贾芸之前,贾芹就揽了个管家庙的肥差,好不神气!贾芸看着眼馋,当然也就更努力地去谋求。贾芸他费了老大劲,其间还遭到亲舅舅的白眼,偶然遇上了醉金刚倪二,才得到资助,弄了些冰片、麝香来向王熙凤行贿。可是王熙凤呢,东西是收了,却脚步都不停,连正眼都不看他,并不马上派他的活儿,到后来才假惺惺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啊?最后才派他一个在大观园里面,补种树木花草的这么一个活儿。这就是王熙凤!她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亲友尚且如此,因为贾芸虽然家境贫寒,但他是贾氏宗族的正式成员,父母是谁,再往上是谁,查家谱清清楚楚,她对他尚且如此,那么对秦可卿,按道理她应该是一万个看不上,是不是?你们宁国府瞎了眼了,娶媳妇娶来一个养生堂里抱来的弃婴,什么家庭背景啊?秦业,小官僚,好寒酸!按说,她对秦可卿最好的态度也不过是敷衍,可是,不是!她跟秦可卿形成一种密友关系,虽然她辈分高,她是婶子,秦可卿是侄媳妇,两个人却好得不得了,书里面是明明确确地这么写。像第十一回写到,王熙凤到了宁国府去看望生病的秦可卿,说了那么多的贴心话。举一例,王熙凤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你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得起。”她安慰秦可卿,说整个贾府会竭尽全力来保住秦可卿的性命,一天吃二斤人参都吃得起的,如果宁国府没有了,荣国府要去。她去看望秦可卿的时候,贾宝玉他老跟着,“跟屁虫”,王熙凤嫌他有点多余,就把贾宝玉给支走了。支走了以后有很重要的一笔,就是写王熙凤又和秦氏两个人压低声音,说了许多的衷肠话,你看,她们两个人感情多好?这是对一个从养生堂抱来的弃婴的态度吗?绝对不是。
秦可卿死了以后,书里写道,“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有的古本“无不纳罕”又写成“无不赞叹”,怎么她死了会让人“纳罕”,或者引出“赞叹”?“都有些疑心”,疑心什么?这些以后我会再加分析。接着这两句话写的是什么呢?说是,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的孝顺,平一辈的想她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无不悲号痛哭。就算她人缘好,她毕竟是养生堂里来的,血缘不清,抱养她的秦业又只是个穷窘的小官,按说,无论是府里老的小的,主子奴才,总会有人这么样想啊:她虽然死了,运气还是很不错啊,那么个出身,享了一阵大福,也够本啦??但曹雪芹用客观叙述的语气来写,竟没有举出这种反应来,竟都一致地只是感念她的好处。最奇怪的是还特别说她素日怜贫惜贱,其实就出身而言,她自己才是既贫又贱,她是需要人家来怜惜她的呀,但是,书里的种种描写,只让我们感觉到她非常高贵,上上下下的人们,对她似乎始终都是在仰视,她死了,竟然是无不悲号痛哭。这样的总括性描写,似乎是在进一步地透露,这个人的真实出身,绝非寒微。
除了从他人怎么看待秦可卿的角度,来分析秦可卿在贾府的生存状态,还可以从她本人的心态,来做进一步的考察。
那么我们现在看一看,秦可卿自己是怎么想的。写一个人物,一个是写外面的人,周围的人怎么看待她,一个是写她自己,往她内心写,她自己怎么想。秦可卿如果真是养生堂抱来的弃婴,如果她的养父真的是一个宦囊羞涩的小官僚,她就必然会有自卑心理,她会觉得很难为情。她表面上可以强撑着,但是一到夜深人静,清夜扪心,她就会感到她处在一种凶险的环境当中,人家这么富贵,自己的背景如此不堪,她会自卑的,会痛苦。可是,书里面一笔这样的描写也没有,从她第五回出场到第十三回死去,完全没有这样的内容。就是凤姐去探望她的病情,她跟凤姐说的一番话里面,有愧疚,但也不是自卑感,不是因为自己的血统和家庭的原因而产生出来的自卑感。她是这么跟凤姐说的,她说:“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她之所以觉得有些愧疚,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出身寒微、自卑,而是觉得别人对她这么好,可是她却不争气,病得就要死了。而且她还说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叫做“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她这是什么话呀?什么意思啊?所以秦可卿在心理上她有一个阴影,这阴影是一种死亡的阴影,而不是因为出身、血统和家庭财富不够而产生的一种痛苦,一种阴影。
下面又有听众在微笑,因为你又要跟我讨论了,我知道你想要跟我讨论什么,你会说,哎呀,就不许人家曹雪芹偏这么写吗?人家是小说,说他就要这么写,这个人物她的家庭背景比较差,她就不自卑。那么,是不是他每个人物都这么写的呢?我们可以考察一下《红楼梦》的文本,曹雪芹这个书他写作遵守一个原则,就是他写一个人的气质、身份,以及他内心的情感、心理活动,都是紧扣着这个人的血统,这个人的政治、经济地位来写的,毫不例外的。
你比如说,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探春和贾环。探春,她是贾政的女儿,她父亲的血统不要讨论了,非常尊贵,她仅仅是因为母亲的血统比较卑微,你看她的存在状态里面就有多么浓重的阴影啊!书里面有很大篇幅来写她内心的痛苦,仅仅是因为她母亲本来是贾府里面的一个奴才,不知道怎么有一天被贾政睡过了,生出了她,又生出了一个弟弟,所以,贾政就把这个人纳为了小老婆,就是赵姨娘。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原因,她就痛苦得不得了。而且她和她的生母发生了剧烈冲突,她不承认赵姨娘是她的母亲。她说,我只认老爷、太太,谁是我父亲啊?贾政。谁是我妈呀?王夫人。你是什么啊?你是奴才。当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以后,在赏赐多少两银子给死人家里的这个问题上,她和她的生母就发生了剧烈冲突,她只给了二十两。因为根据贾府的老规矩,家生家养的奴才死了,抚恤金就是二十两。如果是外面进来的奴才死了,可能抚恤金要高一些,她严格地遵照当时的游戏规则来做这件事。赵姨娘就不干了,她哭哭啼啼就跑去了。当时是王熙凤病了,探春、李纨和薛宝钗代理王熙凤来理家,来管事。赵姨娘就说,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别人不拉扯我便罢了,你怎么不拉扯我啊?探春气得不得了,说,一个人要是正常的话,需要人拉扯吗?她虽然去和赵姨娘抗争,但是内心非常痛苦,就因为她血脉里流的血一半是贾政的,另一半居然是赵姨娘的。她其实比那个养生堂抱来的弃婴强多了,但她仍然很痛苦,非常痛苦。
贾环也是一样,贾环跑到薛宝钗那儿去做游戏,和莺儿、香菱她们赶围棋、掷骰子,他耍赖,莺儿就说了他几句,说,你个爷们,你就好像臭讹,贪我们点小钱财,他顿时就哭了。他哭的原因,就是他内心有一个阴影,有一个血统阴影。他说,你们都知道,我不是太太养的,你们就一味地欺负我。贾环的这种因庶出而自卑自贱的例子,书里还有许多。所以你看曹雪芹他笔下写人,是要从这个人物的血统上来写人物内心的呀,是不是?不可能他写探春写贾环,遵照这样一个写人物的原则,写秦可卿,他又是另外一个原则,不可能是这样的。
也有朋友要跟我讨论了,说,这只是一个血统问题,那么《红楼梦》有没有写某个人,因为她自己家境比较贫寒,而内心很痛苦的?有没有这种例子呢?有的。比如说邢岫烟,她是邢夫人兄弟的女儿,当时邢家家境已经走下坡路了,她的父母就带着她投奔了邢夫人,邢夫人就把她安排在大观园迎春的那个住处住下了。书里面写到,虽然她和薛宝琴,还有李纨寡婶带来的两个女儿李纹、李绮,住进贾府以后,王熙凤都按贾府里小姐们的标准,一个月给她们发放二两银子使用,但是邢夫人很克啬,她让邢岫烟只留一两银子,那一两银子让邢岫烟交给她的父母。这样邢岫烟借住在迎春那里,脂粉钱都不够,内心很痛苦,但为了笼络住迎春的那些丫头,有时候还得从本已不多的钱里,再额外拿出些来请那些丫头吃点心,她活得真够尴尬的。书里还有一段,雪后大观园的女儿们,加上贾宝玉聚会的情景,写得如诗如画。我们都应该记得,在这段描写里面,每一位小姐都穿着非常华贵的防雪的斗篷、大衣。贾宝玉不消说了,贾母给了他一袭雀金裘,用金线跟孔雀毛拈成线,用这种线织成的一个大的披风,华贵不华贵啊?贾母很喜欢薛宝琴,给薛宝琴一件披风更不得了,叫做凫魇裘,是用野鸭子头上那点毛,攒起来织就的这样一个斗篷,这得多少野鸭子的头啊!其他人穿的,或者是茄色哆罗呢对襟大长褂子,或者是所谓鹤氅,头上或者是昭君套,或者是观音兜,争奇斗胜,就是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都不稀奇了。这时他就写到,邢岫烟她因为家境贫寒,她没有大斗篷,没有大衣服,她的形象在其他的美女面前,就成了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她后来甚至还不得不偷偷把绵衣拿到当铺去换一点钱,而她自己内心也很痛苦。所以你看,曹雪芹笔下,因为家境贫寒而痛苦的例子是有的。可是他写到秦可卿,秦可卿的血统远比探春、贾环糟糕,秦可卿的家庭背景远比邢岫烟糟糕,对不对?但是在关于秦可卿的描写里面,何尝有一丝一毫的自卑心理呢?何尝有一丝一毫因为自己的血统,因为自己的家庭背景,而形成的自卑与痛苦呢?是没有的。这就是曹雪芹他给我们所描绘的,秦可卿在贾府的实际生存状态。
所以,听了我以上的讲述以后,我们就应该提出一个更新的问题,就是如果要是《红楼梦》第八回末尾,关于秦可卿的那个交代是后来他为了掩饰什么,遮盖什么,不得已打的一个补丁的话,那么秦可卿的真实出身究竟是什么呢?这个人物的原型是谁?曹雪芹根据这个原型所描写的秦可卿,在他原来的构思和原来他所形成的文本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的问题就逼到了这一步。这就是我们下一讲所要揭开的秘密,就是说,秦可卿的出身不但并不寒微,而且还高于贾府。为什么?听我下一回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