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要想将来在学问上取得成就,年轻时就必须打下坚实的专业基础,但问题的关键是许多人不知道如何打基础,譬如对于希望深造的文史哲的文科学生来说,首先哪些知识和能力最为根本?要具备这些知识先应读哪些书籍?《简目》就是专为解答“已肄业大学”并希望深造的青年关于“今后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的疑问而写的。张先生说把这些大学生视为“初学”,并不是小瞧或轻视他们,而是对他们有“远大期待”,“诸生虽已入上庠,习专业,然语乎学问之大,固犹初学耳”。今天学历史的大学毕业生大部分人还没有通读过《史记》,学文学的可能到毕业时也没有翻过《李太白集》,他们是在教科书中长大的一代学子,基本没有多少人读过原著,离开了注释一般都不能诵读古文,专业功底比六十年前张先生写《简目》时还要浅得多,即使大学毕业也只能算“初学”,因此我们更有必要看看张先生所“举必读之书及下手功夫所宜讲求之事”。
《简目》要求“初学”“下手功夫”的第一步便是“识字”,第二步便是“读文”。初看好像张先生真的“小瞧”了这些大学生,为什么“下手”处就要“识字”和“读文”呢?读文史的大学生谁不会“识字”?谁不会“读文”呢?我们来听听张先生是怎么说的:“读书以识字为先,学文以多读为本。必于二者深造有得,而后可以理解群书。故晓示门径,以斯二者居首。”此前目录学的叙录提要,如刘向的《别录》、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只是交代某书的作者、主旨、渊源、优劣,由于它们并不是针对“初学”,所以没有一本目录学著作像张先生这本《简目》那样,向学子交代 “下手功夫”和“晓示门径”。
先看《简目》中有关“识字”所列的书目和提示。“识字”这部分前面的小序说:“下笔为文,可用今字今义;阅读旧籍,必识古字古义。士而有志习本国文史,则日接于目者,皆古书也。苟不训其文字,何由通其语意?故读书必以识字为先。古人称文字学为‘小学’,意即在此,谓幼童入学,首在识字也。文字有形有音有义,分之则为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合之则可统于一。”治学从“识字”入手是清儒的共识,戴震在《古经解钩沉序》中说:“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坫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晚清张之洞将戴震的意思说得更加明了:“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张舜徽先生要求初学者从文字学入手,基本是遵循清儒的治学路数。
《简目》分别开列了有关“字形”“字音”和“字义”的基本书目。其中关于“字形”的书籍第一本就是:“《文字蒙求》四卷,清王筠撰,石印本。”这是学习字形的入手书,《简目》在此书下提示说:“此书从《说文解字》中纂录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形声字中,仅收四种),凡二千四十四文。原以启发童蒙,实则已成为读《说文》者先路之导。王氏于每文之下,释以浅语,可引起识字之兴趣。”《文字蒙求》下列“《说文解字》十五卷,汉许慎撰,商务印书馆摹印大徐本。”张先生在此书下提示道:“阅《文字蒙求》后,可依其义例,取大徐本《说文》细读一过,分类辑录,使九千余文形、声、义了然于心。形声字为数太多,可以声为纲,将同从一声之字,比叙并列,可悟声中寓义之旨。”读完这两本书后,依次再学“《说文解字注》三十卷,清段玉裁注,崇文书局本,石印本”, “《说文释例》二十卷,清王筠撰,原刻本,世界书局石印本”。《简目》同样在每书下面叙录了各书的特点、长处与短处。在“字形”部分的最后,《简目》列出了清末吴大澂的《字说》、孙诒让的《契文举例》和《名原》三本研究金文、甲骨文的著作。张先生说,在王国维之后,金文、甲骨文之学虽然“作者日多,述造益富”,“今但称列吴、孙二家,既以明先贤提倡之功不可没,复由篇卷短简,可为守约之助耳。初学循兹阶梯,进而求诸后起之书,必深入而不欲出矣”。这里不仅讲了何书以何本为佳,还讲了先读何书后读何书,更讲了各书的不同读法,读不同的书达到不同的目的。读《简目》,好像在课堂听先生授书时耳提面命,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的良师呢?譬如学“文字学”固然要学金文、甲骨文以“自广”,“然初学必须精熟《说文》,而后有分析远古文字结构之识力,所以研究金文、甲文,必在精读《说文》之后,方能有下手处。为学贵能循序渐进,不可躐等,初学尤宜从基本上用功,切戒浅尝慕浮,虚骛高远”。这是一位国学大师的甘苦之言,有志于学术的青年求学者都应该切记。
“字音”的书籍首列“《广韵》五卷,宋陈彭年等重修,商务印书馆印本”,这是因为“是书古今音总汇,学者所宜详究”。最后两部书是“《文字学音篇》,钱玄同撰,北京大学出版部排印本”和“《中国声韵学通论》,林尹撰,中华书局印本”,这两本书的特点是“条理清晰,最便初学”。有关“字音”所列的八部书中,近现代学者的占五部。张先生在字音的叙录中还特地提醒初学者:“研究字音之学,以审声为亟。至于考评古韵部居,又在其后。”这是告诉初学者学习声韵学的轻重缓急,以分清入手的先后次第。
“字义”的书籍共列七本,以“《尔雅义疏》,清郝懿行撰,同治四年重刊本,商务印书馆排印本”居首,书下提要称:“《尔雅》一书,虽列入十三经,其实乃汉初学者裒集经师传注而成,为训诂之渊薮。清乾嘉时,邵晋涵撰《尔雅正义》,在郝《疏》前,其书甚精,可与郝《疏》并行。”《尔雅》为“训诂之渊薮”,郝《疏》又非常精审,初学先读此书一可了解训诂学的源流,二可为以后读经史扫清文字障碍,可见张先生首列此书的良苦用心。以王念孙《广雅疏证》《博雅》《释大》三书殿后,张先生认为“王氏以双声之理贯穿故训,而训诂之学大明”,“以双声说字,所以启示治训诂学之途径,最为明切”。《简目》中收录的著作,除了在该领域具有权威性外,还由于它对初学者具有“启示途径”的作用。
“下手功夫”的第二步便是“读文”。张先生这里所说的“文”泛指各种体裁的文章。过去学者虽然常有轻视“文人”的倾向,如宋人刘挚就说“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清初大学者顾炎武也深恐自己“堕于文人”。不过,我国传统的读书人大多是文人而兼学者,或者学者而兼文人,即使公开鄙薄“文人”的刘知几、顾炎武等人,也既是学问大家,又是文章高手。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民国的文坛与学界,如梁启超、鲁迅、周作人、胡适等。1949年后培养的大学生就很难兼作家与学者于一身了,作家多半没有学问,学者多半写不出妙文。张舜徽先生一生服膺顾炎武,主张诗词歌赋不必人人都作,中年以后就改掉吟诗填词的文人旧习,将全部精力献身于学术,但是他认为一个学者其学问应“根柢庞固”,其文章也应“文辞渊雅”,“有学而能宣,能文而有本”是学者理想的境界。他在《读文》这部分书目前的小序中说:“文与学本不可离。清儒焦循尝谓‘文非学无本,学非文不宣’,此真千古名言!尝见读书甚多,人皆称之为书簏者,而不能下笔为文。偶书笺启,亦辞句艰涩,至有文理不通者,众莫不讥讪之。而其人亦自引为终身憾事。此由少时读文不多,无所取则,故吐辞不能自达其意也。昔人言文章之事,不外‘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八字。后四字尚可由讲求得之;至于前四字,非可以语言形容,虽在父兄不能移其子弟,全赖诵习前人文辞,优柔厌饫,以取揣摩之益。昔扬雄以善赋名,或问何以臻此,雄答以熟读千首赋,则自能之矣。可知为文之功,贵在多读。”一个学者要是有学问而不能表达,那他只像一个书簏或书橱,只会死读书却毫无创造力,不能写出像样的学术成果,这必然影响他的学术成就。张先生说学习作文除“诵习”“揣摩”外别无他法,为此他在“读文”这部分共开列了四本清人的文辞选集:“《古文辞类纂》七十四卷,清姚鼐选编,木刻本,商务印书馆排印本”,“《续古文辞类纂》三十四卷,清末王先谦选编,商务本”,“《经史百家杂钞》二十六卷、《简编》二卷,清曾国藩选,商务本”。学习作文为什么不推荐流传更广的《古文观止》呢?张先生在这方面别具眼光:“姚、曾两家选本,皆不评点文法,俾读者自知其工妙。此是大家路数,与村塾所用选本如《古文观止》《古文析义》《古文笔法百篇》之类以推敲字句相尚者,迥然不同。二者相较,直有雅俗之分,学者宜知其高下也。姚、曾二家选本诵习之外,可进求清代李兆洛《骈体文钞》、梁代萧统《文选》读之,以略窥古今文辞之变。初学但求能明白宣畅、辞能达意之文,不必规仿词藻华丽、不切实用之文。然于古今文章流别、得失高下,不可不知。”张先生一生追求学术的“博大气象”,瞧不起《古文观止》《古文析义》这种斤斤于“推敲字句”和“评点文法”的评点派,认为他们有村塾气和小家子气,初学者反复涵泳白文就能“自知其工妙”。学者之文应思致明晰而文辞畅达,青年学子应反复诵读名篇以养成盛气和扩展心胸,所以他推崇贾谊的《过秦论》、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这一类文章,它们或者气势恢宏,或者缜密严谨,觉得像《古文观止》《古文析义》这样的评点,反而肢解了全文的文气,打断了全文的思理,使青年读者变成只知道寻行数墨的书呆子。不过,张先生的建议对那些功底较好的初学者才有用,他们自己能品味出文章的“神、理、气、味、格、律、声、色”, 用不着旁人来嚼饭喂人,但对于今天的青年学生来说,“推敲字句”和“评点文法”可能有助于他们理解和欣赏古文,先以《古文观止》《古文析义》等评点作为拐杖,等自己能够体认文章的神理气味后再甩开它们。
《简目》开列了有关“识字”“读文”的书目后,还一再叮嘱初学者说:“上述识字、读文二端,乃有志读书者之基本功。必辨识古字,而后能开卷读书;必文笔条达,而后能自抒所得。加以多诵明畅之文,使思路清楚,亦有助于理解古籍。故读文之事,尤不可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