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学术史的重构 三、申发:明体与分类

如果说《讲疏》在溯学术源流时更多的是正误纠谬,在明簿录体例时则更多的是引申发挥和补充辩正。学问既各有源流,著述也各有体例,知识分类和图书分类离不开辨体和辨义,四库全书的分类不是以体分就是以义别,因此,辨明簿录体例是《讲疏》的另一重点。张先生认为簿录体例不明则群书畛域不分,群书畛域不分则学术源流莫辨,他在《广校雠略·自序》中说:“尝以为校雠之学,首必究心于簿录之体,而后辨章学术有从入之途;次必推明传注之例,而后勘正文字无逞臆之失。”辨明簿录体例是考镜学术源流的必经途径,《讲疏》中经部特别注意“传注之例”,史部和集部特别注意簿录之体。

《四库提要》的总叙小叙往往只陈述各簿录体例的兴衰,却未能深究兴衰的动因,《讲疏》则在此基础上引而申之——不仅明其然且能探其所以然,如《编年类叙》说:“刘知几深通史法,而《史通》分叙六家,统归二体。则编年、纪传,均正史也。”后来纪传体“历朝继作”,而编年体“则或有或无,不能使时代相续”,这样,正史之名逐渐为纪传体所独占。四库馆臣只是陈述了纪传、编年二体在后世的兴衰,张舜徽先生进一步分析了它们兴衰的个中原因:“校论二体,各有短长;学者沿波,遂分轩轾。盖纪传之体,立本纪以为纲,分列传以详事;典章繁重,则分类综括以为志,年爵纷纶,则旁行斜上以为表,实能兼编年之长而于事无漏,故后世多用其体。若编年之书,事系于年,人见于事。其有经国大制非属一年,幽隐名贤未关一事者,则以难为次序,略而不载,故后世病其体之局隘,多缺而勿续。此‘班、马旧裁,历朝继作;编年一体,或有或无’之故也。”纪传能兼编年所长而避其所短,记事比编年具有更广的容量,写人比编年更加灵活机动,而且将君主、世家、人物、典章、年爵分类叙述更便于阅览,尤其是以君主为纲的本纪凸显了皇权;相比之下编年则有诸多缺点——同一经国大事可能并非一年所能完成,一事就不得不分载于数年之中;同一人物往往隔数年或数十年才能提到,这就不可能刻画完整的人物形象;更要命的是编年“系日月以为次,列时岁以相续”的叙事特点,让君主淹没在时岁日月之中,没有办法突出王权,所以后世官方主修的史书全为纪传体,而编年体史书的命运则是“或有或无”。纪传体“历朝继作”与编年体断续无常,不只是反映了二者文体上的优劣,也反映了权力对知识的渗透。可见,张先生对纪传、编年二体特征的理解比四库馆臣更为深入。

《四库提要》总叙小叙中许多论断相当精审,如《纪事本末类叙》说:“古之史策,编年而已,周以前无异轨也;司马迁作《史记》,遂有纪传一体,唐以前亦无异轨也。至宋袁枢,以《通鉴》旧文,每事为篇,各排比其次第,而详叙其始终,命曰《纪事本末》,史遂又有此一体。”这段话阐述古代史书体例的变化虽然十分简洁,告诉了人们编年、纪传、纪事本末三种簿录体例的产生、嬗变,但它并没有交代纪事本末体何以产生于宋代的原因,也没有分析这种体例的文体特征,更没有比较编年、纪传、纪事本末各自的优劣,《讲疏》恰好为我们弥补了以上的缺憾。首先他引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中的话比较分析三者的文体特长:“盖纪传体以人为主,编年体以年为主,而纪事本末体以事为主。夫欲求史迹之原因结果以为鉴往知来之用,非以事为主不可。”接着再从宋人治学方法的角度,分析纪事本末体何以出现于宋代的缘由:“大抵宋人治学,好勤动笔。每遇繁杂之书,难记之事,辄手抄存之,以备观省,其于群经诸子,莫不皆然。袁氏之抄《通鉴》,初无意于著述,及其书成法立,遂为史学辟一新径,亦盛业也。”袁氏不过是因为“好勤动笔”抄书的习惯,将分置于不同年月的事件首尾连缀在一起,起初没有明确自觉的体例创新意识,后来“书成法立”而确立了一种新的史学体例,可见,纪事本末体在史学上虽然前无古人,在簿录体例上虽是袁氏独创,但这体例的产生却不是有意栽花而是无心插柳。清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书教下》中称:“纪事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章氏将纪事本末体的渊源追溯至《尚书》,张舜徽先生也不同意这种论断:“宋贤史学,大抵步趋汉儒:司马《通鉴》,衍荀悦之例者也;郑樵《通志》,衍太史公之例者也。若纪事本末之书,则实古无是体,而宋人创之。礼以义起,为用尤弘。何必远攀三古,谓为《尚书》之遗教乎!”纪事本末体为宋人创体,在史学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用不着“远攀三古”或“拉扯家门”来撑门面。

《讲疏》“明簿录体例”主要从追溯体例的起源、阐述体例的发展和辨明体例的特征三个层面展开。《传记类叙》将《晏子春秋》《孔子三朝记》视为“记之权舆”,《讲疏》认为“博征载籍,则传记开创之功,应推司马迁之书为最早。彼以本纪记人主之事,世家记诸侯之政,列传记公卿贤者之所为以及边裔地区之事物,由是传记之体始备”。张先生认为不能将“记”等同于“传记”:“所谓记者,记一时所语也,自与叙一事之始末者有不同矣。”《孔子三朝记》中的“记”不过记一时之所语,与记一人一事之始末的传记,从体例上看差别很大,不能把偶记一时之语的“记”说成传记的开端。司马迁《史记》或记“诸侯之政”的首尾,或记“公卿贤者”一生的始末,传记作为一种簿录体例才得以确立。张先生从《史记·大宛列传》中“《禹本纪》言河出昆仑”和《伯夷列传》中“其传曰”二语,推断在司马迁之前早已有纪有传,虽然现在找不到更多史料,但纪传这一体裁的渊源可能很早,司马迁也不过是“特承旧文理董之”。追溯了纪传体的渊源和分析了纪传体的特点以后,《讲疏》最后阐述这一体裁的发展:“自两汉以逮六朝,传记之作大兴……学者沿波,厥流益广。”四库将这一体例的史籍分为“圣贤之属”“名人之属”“总录之属”“杂录之属”四类,“而于历代高僧、地方耆旧之传记,概不之及”,对历代碑传更付阙如。《四库全书总目》不仅在典籍收录上远不能称为“全书”,而且由于“仰承帝王意旨”,在收录图书时“君臣上下之分既严,叛顺正僭之防尤峻”,将《安禄山事迹》《平巢事迹考》《刘豫事迹》等这些本属传记的典籍统统归入别录,这是典型“政治挂帅,学术靠边”的恶例,使四库馆臣在图书分类时自乱其例,一方面使“四库全书”不“全”,另一方面又不能真实地反映传记这一体例的流变。

当然“明簿录体例”最主要还在于辨明簿录体例的性质与特征,如果对该簿录体例的特性不甚了了,就容易导致学术分类和图书分类的错误。《四库提要·小说家类叙》由于对小说的内涵没有清晰的界定,对有些书籍的分类就明显不当,如称“屈原《天问》,杂陈神怪,多莫知所出,意即小说家言”。张先生阐述道:“子部之有小说,犹史部之有史钞也。盖载籍极博,子史尤繁,学者率钞撮以助记诵,自古已然,仍世益盛。顾世人咸知史钞之为钞撮,而不知小说之亦所以荟萃群言也……故小说一家,固书林之总汇,史部之支流,博览者之渊泉,而未可以里巷琐谈视之矣。”屈原《天问》按前人阐释,是写他遭放逐之后彷徨山泽,看见楚先王庙和公卿祠堂壁上所画的山川神灵圣贤怪物,睹画兴怀不禁呵而问之,提出自己对宇宙、社会、人生的困惑,其事幻,其理深,其辞奥,至今难得真正的解人,这首伟大的诗篇绝“非小说言所可比附”。“夫小说既与史钞相似,故二类最易混淆,与杂史一门亦复难辨。”《四库》中不当收入小说的书籍常常错收,当收入小说的书籍又往往漏收,尽管馆臣“百计辨之,适足以自乱其例耳”。

明体与分类具有内在联系,簿录体例不明则图书分类必乱。如《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将楚辞别立一类,《楚辞类叙》阐述了如此分类的原因:“《隋志》集部,以《楚辞》别为一门,历代因之。盖汉魏以下,赋体既变,无全集皆作此体者。他集不与《楚辞》类,《楚辞》亦不与他集类,体例既异,理不得不分著也。”如果按四库馆臣的逻辑推下去,《全汉赋》《全唐诗》《全宋词》《全元散曲》是不是也要单独分类呢?《讲疏》对此提出了异议:“六朝时赋集之编多家,《隋志》悉入总集;宋元人所编《乐府诗集》《古乐府》之类,《四库总目》亦归之总集。斯皆文以类聚,合集成书,与《楚辞》体例相近,惟时代不同耳。《楚辞》为总集之祖,取冠其首,尤足以明原溯本也。”《楚辞》是刘向所编从屈原到西汉的辞赋总集,也是我国古代总集之祖。它与后人编的《全唐诗》《全宋词》属同一性质的总集,唯一的区别是它的时代更早,所以将它置于总集并“取冠其首”,比让它别为一类“尤足以明原溯本”。再说,《四库总目》既已立总集类,又将本属于总集的《楚辞》另立一类,在图书分类上同样是“自乱其例”。又如《四库全书总目》入“起居注”于“编年”,置“实录”于“别史”,这一分类错误的根源同样在于对该体例的特征尚缺乏深入把握。张先生说“‘起居注’但记人君言行,而‘实录’则由删录国史而成。体之弘纤不同,而为用亦异”,不过“实录”和“起居注”都属编年体,所以《讲疏》称:“《四库总目》并‘起居注’于编年,是也;而置‘实录’于别史,则伦类不侔矣。”

由于辨体与分类具有深刻的内在联系,《讲疏》强调辨体与重视分类因而密不可分。四库馆臣虽然明白“盖既为古所未有之书,不得不立古所未有之例”的道理,但他们在分类时常依附门墙,如《四库全书总目·地理类》仍是沿袭《隋书·经籍志》而稍加细密,将“地理类”中的图书又分为十个小类,这种分类看上去也很有条理,首宫殿,次总志,次都会郡县,次河防边防,次山川古迹,次杂记游记,次外纪,等等。张先生在《讲疏》中说:“顾吾以十类之中,总志及都会郡县,宜合为一而扩充之,在史部中别立方志一门,以与地理并列。自来簿录之家,不立方志独为一类,乃书目中缺陷也。亦由前人不重视方志之探研,仅目为地理书之附庸耳。”《四库全书总目·地理类》中收录的典籍,将地理、方志、游记、考古等方面的书籍杂糅在一类中,从现在的学科分类和图书分类来看,这“地理类”完全是个大杂烩。张先生主张将其中的总志和都会郡县志析出“地理类”,别立“方志类”以与“地理类”并列,不仅显示了他的现代学科意识和分类意识,也显示了他对方志体例的透辟理解。

《四库全书总目》史部分别设置《诏令奏议类》和《政书类》。诏令为王言所敷,奏议为大臣所呈,其内容关乎军政得失与治乱兴衰。在古代,由于诏令奏议——尤其是诏令——大多出自文章大手笔,无一不训辞尔雅庄重得体,从萧统编《文选》到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和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都采录了诏令和奏议两类文体,古人以此作为文章典范来模仿学习,所以诏令奏议此前常置于集部,《四库》从《唐志》改隶史部。不过,在张先生看来,“以‘诏令奏议’标目,犹嫌局隘,未足以统括有关之书”。就是说“诏令奏议”涵盖面太小,难以统括这方面的所有图书,“故《四库总目》录《名臣经济录》入此类,《书目答问》乃并《经世文编》亦收进矣。良以此类书无类可归,不得不以附于诏令奏议耳”。如果说《诏令奏议类》所患在涵盖面太窄,《政书类》所失又在涵盖面太泛,四库馆臣称《政书类》“惟以国政朝章”为主,可诏令奏议算不算“国政朝章”?前朝故事当朝宪政算不算“国政朝章”?《讲疏》一针见血地指出:“‘政书’二字,所该至广,如诚循名求实,则《资治通鉴》《经世文编》之类,何一不可纳之政书乎?”《诏令奏议类》和《政书类》从分类到命名都多有可议。张先生建议在史部中立“政制”“政论”二类,这样,“《四库总目》《书目答问》所立‘政书’一目,可以‘政制’代之,《通典》、《通考》、历代会要之属,皆入此类。‘诏令奏议’一目,可以‘政论’代之,诏令、奏议、《经世文编》之属,皆入此类”。

部类群书应因书而立例,不可设例类以统书;应“礼以义起”而因书命名,不“全袭前人”的类别旧名。张先生的图书类例理论以他的簿录体例理论为基础,簿录体例既然有创有因,图书分类当然不能只因不创。